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东都出发时因耽误了些时间,李贺赶到河阳时已是薄暮时分。夕阳已坠,天边只留一片金红的余晖,让河阳满城的花朵披了一件华丽无比的纱衣。河阳素以花多闻名。白居易曾说,潘岳为河阳令,满植桃李花,河阳由此有“一县花”之称。潘岳即潘安,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据说他每次走在街上,便有妇人以果掷之,以示爱慕之情,往往能把他乘坐的车掷满。然潘岳的品行却与其长相甚不相配,据《晋书·潘岳传》记载,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卑猥的形象。可那满县的桃花不懂历史,不解人情,依旧年年笑春风。
李贺将目光从花朵上移开,开始考虑安身之处。不由得想起孟元阳。元和初,孟元阳拜河阳节度使、检校尚书。此前,在陈许军中为大将。因理戎整肃,勤事,善部署,颇受陈许军节度使曲环器重。贞元间,曲环命董作西华屯兵,孟元阳随征。时值盛夏,为不惊扰稻田劳作的百姓,孟元阳传令三军,必等百姓收工退去,始能安营扎寨。由于孟元阳的体恤安抚,百姓安心耕作,这一年田岁无不稔,军中足食。曲环死后,淮西吴少诚寇许州。孟元阳以城为守,在外无救兵,攻围甚急的情况下,抵挡住了吴少诚的进攻,并使吴罢兵退去。孟元阳威望自此益高。
对于李贺,孟元阳并不陌生。不仅喜读李贺诗,且对李贺因父讳被拒春关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曾动过邀请李贺为幕僚的念头,但事务繁冗,宦海浮沉,便将这个不算紧要的想法抛到脑后。直到李贺来访,才恍然想起曾经的念头,对李贺便隐隐有了一些内疚感。
为弥补自己的疏忽,也为了表示对李贺的重视,孟元阳命人抬来了大缸的酒,摆上了形态逼真的牛头酒卮,宴请李贺。
在东都,在京城,李贺喝过的名酒不少,见过的酒具不计其数,但他却从未经过如此粗犷豪放的饮宴架势,从未见过如此阔大的酒卮。酒卮足有一尺来高,平底阔口,牛头形状。尤令人叫绝的是,制作酒卮的人别出心裁,因势利导,将两只弯弯的牛角,做成盅耳,巧夺天工,匠心独具。无论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看,活脱一个牛头摆在案上。
孟元阳显得十分兴奋,他频频举起牛头大盅,说着充分扎实的理由,让所有不管能不能喝的人,都心悦诚服地把酒一卮接一卮地往肚里灌。
月亮从东方升起,冰凉的清辉洒进屋内,稍稍浇熄了高涨的情绪,热烈的气氛。醉了,困了,冷静了,一阵激越的乐曲却骤然响起。羯鼓动地,琵琶裂帛,一队红衣舞伎踏歌而出。皆红纱蒙面,赤足袒胸,别具异域风情。
李贺喜欢红色,尤其是那种光彩夺目的红,香气氤氲的红。前者如天边燃烧的云霞,后者如三春之桃花,夏日之荷花。它们红得大气,红得坦荡,红得热烈,红得执着。每次看到它们,李贺的眼睛都要为之一亮,精神都要为之一振。那是生命的绽放,那是希望的召唤。
李贺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见小奚奴,她穿的是一身粉红的衫裙。浅淡轻灵,稚嫩饱盈,如一枝莲苞,在烈日的暴晒下,兀自沾了水珠儿,随风摇曳。还有真珠,遇见她时,是在萧瑟的秋季。而她则像一枚红枫叶,舞在风中,舞在雨中,舞在眼前,舞进了李贺的心中。
不知何时,舞歇了,红衣舞伎入座陪酒。李贺的身边也有一名。她的面纱已撤去,露出精心描画的面庞。长眉弯月,樱唇如点。眉心处,画一朵小巧玲珑的金色花朵,高贵典雅,调皮可爱。李贺不禁凝神看去,她娇媚地一笑,趁势将温柔的身子往李贺怀里依。李贺心头一颤,不由得伸手搂住她,端起酒杯,邀她共饮。
不知不觉,酒已过量,李贺欲起身离去。孟元阳示意李贺身边的红衣舞娘将他拦下,并命侍奉自己的舞娘向李贺敬酒。那名舞娘迟疑了一下,又不敢违拗孟元阳的意思,便将面纱重新戴上,端上酒走到李贺跟前。李贺伸手去接舞娘手中的酒,蓦然间,心莫名地跳了起来。目光所触,竟是一双含泪带怨、陌生而又熟悉的眼。李贺一惊,差点失落手中的酒杯。舞娘见状,仓促离去。
她是谁?李贺拼命地在记忆中搜索,结果却一无所获。无奈只有远远地望着她,捕捉着点滴信息。
孟元阳左右各有一名红衣舞伎。虽然隔座远望,看不清她们的面貌,但她们腰间的银牌却光亮如月,不停地吸引着李贺的目光,勾动着他的猜测:她们为什么要戴那样一个银牌?难道是护身符?不对,哪有将护身符戴在衣裙外边的?要不就是佩饰,可谁会把那样一个银牌挂在腰间?如果说是舞伎专饰,可身边的红衣舞娘怎么没有?
“你为何不戴她们那样的银牌?”李贺指了下给自己端酒的舞伎,疑惑地问陪自己饮酒的舞伎。
“那岂是我能戴得的?真珠姐姐艺高人美,才有资格佩戴。我等无名之辈,要戴恐怕到下辈子了。”红衣舞伎无限艳羡,又无限悲观地说。
“什么?你说她是真珠?”李贺惊道,头随之像被谁狠狠地击了一棍,身子摇晃,头晕目眩。可他的视力,却在强烈的冲击下,变得异常清晰起来。他向孟元阳身边望去,果然,刚才那个给他敬酒的红衣红裙,腰挂银牌的舞者就是真珠。那一刻,李贺不由得站起了身,他真想大喊一声“真珠”,上前与她相认。可话到嘴边,他还是将它生生地咽了回去。这样的场合,和真珠相认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李贺极力克制着,他知道,真珠此刻可是孟元阳的座上之客。尽管她只是一名舞伎,不是小妾;尽管孟元阳爱贤重能,豁达大度,但毕竟自己是初来乍到。此时,若不管不顾与真珠相认,孟元阳会有什么看法?当然,表面上他一定不会介意,说不定为了表示对我的重视,还会把真珠像礼物一样赐给我。但内心深处他会作何感想?他是不是会认为我重色尚乐,胸无大志?再说了,他毕竟是个男人,在对待女人上,他极有可能像普天下所有的男人那样自私霸道,出于本能和世俗,而容不得其他男人染指共享他的女人。哪怕他并不爱这个女人,哪怕这个男人对他来说多么重要。
胸中的火焰,被自己端来一盆理智的冷水浇灭。李贺悲哀地重新坐下,端起满满一杯酒倒进口中。
这时,孟元阳虽醉意蒙眬却兴致不减,命李贺作歌助兴。想到与真珠相逢却一时不能相认,近在咫尺却远如天边,李贺不由得心酸难禁,借着酒劲,将与真珠偶逢的喜悦、无奈、伤痛尽情表达:
染罗衣,秋蓝难着色。
不是无心人,为作台邛客。
花烧中潬城,颜郎身已老。
惜许两少年,抽心似春草。
今日见银牌,今夜鸣玉宴。
牛头高一尺,隔坐应相见。
月从东方来,酒从东方转。
觥船饫口红,蜜炬千枝烂。
(李贺《河阳歌》)
觥船蜜炬,酒色舞影,迷醉了李贺,也迷醉了所有人。一觉醒来,李贺发现,昨晚的一切都已消失。真珠不见了,红衣舞娘不见了,连赏识自己的孟元阳也不知去了哪里。真像一场春梦,来无征兆,去无痕迹,让人捉摸不定,揣测不透,空留满腹愁绪,声声叹息。
又一个黑夜来临。无边的暗夜中,李贺默想着真珠的模样,让那枚风雨中的红枫叶,驱散着心头的冷与黑。
“休洗红,洗多红色浅……”熟悉的歌声在河阳幕府深处隐隐传来。
李贺听出是真珠的声音,他掀被而起,循着歌声找去。此时,夜深人静,一片清寂。今晚的天很晴。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斗,璀璨闪烁,如粒粒钻石,缀满深蓝的缎面。银河迢迢,直指北方。李贺努力地在群星灿烂中寻找着那对痴情的人儿。天寒露重,不知他们是否还在天河边痴痴地守候,痴痴地相望。
穿过碎石铺就的花径,来到竹风低吟的真珠窗前,里边透出的橘黄灯光,让李贺胸口一热:久违了,真珠!分别这么长时间,好容易重逢了,我们却不能立刻相见。现在,我就站在你的门前,你感应到了吗?
他默默地站在门外,等待真珠心灵感应,为他开门。因为他知道,冥冥中,应有神灵会替他告知真珠,让那道门在有情人之间,永远不能上闩。只要你用真心真意去推,它便会应声而开。李贺相信预感,充满信心地等待。果然,时候不大,那扇紧闭的门真的随心而开了。橘色的烛光中,真珠一袭白衣,长发披泻地站着。风迫不及待地从李贺身边挤了进去,吹起真珠薄薄的衣衫,使她显得更加苍白与孱弱。李贺低低唤声“真珠”,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惊喜和寒冷让真珠瑟瑟发抖,眼泪如决堤的河,打湿了李贺胸前的衣衫,也打湿了他久涸的心田。
“你终于来看我了!”真珠在李贺怀中喃喃低语。是喜悦,更是埋怨。李贺捧起她的脸,端详着。美丽依旧,清纯依旧,只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蒙着一层忧伤的冰霜,让人爱怜,更让人心疼。眼泪夺眶而出,李贺没有阻止它,他要让它滴在真珠苍白的颊上,让它把她眼中的冰霜融化,清散。
灯烛跳了两下,知趣地熄灭了。
与真珠的意外重逢,让李贺重新焕发出应有的青春光彩。两情相悦中,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到冬天。那是一个晴好的早晨,红霞染红了纱帘,隔窗而望,草地上、枝条上,枯叶上,沾满了霜花,在晨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冰清玉洁。又到了分别的时刻,尽管时间不会久远,但每次两人的心中挥之不去,割舍不断的依然是眷恋与痛楚:
踏踏马蹄谁见过?眼看北斗直天河。
西风罗幕生翠波,铅华笑妾颦青蛾。
为君起唱《长相思》,帘外严霜皆倒飞。
明星烂烂东方陲,红霞稍出东南涯,
陆郎去矣乘班骓。
(李贺《夜坐吟》)
二、贵主征行乐
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其子副大使王承宗自为留后。河北三镇相承各置副大使,以嫡长为之,父没则代领军务。宪宗欲革河北诸镇世袭之弊,乘王士真死,欲自朝廷派人任节度使,如不从,则兴师讨之。
李贺对宪宗欲革河北诸镇世袭之弊充满了期待,一心向往着朝廷委派官员成德任帅,使国家统一,百姓安宁,破解困扰大唐百多年的积弊难题。
“如果朝廷的诏令能在河北实现,那么我将放弃目前在河阳的生活,北上边镇,为国效力。”李贺雄心万丈地对孟元阳说。
“先看看形势再说,目前朝廷不过是有这种打算,还在为打不打河朔,派不派员争执不下,吵闹不休。”孟元阳叹息道。
“却是为何?难道皇上的决策推行不动吗?”李贺困惑道。
“有这方面的原因。现实中,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并不容许皇帝按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就拿王承宗自为留后这件事来说,皇上确实左右为难。因为在这之前,他已容许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接替其父李纳为帅。而李纳跋扈不恭,远没有王士真之父王武俊有功于国,且王士真对朝廷的功劳也高于李师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讨李师道却讨王士真之子王承宗,有悖常理,必定要引起王承宗的反抗。为此,宪宗犹豫不定,朝廷久议不决。”孟元阳深刻分析道。
“那么朝廷到底会不会对河北用兵,革除其多年的擅立、世袭之弊?”李贺关切地问。
“在这件事上,李绛是不支持的。在他看来,河北不遵声教不能不伐,但不是当下。因为此时贸然出兵,未必能取得胜利。成德军自王武俊以来,经王士真、王承宗,父子相承已四十余年,人情习惯,不以为非。况王承宗已总军务,一旦易之,恐未即奉诏。另外,范阳、魏博、易定、淄青等镇,以地相传,与成德同体,如闻成德由朝廷委派主将,必内不自安,暗地党助。朝廷虽有张茂昭的昭义军,恐怕也未必能靠得住。因此,现在如朝廷派人任职成德,替代王承宗,其邻道若支持,则进退有利;若诏令有所不行,河北诸镇私自交结,对于国家来说,岂可坐视不理?必须要兴师四面攻讨,对诸镇将帅加官晋爵,士卒则给衣粮。先不说能不能取胜,仅这笔庞大的费用就让朝廷吃不消。”孟元阳侃侃而论道。
“李绛的话有一定道理,可朝廷总不能这样姑息纵容,养虎为患。”李贺担忧地说。
“皇上也这样顾虑,他是下了决心要革除河北积弊的。尽管李绛反对,但朝中大臣还是有极力赞成的。尤其是吐突承璀,摸透了皇上的心事。不仅极力反对李绛,力挺皇上,还夺去裴垍相权,自请带兵讨伐成德。”孟元阳瞪着眼睛说。
“让吐突承璀带兵?皇上难道不知道天下对宦官典兵议论纷纷吗?”李贺质疑道。
“皇上自然知道,为此他一直犹豫不决。宗正少卿李拭为讨好吐突承璀,逢迎皇上,便极力奏称王承宗不可不讨,赞吐突承璀亲近信臣,是委以禁兵,统率诸军的最好人选,对他没有人不服气的。”孟元阳轻蔑地说。
“官职虽高,却是个善于阿谀奉承、投机钻营的小人。”李贺不屑地说。
“可李拭的马屁并没有拍对位置,皇上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毫不客气地将他揭穿,骂他是奸臣,不得进用,并警告众臣要以李拭为诫,不要一味地揣度皇帝的意思,讨好皇上的近臣。”孟元阳解气地笑道。
“这样看来,皇上是不让吐突承璀典兵了?”李贺满怀期待地说。
“皇上嘴上是这么说,可他的心里早已意属吐突承璀了。在他的心目中,吐突承璀不仅是他的亲信宠臣,更是他的亲人、智囊和心理靠山。骂李拭,不过是做做样子,捂捂人们的口罢了。”孟元阳叹道。
“这么说,吐突承璀是一定要典兵了?”李贺失望地说。
“现在还没明确,但那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孟元阳语气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