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事情如孟元阳预测的那样,元和四年(809)九月,经过两个多月的思谋争论,宪宗终于想出一个破解成德王承宗对抗朝廷的办法:承认王承宗为成德留后;王承宗割其德、棣二州并为一镇,由朝廷派任官员管理。二州之税皆归朝廷,一如此前的淄青李师道。
为了坐上节度使宝座,王承宗接受了宪宗开出的条件。宪宗初步达到目的,正式任命王承宗为成德军节度使,以德州刺史薛昌朝为德、棣二州观察使。薛昌朝乃昭义前节度使薛嵩之子,王氏之婿,既忠于朝廷,又与王承宗有姻亲关系,是个双方都信得过的人。然而,没几天,王承宗却反悔了。原因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给他通风报信,称薛昌朝暗与朝廷勾通,才得此职位。王承宗听信田季安的话,极为恼火,随即遣数百骑驰入德州,将薛昌朝捉拿到真定,囚禁起来。此时,朝廷送节钺给薛昌朝,及到德州,才知薛昌朝早已被王承宗拿去。
宪宗遣中使传谕王承宗,让其送薛昌朝还镇。王承宗不听,宪宗忍无可忍,冬十月,下诏削夺王承宗官爵,以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河中、河阳、浙西、宣歙等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使,对王承宗进行征讨。
中使充任行营兵马使,宦官充当招讨处置使,在唐朝并不鲜见。但正是因为屡见不鲜,人们才对他们领兵打仗抱着深深的怀疑和反对。时为翰林学士的白居易上奏宪宗,认为国家征伐,当任用将帅。自古及今,未有征天下之兵,专令中使统领。恐四方闻之,必轻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还恐诸道将校皆耻受承璀指挥。心既不齐,功何由立?
不只白居易劝谏,其他谏官、御史对吐突承璀职权太重也多反感,竭力劝阻,终使宪宗改变主意,削吐突承璀四道兵马使,改处置为宣慰。不过,这也仅是换汤不换药而已,于当时形势并无裨益。
随即,吐突承璀兵发长安,以宣慰的名义驻扎潞州,征召昭义军为主力,命恒州四面藩镇各出兵,联兵讨伐王承宗。
“难道朝中真的没有一个可堪重用之臣了?”李贺气愤地说。
“泱泱天朝,岂无贤臣良才,只是皇上存有私心,任人唯亲罢了。别的不说,据我了解,吕元膺就是个将帅之才。他才华出众,极讲诚信。辅佐过河北节度使王栖曜,担任过蓟州刺史,现任给事中。皇上若以他为招讨使,何患天下非议?何愁叛乱不平?”孟元阳义愤填膺地说。
李贺不认识吕元膺,也从未见过吐突承璀,但在孟元阳的述说中,他分明看到了两个反差强烈的形象:一个是骑赤兔的吕将军,一个是骑白马、穿花服的傅粉女郎。他们的形象不同,职能不同,发挥的作用更不同。可皇上不知想到了哪里,居然让绿眼将军会天意,傅粉女郎上前线。北方逆气污青天,将军却苦于报国无门,怀才不遇,只有振袖拂剑,孤独落寞地出门而去。神骥不用,却用蹇蹄,是这个时代的悲哀,更是人心的悲哀。李贺愤而写道:
吕将军,骑赤兔。
独携大胆出秦门,金粟堆边哭陵树。
北方逆气污青天,剑龙夜叫将军闲。
将军振袖拂剑锷,玉阙朱城有门阁。
榼榼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火旗下。
恒山铁骑请金枪,遥闻箙中花箭香。
西郊寒蓬叶如刺,皇天新栽养神骥。
厩中高桁排蹇蹄,饱食青刍饮白水。
圆苍低迷盖张地,九州人事皆如此。
赤山秀铤御时英,绿眼将军会天意。
(李贺《吕将军歌》)
然而,北伐王承宗进展得并不顺利,双方各有损伤,胜负一时难分,战事进入胶着状态。尤其王师,相对叛军损失更大,左神策大将军郦定进的战死,让军中气势立夺、威令不振。
天气一天天炎热,粮匮兵乏,诸军讨王承宗久无功,白居易上言,认为河北本不当用兵,今既出师,吐突承璀未尝苦战,已失大将,与昭义节度使卢从史两军入贼境,迁延进退,力难支敌。刘济引全军转乐寿,也是久不能下。李师道、田季安原不可保,察其情状,私下勾结,各收一县,遂不进军。观此事势,成功何望?不如速速罢兵,以免深忧。
宪宗犹豫不决。当初河北用兵,是他执意任用吐突承璀的,如今灰头土脸地撤兵,不仅吐突承璀下不来台阶,他也深感脸上无光。左思右想,宪宗觉得还是先不撤兵为好,再给吐突承璀增加些兵力,也许事情就有转机了。然而,北征成德王承宗,南讨淮西吴元济,两线作战基本倾尽了朝廷的所有兵力,增援吐突承璀,实又捉襟见肘。无奈,只有让公主带着她的女兵去应付一下了。
元和五年四月,春天的脚步渐行渐远,河阳的花事已近尾声。孟元阳接到命令,亲率部众到城外迎接由公主统帅的北征王师。
李贺悄无声息、毫不起眼地夹杂在人群中,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阵阵清脆雄壮的铃铛环珮交响声由远及近传来,才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宽阔的官道上,走来了一队甲帜鲜明的队伍。队伍并不十分庞大,但气势恢弘,华贵雍容。春风鼓荡着罗旗,猎猎作响,旗杆散发的香气不绝如缕,金汁描绘的旗面图案富丽至极,高贵无比。
“公主带兵不知胜算有几何?但不管谁,只要能打胜仗就是合格的统帅。”李贺心里暗道,对这支华丽的队伍寄予着厚望。
暮春的阳光,已经有了一定的威力。随行女兵,穿着沉重而密不透风的黄铜金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又热又累。她们的额头浸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红彤,莹润如玉。不知疲倦的是她们的坐骑。尤其是走在正中的几匹骏马,长身健肌,骨相俊美。李贺不由得想起刘劭《赵郡赋》中所描述的良马样子,在他看来,眼前的马匹无疑则是飞兔、奚斯、常骊、紫燕。
行营是早就布置好的,就在河阳城外。那里有冈有林,有水有田,还是个行猎的好场所。
起风了,扬起了漫天的花瓣。军装宫女们,虽金甲在身,沉重不堪,但总脱不了女儿的天性,看见花瓣在自己身边、眼前翩翩飞舞,就忍不住伸手去捉,招来公主身边那位高大威猛的贴身男侍卫的呵斥。队伍一时安静下来,进入行营。
之前,公主曾多次到河阳踏春、围猎,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这次带兵经过,便打算在此多休整几天,踏踏春,围围猎,然后再带兵北上也不迟。
寂静的田野,因为公主一行的到来而沸腾起来。吆喝声,驱逐声,惊叫声,欢呼声,汇成一股激流,奔腾在沟坎田间、草底石边。受惊的雉鸡,从藏身的草丛中腾空而起。然而,吃了一春的青草,体重增加,它拼了命地扑扇翅膀,却苦于飞不高,也飞不远,只能从这堆草丛跳到那堆草丛,从这道沟坎跳到那道沟坎。实在不行了,就把头扎进杂草间,把屁股撅得老高,长长的尾翎,迎风招展,不知是示弱,还是示强;不知是投降,还是挑衅。
一名女兵看机会难得,便挽弓搭箭,准备猎杀雉鸡。围观者屏息静气,只待那“嗖”的一声,猎物应声倒毙。然而,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人们的耳边却始终没有传来期待的声音。回头看,只见那女兵正使足了劲拉弓。憋得脸都红了,却只拉开了一半,别说把箭射出去了,连搭上去都显困难。
旁边那名男侍卫实在按捺不住,一把将女兵手中的弓箭夺下,轻轻一拉,便拉了个满月。然后,随意一射,正中雉鸡要害。只听“咯”的一声惨叫,美丽的斑纹尾翎应声倒下,一动不动了。
受到带动的公主一马当先奔驰在田埂地边。刚刚,她在那里发现了一只肥硕的灰兔。那灰兔瞪着一双黄泥水般的大眼,和她对视着。不跑也不跳,似乎完全不把眼前这位高贵的公主放在眼里。公主被灰兔不屑的神态激怒,叫喊着让女兵赶快围拢过来,捉拿这只狡猾的灰兔。女兵应声而到,一个个黄衣内衬,发髻油亮。长长的衣带,串串的佩饰,随风飘荡,叮当作响,还没走到灰兔身边,就把动静送进灰兔的耳间。灰兔依然不动,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还啃了嘴边的一棵嫩草,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公主见状,不禁大喜,下了马,蹑手蹑脚的,带着一群宫女,靠近灰兔。近了,近了,眼看触手可及了,公主一个箭步冲上,连滚带爬地仆倒,压在灰兔身上,灰兔却像抹了油似的从公主身下脱逃了。公主恼怒地翻身上马,带着七八个女兵,围绕灰兔逃跑的地方开始了大搜捕。
夕阳西下,行猎的人们小有斩获,疲倦和满足,让她们终于勒住了马缰。返回时,所有的人都已没了来时的状态和劲头。三三两两地随意走着,说笑着。女兵们脱下了沉重的锁子甲,武士们卸下了坚厚的头盔。晚风吹过,带来桂花的浓香,那是从女兵们的发间飘散出来的。
晚上躺在床上,李贺的鼻腔中仍然充斥着女兵发间的香气。这种香气让他陶醉,更让他担忧。军旅征行本是国之大事,重大严肃,可是“贵主”的征行却让它变成了一件游乐之事。李贺不知道说什么好,胸口像堵了一块巨石,举不起、放不下,让他有话说不出,有苦无处诉。他不想指责,也不想讽刺,那都是徒劳的,公主不想听,也听不到。那么就让他写首诗,无须刻意的构思,只把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如实记录下来,再用六朝宫体诗那种华美香艳、风流旖旎的辞藻作尽情的渲染,就能把这种严肃的形式和荒唐的内容之间的矛盾、表面花团锦簇与实质腐朽破败的矛盾,生动细致地展现出来。不必再加多余的感慨,不必痛心疾首地讥讽,相信,所有的明眼人读到这首《贵主征行乐》,都会知道作者在说什么。
奚骑黄铜连锁甲,罗旗香干金画叶。
中军留醉河阳城,娇嘶紫燕踏花行。
春营骑将如红玉,走马捎鞭上空绿。
女垣素月角咿咿,牙帐未开分锦衣。
(李贺《贵主征行乐》)
三、七月一日过太行山
公主征行过后不久,孟元阳接到朝廷诏令,命他由河阳迁往潞州,担任昭义镇节度使。
昭义镇(治所为潞州,今山西省长治市)素有“束山东之襟要,控河内之封壤”之称,地理位置重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在唐代,因其处于唐中央和地方割据势力之间,作为非割据型藩镇,它从建置起就一直忠于唐朝廷,所辖的泽、潞、邢、洺、磁五州也是唐中央对抗、遏制地方藩镇,特别是成德、魏博、幽州等河北三镇的主要阵地。
作为割据型藩镇,河朔三镇同唐中央对抗,从地理位置上其进军路线主要有向西和向南两条,向西必须经过昭义镇来威胁长安;向南就直接威胁到东都洛阳,昭义镇处于成德、魏博两镇与东都洛阳之间,从成德、魏博进攻洛阳则必然会经过昭义镇。因此昭义镇在河朔三镇和唐中央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对防遏河朔三镇起了重要作用。
孟元阳的前任、昭义镇节度使卢从史是个性情阴险狠毒之人,行为狂恣,为政无道,甚至强夺部将妻妾。可以说,宪宗任用此人坐镇昭义,是个比让吐突承璀典兵更大的错误。王承宗自为留后之初,正是卢从史首建伐成德之谋,正中宪宗下怀,邀得皇帝欢心和重用,被任命为昭义镇节度使。然而一旦朝廷兴师,他却逗留不进,暗地里与王承宗通谋,令军士偷偷怀揣王承宗号,避免遭到王承宗的打击。同时,他又高刍粟之价以败度支,向朝廷求平章事之职,还诬奏诸道与贼通,不可进兵,引得宪宗甚患之。
此次吐突承璀挥师北上,直抵昭义,目的也是为了铲除卢从史这个祸害,为讨伐王承宗扫平道路。
卢从史的阴谋很快被揭穿,吐突承璀以毒攻毒,将其诱杀。时有不明真相兵士披甲以出,操兵趋哗。牙将乌重胤当军门叱之:“天子有诏,从者赏,敢违者斩。”士卒皆敛兵还部伍。
宪宗嘉奖乌重胤之功,欲即授以昭义节度使。宰相李绛以为不可,请授乌重胤河阳,以河阳节度使孟元阳镇昭义。
元和五年四月,孟元阳走马上任,诚邀李贺随他一起前往潞州。但因真珠籍在河阳,无法迁移,李贺婉言谢绝了孟元阳的好意。曾经,他是多么渴望驰骋沙场,实现抱负,可面对爱情的诱惑,他一时失去了斗志,迷失了方向,深陷在真珠的温柔乡中不能自拔。但他并没因此而获得真正的快乐,他的心被另一种痛苦占据。他常常有种负罪感,认为自己目前这种状态,不仅愧对诸王孙的身份,愧对他呕心相待的诗歌,更愧对青春年华和曾经的梦想。
这时,一个消息传来,昭义军三千余人夜溃,奔逃魏州,给初来乍到的孟元阳当头一棒。
“孟使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要去潞州,虽不能为他分忧,也可用诗文为他解释。这里固然安逸,可我的心却饱受煎熬。”李贺痛苦地说。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河朔纷乱,强藩如虎,你到了那里,又能奈其何?”真珠忧心忡忡地劝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不能让它只停留在我的笔下。昭义军夜溃,接下来必有一场恶战。我虽不能提剑跨马,冲锋陷阵,可我能用我的歌,唱出我的愿望,天下人的心愿。”李贺充满信心地说。
真珠不再阻拦,她知道任何的语言,在李贺的心中都将苍白无力。
告别是痛苦的,分离是悲凄的。经过短暂的犹豫挣扎,李贺再次踏上北去之路。
过太行山那天是七月一日。太行山的早晨,香露点点,晶莹璀璨。每一片叶子上都有露珠在滚动,在闪耀。带着菟丝子的甜香,菉草的清香,陶醉着自己,熏染着山林。候时而鸣之虫,在草丛间大声地歌唱,声如潮涨,一浪高过一浪。高亢却悲怆,婉转而悲凉。因为它们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秋天的气息。秋天,来得何其迅速。昨天还是炎炎夏日,今朝却是秋高气爽。仿佛一夜之间,夏与秋便完成了角色转换。
一桥连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