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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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昌谷(3)

昌谷的春天,对少年李贺充满了诱惑。而小奚奴的到来,更让昌谷之春充满了欢乐与爱意。李贺常常背着一个古旧锦囊,里边装上纸笔,带着小奚奴,走出山居,扑向春天的怀抱。南园庄田,北园竹园,洛水岸边,宫北桑林……到处留下了李贺和小奚奴的足迹。

昌溪从深谷中流出,快到洛河时,与自西而来的连河相遇,它们一见如故,合二为一,欢笑着流入洛水,留下大片润泽沃地,养育了昌谷,养育了勤劳朴实的昌谷人。布谷鸟并不动听的歌喉,打动着质朴的农人们的心,他们吆牛荷耙,开始了新生活的播种。

田埂上开满了李贺和小奚奴叫不上名字的黄的、红的、紫的小花。小奚奴专拣开着星星般黄花的野菜采,她说这种野菜清心凉血,和粟一块煮,不仅味道鲜美,颜色淡黄浅绿,更是好看。那一刻,李贺醉了。一个十几岁的懵懂少年,被春天的琼浆沉醉得不知归路,直到夕阳西下,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背着沉甸甸的锦囊往回走。到家,往往已是上灯时分。顾不上饥肠辘辘,口干唇裂,李贺把一天的收获倾囊而出。昏黄的灯光下,一句句偶然之得、神来之笔发出熠熠光辉。郑氏欣喜,也更心疼,便唤小奚奴将灯剔得再亮些,帮着儿子整理那些诗句。一次,两次……时间久了,怜子心切的郑氏终于忍耐不住抱怨儿子:“你这个孩子,是不是要把心呕出来才好!”

但更多的时候,李贺还是安静的。或乐府或楚辞,一个人,没有任何干扰地坐于窗前廊下,就着明媚的春光,斑斓的秋色,无拘无束地诵读《桃叶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明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

李贺陶醉了,陶醉在朗朗上口的节奏美感中,那一行行文字在他眼中,由花而叶,由红而绿,由墨的清香化为花的馨香,在鼻尖缭绕,直沁心脾,拨动心弦。小奚奴也停了手中的针线,侧耳倾听,若有所思。眸子晶亮,脸颊绯红,宛如两朵桃花飘落其上。李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划过一道异样而甜蜜的感觉。

四、长峦谷口

在李贺可以轻松地渡过昌溪之后不久,郑氏就不让小奚奴陪他去上学了。每天,李贺只能孤单地来回于那条小路之上,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只有听着风从山谷间跑过,传来松竹的对话;看松鼠在树上跳上跳下;想象黑龙潭中是否有龙王,害怕着田间荒坡上的老坟新冢。

李贺与生俱来有个坏毛病:怕黑,怕闷,不愿在狭小的空间里待。不会走路时,除了睡觉,郑氏就得让人抱着他在院子里、大门外游走。他仰着憨憨的小脸,看天,看云,看树叶,不哭不闹,安静得让郑氏简直不知道怎么去爱抚才好。到了三四岁,可以稳当地独立行走了,他就会趁着看护人的不注意,顺着大门前的小路,一直往前走,走得见不着人影,看不见房屋,才会停下来。

天渐渐黑了下来,野猫子的叫声阴森而恐怖,吓得幼小的李贺哇哇大哭。与此同时,他的家人也开始了兴师动众的搜寻。沟沟涧涧,河滩水潭,凡是他们能想得到的地方,他们都会展开地毯式的搜索。但往往是忙活到大半夜,才于无意之间发现他们费尽周折寻找的人,就在离家不远的落叶堆中睡着了。

一次次走失,一次次有惊无险,让一贯坚强镇定的郑氏受不了了。她勒令所有家人,一定要加强对李贺的看管。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件,大伙儿就跟她一块跳沟跳崖,死了算了。

此后,李贺就再也没有走失过。即使上学,郑氏也要派小奚奴跟着。每次走在路上,只要扭头四处张望,或者在不知伸向何处的小路前踯躅,便会被眼尖的小奚奴窥破心事,及时提醒打消他拐路的企图,甚至强行把他拉回头。实在阻挡不住,她便会飞快地跑回家告诉主人,让主人将不听话的小主人捉拿归家。

现在,这个可爱的小尾巴被郑氏拿掉了,李贺顿生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之感。可没有小奚奴跟着,他的心里总觉空落落的。

夏昼苦长,每每散学,日头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尤其对李贺来说,每天的课业,无论是诵读《三字经》,还是学习算经、帖经,他都能早早地完成,并获得先生的夸赞。所以,李贺总是在散学前第一个走出课堂。时间还早,他就沿着昌溪溯流而上,想看看昌溪从何而来,它的上游是何模样。

大概走了一里多地,平稳开阔的水面开始窄了起来,水流渐急,水声渐繁,带着明显的凉意。再往前行,进入山谷。但见谷深林茂,难辨路径,水声忽然就大了起来,抬头看去,一股清流从陡峭的青石板上漫流而下,如帘似练,注入下边的一个小石潭。潭水幽幽,莫知其深。水出小石潭,流出一条柔缓清浅的小溪。溪水淙淙,青苔如发。

李贺用手扯去水面的絮苔,精灵般的水葵从水中浮出黄白色的花朵,慵懒地对着阳光娇笑。溪底细沙,在阳光的透射下,发出金子般的光芒。水中的鱼儿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像极了琥珀。李贺伸手去抓,它不慌不忙地躲避,换个地方,依然装琥珀,与他对峙。李贺捕抓半天,竟是一无所获,反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衣服水湿。

太阳西斜,吃力地趴在山头,看样子已坚持不了多大时候。李贺抬头看看它,感到口渴,就俯下身子,直接将嘴对着潭水喝了起来。一阵痛饮,清凉甘甜,沁人心脾,暑气顿消。他惬意地直起身,深深地呼了口气,太阳就突然掉了下去,山谷里一片清凉,静寂。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山谷中传来沧桑的歌声。循声望去,不见人影,但闻其声。

“何人在唱歌?”李贺大声问道。

歌声戛然而止,但没人应答。过了一会儿,才从灌木丛中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头,杂乱的头发像秋天里的一堆干草。看见李贺,他吃惊地问:“你一个小娃子家怎么到了这里?天黑了,这里可是有狼的。”说着,又摇头晃脑地唱道:“日头爷落,狼下坡,赤肚子娃子跑不脱。”

李贺不由得感到害怕,但倔强的他还是不肯把内心暴露出来。他故作镇定,大声对白发山人说:“我不信,这里没狼,你故意在吓我。要是有狼,你怎么不回家?不怕狼把你吃了?”

“嘿嘿,你这小娃子怪犟哩!不信你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狼就来了。”白发山人起身离去,消失在丛林中。

暮色苍茫,归路莫辨。望着奇形怪状的山石,听着呜呜怪叫的山风,李贺再也坚持不住,大声哭叫起来。

“我以为你真的不怕?原来也是个胆小鬼。走吧,我送你回家。”白发山人再次出现在眼前,原来他并未离开。李贺破涕为笑,紧紧抓住他的手,被他牵着,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

来时并不觉路远,回时竟是如此艰难。李贺亦步亦趋地跟在白发山人身后,遇到沟壑陡坡,难以逾越,白发山人便会把李贺抱起,直到走到相对平缓的地段,才将他放下。这真是一条充满坎坷险阻的道路。可白发山人走起来,竟是如履平地,稳健坦然。时不时地,还大声唱上两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虽然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李贺却能感到一种不同于昌谷俚曲的美感。他喜欢这种语句、意境,这种韵味、调子。

“你能教我唱这首歌吗?”李贺忘却了恐惧,打消了与白发山人的陌生感,鼓足勇气问。

白发山人“嘿嘿”笑笑道:“小娃子还是读书要紧,不能像我这样,老了还只会在这山中唱歌。没出息!”

出了山谷,路就好走多了,很快就看到了人家的灯光。走到昌溪边,对岸有人打着灯笼过河。光影映照着水红色的裙裾,红裙后,还跟着一个人。从衣服和身形看,李贺看出她们是阿弥和小奚奴。

“阿弥——阿弥——”他大声喊道。

“哎——我来接你了,站着别动,让小奚奴给你照路。”郑氏站在河中的列石上对再次失而复归的儿子喊道。

说话间,打着灯笼的小奚奴就过了河。

“是这个人把我送回来的。”李贺向小奚奴介绍。

“哪个人?没有啊。”小奚奴叫道。李贺扭头一看,果然白发山人不见了。他怅然地向刚才走过的路上张望,如墨夜色,将他的视线连根斩断。

过了河,郑氏牵着儿子的手往家走。李贺愧疚地说:“阿弥,你担心了吧。”

“不可能不担心,但不会像以前那样到处去找你。因为你一天天长大了,能去哪儿,不能去哪儿,心中自会有数。”郑氏平静地说。

母亲的信任,让李贺觉着自己真的长大了。

小奚奴端来饭菜,郑氏一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问他去了哪儿。

“我也不知道,只是顺着昌溪一直往上走,到了一个瀑布水潭边,无路可走,就不走了。”李贺如实说道。

“是长峦谷吧,那里住着一户嵇姓人家。”郑氏猜测道,接着又问,“谁把你送回来的?”

“一个白发山人,五十多岁的样子,会唱歌。”说着,李贺便学着白发山人的样子,唱了起来“沧浪之水清兮”。

看儿子学得认真,郑氏笑了,说:“那人一定是嵇伯了。昌谷历来有隐士,他们大多学富五车,愤世嫉俗,因不愿做官,而选择了隐居。据说,嵇伯的祖上,乃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嵇康。嵇康被杀,其后人流落各地。昌谷一脉,由来已久。他们耕读传家,多不出仕。然而到了嵇伯,他却一反常态,积极入仕。年轻的时候,他四处游历,学识渊博。进士及第后,因恃才傲物,耿直不阿,处处碰壁,久不迁调。心灰意冷之际,只有转回故土,隐居昌谷,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郑氏像讲故事似的讲完了这番话。李贺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第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入睡前,李贺对前来给自己盖被子的阿弥说:“有空,带我去嵇伯家走走吧。”郑氏笑笑,答非所问:“赶紧睡,明天早点起来读书。”

李贺看出,母亲是不同意他与嵇伯接触。在郑氏的心目中,只有读书作诗,出官入仕才是儿子要走的正道。

“看来,我只有故技重演,再次‘迷路’了。”李贺暗想。

这天,李贺又早早完成先生布置的作业,获准提前回家。借机,他就一路小跑,直奔长峦谷。走到瀑布前,嵇伯没在,他就踏着石阶,攀上了石壁。一条小路若隐若现在溪边的草丛间。穿过丛林,大概走了百十步,眼前一亮,山崖下、溪流边,一块不大的平地上,茅屋竹篱,小院俨然。几只鸡在院子里觅食,一只大黄狗卧在屋檐下,蜷曲着身子睡觉。屋子里有人在弹琴,李贺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感琴声清越有力,激昂慷慨,仿佛戈矛杀伐,浴血奋战。

他朝着小院走了走,立刻引来大黄狗的狂吠。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看见李贺,没说话也没打招呼又进了屋。过了一会儿,琴声停了,杀伐结束了,留下一地死寂。小姑娘又走了出来,朝着李贺喊:“我爹让你进来。”大黄狗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立即偃旗息鼓,摇头摆尾欢迎李贺的到来。

李贺轻轻地掀起竹帘,看见白发山人嵇伯一袭素衣,发顺面净,席地盘坐。两手还在琴弦上抚着,双目微闭,似乎还沉浸在适才的旋律中。腿上那张暗褐色的古琴,静静地横卧在那里,好像陪着主人走过了千山万水,有些累,要作短暂的歇息。

“知道我刚才弹的什么曲吗?”嵇伯抬眼看着李贺问。语气温和,神态儒雅,与初次所见判若两人。

“不知道。”李贺恭敬回答,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广陵散》。”说着,嵇伯收琴起身,将琴挂在北墙上,进了里屋。李贺跟过去看琴,发现西窗下有张书桌,堆放着一摞一摞的竹简。随手翻看,不仅有古诗、乐府,更有《九歌》、《招魂》、《天问》,不一而足。还有一部无题书稿,是嵇伯之作。书中,白狐、老猿变成了多情美女,古树枯木一副菩萨心肠。上自天上的仙女,下至冥域的鬼魅,无论尊卑,无论丑俊,无不瑰丽,无不动人。

五、连昌宫

除了长峦谷口的嵇家,李贺去得较多的便是离山居不远的连昌宫了。连昌宫始建于隋大业年间,废于“安史之乱”后的唐肃宗时期。一百五十年间,不仅见证了唐高宗李治、女皇武则天、唐玄宗李隆基等巡幸驻跸的辉煌,更留下了杨贵妃侍儿张云容服食绛雪丹成为地仙与人相恋的动人传说。与此同时,由于正处两京官道之间的地理优势,来往于东都西京的文人骚客、权贵名流多会在此驻足停留、寻幽探古。他们或单人独骑,或结伴同行;或吟咏唱和,或高谈阔论,无意中,为幼年的李贺打开了认知感触外面世界的一扇窗。

又是一年春来到,连昌宫的桃花开了。李贺拉起小奚奴就往那里跑。小奚奴被拉得脚步踉跄,一脸迷惑,不停地问:“你这是要去哪儿?”李贺并不答她,只回她一个诡秘的微笑,大步流星地拉着她走。布谷鸟从头顶飞过,替小奚奴说道:“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李贺根本没心思理它。

走过开满黄的、红的小花的田埂,经过嘴衔三支柳笛、费力吹笛子的牧童身边,穿过一大片竹林,连昌宫赫然出现在眼前,抢先映入眼帘的,是伸出墙头,随风飘落的桃花花瓣。

南向的大门边,守院人疯子奴抱着一根随便捡来的枯树枝做拐杖,了无生气地坐在狮子头石门墩上。他的头发眉毛全白了,眼睛几乎长成了一条缝儿,坐在那里,像极了一个树桩。然而当李贺拉着小奚奴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却机警地伸出拐杖阻挡:“小东西,一边儿玩儿去,皇上的行宫也是你们出出进进的?”

李贺大声告诉他:“我们要进去看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