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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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客游(1)

悲满千里心,日暖南山石。

不谒承明庐,老作平原客。

四时别家庙,三年去乡国。

旅歌屡弹铗,归问时裂帛。

(李贺《客游》)

元和三年(808)初冬,李贺回到昌谷。在家休整了一段时间,他决定到东都去。这是一种本能的选择。因为除了昌谷、长安,他别无去处,唯有东都,才是他人生最熟悉的落脚点。

一个露寒霜冷的早晨,李贺走出家门,再次踏上通往东都的官道。然而,此次出行,他并未像以往那样直达目的地。而是路遇乱兵侵掠,不得不中途退回来,直到十月,兵祸平息,才再次上路。

此时已是冬天。雪霰杂下,天空阴沉,一如他满腹的心事,郁结不开。

母亲郑氏和弟弟李犹送李贺到官道上。大风千里,横冲直撞。凌厉如刀,狂啸怒号。路边的野竹被刮倒在地,结了一身冰凌霜花,僵硬如甲,苦不堪言。路面冻土坚硬,光滑如冰,人走在上面直打滑,一不小心就会摔跤。郑氏劝李贺改日再走,他摇摇头。已经蹉跎了许多时光,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哪怕一天!

顶风冒雪,李贺“强行到东舍,解马投旧邻”(李贺《自昌谷到洛后问》)。东舍更显寒碜。院门虚掩,不知守院的老仆去了哪里。李贺推门而进,但见宅荒垣缺,鼠径横庭,一派肃杀景象。唯一令人欣喜的是院中那棵枣树,繁盛的枝桠竟伸出了篱外,枝头挂满了如珠的果实。只是主人不在,年纪一大把的老仆也懒得去摘,致使它们自生自灭,饱受冷落。

“委屈你了!”李贺用目光传达着对老枣树的愧意。它似有所知,激动地点了点头,摇下几颗风干的果实酬答主人。李贺弯腰捡起,放进嘴里咀嚼。尽管有些干硬,却依旧酸甜可口。不禁抱着树身,撒娇似的摇晃起来,老枣树一高兴,又稀里哗啦地落下了许多。

分别一年,无论现实是多么严酷,李贺都不能不想念真珠,不能不去看望她。

兰苑桂树依旧,只是叶落枝凋,没有丝毫的香气了。

隐隐地传来真珠的歌声,是那首汉乐府《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清冷的琴音,和着幽怨的歌声,让窗外的老桂不忍卒听,枝颤叶落。

去年赴京时,真珠为李贺送行。那天,风很大。这已是第四个大风天气。连续的刮风,天地间纤尘不染,清净如新。落光了叶子的枝条,油光水亮,发出鞭抽的脆响。官道上,大风扫去了厚厚的尘土,裸露出光洁坚硬的路面,马蹄踏过,当啷有声。

就要离开这里了,李贺不禁留恋地回首张望。身后,一件红色的披风,在风中飘扬成了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马蹄声急,离人心碎。来到李贺跟前,真珠从袖中掏出一根彩线绣作的腰绶,放到李贺手中。李贺紧紧地握住,捂在胸口。那一刻,他真想对真珠许诺,等他高中后,他就回来迎娶她为妻。可是,最终李贺没有说出来,世俗的偏见,禁锢着他的心,也禁锢着真珠的心。他知道自己即使说了那句话,也只是一句兑现不了的空话;真珠也知道他不会说那句话,即使心里千遍万遍地想,他也不会说。不过,她理解他,体谅他,一个诸王孙,怎可娶风尘女为妻?她对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为君挑鸾作腰绶,愿君处处宜春酒。”(李贺《染丝上春机》)

李贺伤感地叹了口气,以一曲《休洗红》表明心迹:

休洗红,洗多红色浅。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

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如今,李贺归来,并没做那一去不回头的弦上箭,然“无印堪自悲”,他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真珠的问询。

真珠没有问,只要李贺回来,一切便好,她的满腹相思之苦终于可以细细地向他倾诉了:我喜欢春天,盼望春天,可春天来了,帘外的花开了,却让我倍感痛苦与烦恼。远行的人啊,你可知道,竹痕斑斑,是我的千行泪染。长夜无眠,银河无边,为什么就没人能在河上架起桥梁,让那隔情断义的白色波浪不再翻卷?可是,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也从不向人提起。我把你深深地藏在心底,像把一坛甘醴封在窖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要独自品尝着它的香,它的醇,为无望等待的日子投进一线光亮,让这线光亮安慰自己,鼓励自己……

李贺默默地听着真珠的叹、真珠的怨,感受着她的爱之深、思之痛。无以言对,唯有作歌《有所思》一曲,为她曾经的苦痛做个了断:“……琴心与妾肠,此夜断还续。想君白马悬雕弓,世间何处无春风?君心未肯镇如石,妾颜不久如花红……”

重逢总是那么短暂,一夜的欢乐,一夜的悲伤,随着天色大亮告一段落。真珠抚琴低唱《有所思》,如泣如诉,如冰如雪。李贺不忍卒听,快步走出真珠的房间,离开了兰苑。他想他再迟疑一下,也许就真的醉倒在这温柔乡中难以醒来。

老桂树披了一身淡淡的霜花,无声地看着李贺从它身下逃似的走过。

仁和里的冬天异常冷清。最初的一段日子,李贺享受着这世外桃源般的清静,理疗着身心的伤痛。然时间一长,寂寞与焦虑便又回来了。他知道冬天不过百日便将过去,新的一年很快就会来到。伤也罢、痛也罢,都是元和三年的事了,那么元和四年他该作何将息?征程何处?梦想安在?东舍暂可寄身,却无法安放他年轻的心。他必须趁着冬日的安静振作起来,及早打算,免得误了春天,误了一年,误了一生。

李贺想到了漫游。

漫游是唐代文人士子不可或缺的人生经历,正如李白所说“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而李白的一生几乎就是在漫游中度过,他自恃有旷世之才,不屑科举,不愿走应试入仕之路,希望通过求仙学道、投献诗文、干谒权要、结交名人而一鸣惊人。二十五岁那年,李白怀着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的抱负,离开了故乡,开始了长达十七年的漫游生活。他“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先是浪迹洞庭、江浙一带。后结交了道士司马承祯、元丹丘、胡紫阳和著名文人孟浩然、王昌龄等,干谒过安州都督、裴长史、李长史及荆州刺史韩朝宗。尽管他的文才得到过安州都督的赏识,却未获重用。李白没有停下他的脚步,三十岁左右,他西入长安,隐于终南山,结交玉真公主。这些活动也未见效,他便浮黄河,经梁宋,历游河南、湖北、山西一带,后移居山东任城,与孔巢父、韩准、裴政等并号“竹溪六逸”。经过十余年活动,终于名动京师。当他踌躇满志地应诏入长安时,他“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为自己的漫游成功而得意欣喜。

除李白之外,唐代其他诗人如杜甫、孟浩然、李商隐等或长或短都有漫游的经历。

关于漫游,最常见的形式是山水游。不管是得意或失意,穷困或富有,风景名胜,林泉草木总是让人喜闻乐见,百看不厌。身心由此得到愉悦,精神因之得到慰藉。在唐人眼中,读万卷书必要“行万里路”,不然那就是死读书、读死书,没有漫游的历练,读再多的书也是白读。杜甫二十岁时,便开始了他历时十年、前后三次的漫游生活。第一次饱览了吴越秀丽的山川景色,凭吊了众多的名胜古迹。第二次漫游,足迹遍于燕赵,并结识了李白、高適,三人情投意合,过着呼鹰逐兽、裘马清狂的浪漫生活。第三次便是与高適分手后,与李白“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同游齐赵。

最实用的是宦游。唐代文人入仕主要有科考、举荐、入幕等主要途径。李白所谓的“四方之志”不外乎是给自己的生活找出路。所以在科考前,大多数人会离开家乡,到人文荟萃的地方,投卷请托,结交名流,宣传推介自己,赢得知名度,增加竞争的筹码。但在科举录取率极低的情况下,大部分士子都逃脱不了落第的宿命,一些寒门庶族士子,从而生活拮据,贫困潦倒,不得不离开京城,转投外州,拜谒节帅,求得他们的同情赏识,获得生存的条件,甚至是一顿饭、一件衣裳。

再就是边塞游。成功的例子是高適。他在京城干谒无果后,出塞入幕,投奔河西节度使。“安史之乱”爆发,因平叛乱有功而平步青云。从戎入幕,效力边陲,是唐代中小庶族文人除应试赴举之外,博取功名,实现抱负的重要途径。因此,出关赴塞,入幕为官,成了文人入仕的要津。杨炯《从军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反映了当时文人们对投笔从戎的热衷。岑参、李益曾在幕府为官,王昌龄、李白、王之涣也曾赴边漫游。

还有一种少数漫游,即求仙、访道、问学、隐逸游。此类漫游,虽只发生在个别人身上,却是他们实现理想抱负的“终南捷径”。盛唐许多文人都有“置身青山,俯饮白水,饱于道义,然后谒王公大人以希大遇”(王昌龄《上李侍郎书》)的经历。

在漫游的方向上,李贺首先想到的是南方。无论是江南、岭南,或者川蜀,都有让他心向往之的地方。然而此时前往南方对李贺来说并不太合适。虽镇海节度使李锜和西川节度使刘辟叛乱均被平定,但路途遥远,资费欠缺,又无亲朋投靠,南游的时机还未成熟。

难道要重回京城吗?失意出城,落魄归来,心中的伤痛尚未平复,苦涩的记忆依然清晰,此时回去,无异于自揭血迹未干的伤疤。而且京城米贵,无职无位,他拿什么来对抗严酷的现实?他不是神仙,他只是一个凡人。凡人就得吃饭穿衣,还得休养起居。而这一切在京城,如韩愈六品之职每月有俸禄之辈尚不足养家糊口,何况他本就是家境贫寒的李长吉?“为探秦台意,岂命余负薪”,李贺无法想象自己再回京城谋生求职的艰难,生活贫困的情景。也许他会主动动了心思,或者经别人好心劝说,像韩愈那样为人撰碑文赚取润笔银子,赖以存活。但那绝不是他的个性。他不会让他的理想、他的才情、他的文字沦落为活命生存的手段与工具;他怎么能像韩愈那样,为了生计,为了赚取丰厚的润笔银子,写些自己并不喜欢的抹煞个性的文字?在李贺心目中,韩愈始终是他的恩师,他人生的灯塔。韩愈的人品文品都值得李贺仰慕。但他李贺不是普通的大唐子民,他是堂堂李唐皇族的诸王孙。他的骨子里流淌着的贵族血统,王孙气质,使他不能把自己扔在滚滚的世俗中,不能不把审视的目光投向人世间最奇瑰、最高美的地方。尽管前途渺茫,科举无望;尽管精神状态与生活状况同时陷入困境,但李贺始终坚信,枝头的花朵,圣洁的灵魂,浩瀚的天宇,多彩的生活,永远是他歌颂赞美的主题。

梦想总是如此高贵,现实总是如此低卑,李贺在“襄王”和“武帝”间犯了难。

闻悉邻人是个卖卜者,李贺心中一动。与其迷茫彷徨无所适从,不如求他卜上一卦,指点迷津。

对于李贺造访求卜,卖卜人并不感到意外。一来二去的观察、揣测,乡曲市井的传闻,有意无意的打听,已让他对李贺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猜到李贺必会来求卜,也未卜先知李贺求卜的问题。所以当李贺问到南适楚还是西适秦时,他只是摇头,然后带着几分诡异、几分玄秘地说了三个字:北适朔。

李贺眼前豁然开朗。比起吴越、川蜀,北投幕府也许是个适宜的选择。在他的感知里,近年来,河朔藩镇相对来说显得较为平静些。最起码朝廷出兵征伐的大规模战事还没有发生。相对于帝国腹地,北方幕府这个小朝廷对传统的礼俗并不太多。

一、今日见银牌

寒流频至,让元和四年的春天停滞不前。一直推迟到三四月间,才“柳断舞儿腰,飞丝送伯劳”(李贺《春残曲》),各种花赶趟儿似的开了。杏花自不必说,晚了半个多月才开,本就理短,当看到桃花苞蕾满树,饱胀欲裂时,更是心急如焚,不择手段,拼了命地绽放,闹得山坡上、原野里,到处白花花一片,遮天盖地,云涌雪积。惹得桃花再也按捺不住,攒足了劲儿,一夜之间翻出了滔天的红浪。精明的连翘,站在更远的山岭上,一边袖手旁观着桃杏争艳,一边悄无声息地把半边天熏染成了金黄色。沉睡的海棠被吵醒,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当看到身边的花枝蔓草早已英姿勃发时,不禁心头一颤,拿出研制一冬的胭脂,点红了唇,点红了颊,点红了整个春天……

挣脱春天的束缚,抛开牡丹的困惑,李贺从东都出发,别无选择地踏上了北去之路。

河阳是北上河朔的必由之路,位于东都西北部,距东都不过半天的路程。河阳在汉武帝元封五年(前106)置县,属河内郡。王莾篡汉,改河阳县为河亭县。不久,随着短命的新莽政权倒台,“河亭”之名又被“河阳”代之,从此一直沿用,无论魏、晋,还是唐、宋。其间,北魏太和中至东魏元象元年(538),先后筑河阳三城,为洛阳以北军事重镇。北齐天保七年(556)废河阳县为河阳关。隋开皇十六年(596),关又改县。后来,曾为隋臣的李渊称帝,建立唐朝,河阳县便又成了大基县,置河阳宫。武德八年(625),再改为河阳县,不久,复又为大基县,属洛州。唐玄宗李隆基登基,认为大基县之基与自己的名字犯讳,便恢复了河阳县之名,属河南府,为东都畿邑。“安史之乱”,随着形势的发展,藩镇的出现,河阳县随之成为河阳镇,守卫东都的安全,防御河北诸镇的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