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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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昌谷(4)

疯子奴愠怒地说:“以为我聋啊?去去去,私自闯宫,惊扰了圣驾,你我可是吃罪不起。”说着,竟举起拐杖向李贺和小奚奴身上打去。李贺伸手去挡,拐杖却在半空停住。扭头看时,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多了一位年轻的书生。白衫白幞,腰悬长剑,肩上斜挎黄绿色的包袱,牵着一匹玉色的马。神采奕奕,气宇轩昂。他高傲而又不失机巧地顺着疯子奴的话说:“烦请公公通报一声,我等要觐见皇上。”

疯子奴闻之,身上一激灵,站了起来,说道:“候着,待我禀报皇上。”

书生朝李贺狡黠地笑笑,说道:“走啊,我们跟着他一起进去。”

小奚奴迟疑着不敢进,李贺说:“没事,他根本记不住自己说的话。”书生接道:“是啊,这位小兄弟说得极是,其实他早已死了,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

春天不会将任何一个角落遗忘。破败的连昌宫在春风的吹拂下,淡化了腐朽的气息。倾圮的墙头,长出了茸茸细草;雷劈木一半焦黑,一半翠绿。燕子忙碌地在梁间飞进飞出,衔来新泥做新巢;蜘蛛在檐下织出笸箩大的网,坚韧而规则的银丝发着晃眼的光。

疯子奴小心翼翼地用拐杖挑起蛛网,媚声道:“娘娘,请更衣。”然后,低首敛眉后退,瞥见脚边一棵桔梗,开着嫩黄的小花,又说:“念奴,高公公找你很久了。你竟到外面私会情郎,一夜不归。快,皇上都等得不耐烦了,那些来听你唱歌的人吵吵嚷嚷的,高公公吆喝得嗓子都冒烟了,他们还不肯静下来。贵妃娘娘说,只要念奴一亮嗓,嘈杂声自然就压了下去……你说什么,让永新娘子唱?是那个张红红吗?不是?那是谁?噢,我想起来了,永新娘子叫许合子,张红红是记曲娘子……”

来到一栋破败的楼房门口,书生捷足先登,一脚跨进门槛。疯子奴见状,呵斥道:“端正楼是贵妃娘娘的寝殿,快快出来,别惊动了娘娘安睡。”

书生笑道:“贵妃娘娘的端正楼怎么到了昌谷?”

“什么昌谷败谷的,这里是长安。”疯子奴生气地喊道。

“哦,到了大明宫了吧,我们进去看看。”书生顺着疯子奴的话边说边往里走。李贺和小奚奴相扶而进。眼前一片黑暗,从格子窗射进的阳光,被分割成一条一条的,投在窗前的梳妆台上。

过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黑暗,床榻依旧,帐幔无存。尘埃封杀了红颜,狼藉掩埋了风流。

“一年比一年破败了!”李贺轻声叹息道。

“红颜祸水。”书生重重吐出四个字。这时,两束光亮从墙角射来,转瞬即逝。可李贺已捕捉到光束间的幽怨与愤恨。是谁,躲在暗处偷听别人的谈话?难道伤害到了他吗?

书生也感到了那道恨恨的、刀锋似的光亮。他手按剑柄,向墙角走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白影腾空而起,闪电般地蹿到了窗前的梳妆台上。借着明亮的光线,李贺惊骇得几乎叫出声来。那是一只白狐。浑身雪白雪白的,闪着锦缎般华贵的光泽。尖俏的脸上,镶嵌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惊惧、哀怨,使它更添妩媚、动人。因为窗格太密,而门口又站着李贺和小奚奴,白狐无处可逃。绝望的目光,让人不忍卒睹,心如玉碎。

书生提剑一步步向它逼近。也许,在他的心目中,这只美丽的白狐就是红颜祸水。李贺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得生疼,他不愿看到白狐雪白的衣服上,用鲜血洇染出红色的花朵。

李贺拉着小奚奴,为白狐闪开逃生之路。白狐纵身一跃,跳到门口,旋即消失在杂草丛中,蓬松的长尾为他特意画出一道流畅柔美的弧线。

书生追了出来,迎面碰上行动迟缓的疯子奴。疯子奴对书生手中的剑、脸上的杀气视若不见,只是用他特有的沙哑尖厉的嗓音喊着:“娘娘,娘娘,月亮升上来了,该上望仙楼了。”自然没有回音,他自顾自地进屋转了一圈,然后出来,忽然就大哭起来:“娘娘,娘娘,你去哪儿啦?时间不早了,侍驾晚了,奴才小命儿就没了。娘娘——”

看他哭得凄恻,李贺于心不忍,想劝劝他。不料,他忽然又不哭了,瞪着李贺问:“你看见娘娘了吗?”接着又问书生,还未张口,先已看见那柄长剑,立即又哭:“是你惊吓了娘娘,是你把娘娘杀了。”说着往书生身上撞去。

书生厌恶地推了他一把,疯子奴便软软地倒在地上。吭哧半天,才吃力地爬了起来,却在弯腰捡拐杖时又摔倒了。李贺不忍,和小奚奴一起将疯子奴扶起,把拐杖递到他手中。

不料他却翻脸不认人,骂道:“小奴才,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

这类话,李贺早就领教过,知道他也就是说说。真要动起手来,不定是谁扒了谁的皮。去年这个时候,李贺和村里的孩子们在野外疯跑了一晌,路过连昌宫,看到疯子奴坐在门口,就编着曲儿骂他,捉弄他。他挥舞着拐杖骂:“小奴才,不好好当值。待会儿侍候完皇上和娘娘,看我不打死你们。”孩子们并不忌惮,依然变本加厉地奚落他。

后来,大人们知道了这件事,就数落自家的孩子:“小娃子家,咋都没有一点同情心。疯子奴其实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小小年纪,便进宫为奴,吃尽苦头,终于熬出了头,却被皇上娘娘扔到这儿,一扔就是四五十年,不管不问。当年和他一起留下看守宫院的内侍、宫女,逃的逃、死的死,几十个人就剩下了他。没家没地,无亲无故,要不是村里人看他实在可怜,接济他些衣食,恐怕他早就去见阎王了。”

然而,疯子奴的魂却被皇上娘娘带走了,书生说得没错,他只剩下了一具躯壳,他永远停留在了五十多年前的岁月里。开元盛世早已烟消云散,娘娘早已命断马嵬,可他一直在等着他们回来,自言自语,疯疯癫癫,沉醉在昔日的风光、屈辱中不能醒来。

书生对李贺迁忍疯子奴的态度十分不解。李贺解释道:“他不是在骂我们,他在骂以前他手下的那些人。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似乎要印证李贺说的话,疯子奴继续自语:“今儿是十五月圆之夜,皇上和娘娘要在望仙楼宴请仙姬。你们要侍候好了,不能有半点差池。”说着,挥动拐杖,颐指气使。拐杖触到了廊下立柱,疯子奴以为他的属下反抗他,就凭着感觉,向立柱狠狠抽去:“小奴才,胆儿挺大,敢顶撞我了。”手起棍落,折作两截。他还不解气,用手中剩下的半截,继续抽打。直累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还不肯停下。一阵风吹来,只见他披头散发,破衣如缕,形容枯槁,神态可恶,标准一个疯子。但往日狐假虎威的做派、嚣张跋扈的气焰却毕露无遗。

书生蔑视地看了疯子奴一眼,感慨道:“世有此辈,何患不乱?我朝自开元以来,宦官当权,家奴典兵,屡见不鲜。玄宗听信高力士,宠杨贵妃,终致‘安史之乱’。肃宗虽取前车之鉴,诛杀鱼朝恩,严禁宦官典兵,但形同虚设,不日则废。及至我朝,泾师兵变,舆驾西迁。今上饱受颠沛流离之苦,失国丧庙之痛。还驾返京,却只感内侍可信,竟以宦官窦文场、霍仙鸣者,监领神策近卫之军。自此,禁军恃恩骄横,侵暴百姓,凌忽府县,诟辱官吏,毁裂案牍。府县官员,有不胜气愤者,稍加反抗者,便要遭受严厉刑罚。朝笞一人,夕贬万里。如此不公,纵有清正严明之官,谁还敢仗义执言,秉公而断。更有那市井富民,以钱易势,行贿官宦,寄名军籍,滥竽充数。无法无天,无恶不作,官不敢管,府不能治。公道何在,天威何在?”

李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默默地听着,看着,感慨着。

过了一会儿,书生语气稍缓,看着李贺和小奚奴,自问自答道:“此乃禁军之过吗?不,追根溯源,罪在宦官,过在朝廷。我就不信,普天之下,朝堂之上,竟无可信可任之士,可仰可仗之臣。宦官是什么东西,不过一家奴耳。我当斩之,以解天下人之恨,以雪朝廷兵败之耻。”说到这儿,他的语气陡然变急,变狠,竟刷地拔出佩剑,寒光闪闪,指向疯子奴。疯子奴顿时惊呆,像一团破棉絮软瘫在地。尽管岁月的摧残已让他没有力气哭求、叩头,但求生的本能和几十年的奴才生活,让他仍然习惯性扇着自己的脸说:“奴才该死。掌嘴,掌嘴,掌嘴……”

李贺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将疯子奴的双手抱住,对书生说:“宦官固然可恶,但不是所有的宦官都可恶,都有罪,都该死。冤有头、债有主,你恨宦官,应找那些恶宦官、坏宦官算账。疯子奴只是一个疯子,杀了他,解不了你的恨,也报不了兵败之仇。如你真的杀了他,除了在阎王那里欠上一条人命债之外,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哈哈哈!小兄弟所言极是,但今天我是非斩不可,要不你我就要大难临头。”音落剑起,李贺只觉眼前红光一闪,鲜血飞溅。随之,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沉重地掉在地上。李贺惊恐地张大了嘴,周围陷入死一般的静寂,时间仿佛凝固下来。不知过了多大时候,耳边又有了动静,睁眼一看,竟发现地上一条被斩成两截的大花蛇,犹在抽搐,扭动,做着最后的挣扎。

六、染丝上春机

傍晚时分,李贺才见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他知道,母亲是去集市上为姐姐李玉青置办嫁妆去了。再有几个月,就是姐姐出嫁的日子,母亲为此操碎了心,跑断了腿,只为女儿能风风光光地出门。

李贺看到了母亲的辛苦,也能体谅到她的压力。父亲长年不在家,十二岁的他该学着为母分忧了。“阿弥,别太劳累了,我会好好读书,将来考个进士,当上官,不管姐姐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我都会让她因我而骄傲。”他安慰母亲道。

郑氏欣慰地笑了。

这时,院里响起“嘎、嘎”的鹅叫声,随即两只大白鹅一摇一摆地出现眼前。李贺问郑氏道:“阿弥,你怎么想起养鹅了?”

“这是你姐姐的婆家送来的提亲礼。好好养着,过两年给你提亲,就用它们。”郑氏笑道。

李玉青飞快地接过郑氏的话:“母亲想得真是长远。不过,这两只大白鹅不用送到别人家,咱家就有现成的。”

郑氏一愣:“你这闺女,净瞎说。咱家哪有给长吉当媳妇的人?”

“怎么没有?两个人从小在一起,青梅竹马的,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李玉青一边说,一边朝郑氏示意,把郑氏的目光引到小奚奴身上。

郑氏的脸一下阴沉下来,嗔怪道:“咋越来越不懂事,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不富不贵,但也不能娶个奴婢做正室。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让别人听见了笑话。”

李玉青赶紧闭嘴。李贺的心像掉进了冰窟,回头看小奚奴,她的头低着,乌黑的头发遮掩了脸上的表情。

李贺极力掩饰内心的失望与心疼。

下聘礼这天,一大早,王家的送函队伍便到了村东头。走在队伍前头的是骑着两匹高头大马的函使,均二十有余、三十不足的年纪。姿容俊朗,儒雅有礼。当世习惯,充任函使者,必须是亲族中有官及有才貌者。紧随两名函使其后的是两匹押函幼马,不着鞍辔,青丝笼头,绿线饰尾。后边跟着三名小婢女,护着函舆;函舆之后,依次是五色彩、束帛、青麻贯索钱舆、猪羊、须面、野味、果子、苏油盐、酱醋、椒姜葱蒜等,均以盘盛,盖上花单,放入舆中,由两人抬着,鱼贯进村,浩浩荡荡,引来村人争相观看,啧啧称叹。

李玉青的婚期被定在九月初三。还有好几个月,但郑氏依然感到时间紧迫。在送走客人的第一时间,她便将全家人召集起来,安排布置女儿出嫁事宜。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郑氏憔悴的脸。她不时地望向门口,眼神中的希望与失望不停地轮换。李贺知道她在想父亲,盼着他突然之间回来,出现在她的眼前。可是,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动作重复了几千几万遍,父亲突然出现的情况少之又少。无尽的思念与劳累,让郑氏迅速地衰老着,三十多岁的人,鬓角已有了白发。

李贺默默地听着母亲述说,在心里急切地盼望父亲快快回来,撑起一家人头顶的那片天。同时,也希望自己赶快长大,像父亲一样,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母亲、姐姐、弟弟还有小奚奴的身后。可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读书,努力让阿弥在自己的学业上省些心。

因为连续两年天旱,桑叶不发旺,昌谷好多人家减少了养蚕量。但官府依然严征紧催,农户刚抽些丝,就被征去抵税。为了给女儿置办嫁妆,郑氏就到村里挨家挨户地借丝,千方百计地为女儿多织些绸、缎,衣服、被面、帐子。

丝线凑齐,接下来该染色了。

昌谷水沛地沃,除盛产竹外,其他草木种类繁多,生长旺盛,是一个天然的染料宝库。水边的水兰、崖头的防风、路边的茜草、枝头的槐花……无论是花,还是果,或是深扎于地下的根,都可做染料用。譬如,红色用茜草、红花、苏方木、指甲草染,黄色用槐花、黄栌、姜黄染,而黑色则可从核桃树、柿树、栎树中提取。最神奇的要属蓝草了,因为它总是能创造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