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骑马从桥上走过。雾气在桥下升腾翻滚,让人顿生凌空高悬之感。不觉就心惊胆寒,双股战战。无奈只有下马徐行,一步一趋地走向彼岸。彼岸,山石当道,危崖耸立,凄凄寒气直逼过来。李贺不得不向后退缩,再退缩。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走过这险恶的地段。短镞似的香附子草,在脚边鄙夷地看着,它们一定在笑话行路人的胆小怯懦……李贺不由得感慨万端:
一夕绕山秋,香露溘蒙菉。
新桥倚云阪,候虫嘶露朴。
洛南今已远,越衾谁为熟?
石气何凄凄,老莎如短镞。
(李贺《七月一日晓入太行山》)
太阳快要落山时,在山中猎户的带领下,李贺终于安全走出太行山,在山下一家逆旅住宿下来。
第二天,李贺继续北行。一路上,但见枯黄的土地,枯黄的庄稼,枯黄的蒿草,枯黄的冢丘,枯黄的滩涂,枯黄的河流……一切都是枯黄的,就连天上的太阳也被染成了枯黄色,与脚下这片枯黄的土地遥相呼应。
风从原野深处跑出,野兽一样,横冲直撞,践踏起漫天的黄尘。李贺用衣袖掩住口鼻,眯着眼,向前张望,视线所及处,长平驿土黄的店幌在风中飘荡。不觉就松了口气,从小红马背上下来,牵着它慢慢地走。
忽感脚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头看,却是一块三角状的土块。土块为何如此坚硬?李贺心下疑惑,便随手将它捡了起来。剥去裹在外边的泥土,但见一枚锈迹斑斑的箭头卧于掌中。其色黑处如漆灰,白处如骨末,红处如丹砂。三脊寸长,尖如狼牙。千年的风雨,腐朽了白翎金竿,却无法抹去它的铁血与冷酷。隔着厚重的历史帷帐,依然能嗅到那股阴森可怖的血腥之气。
是枚好箭头!如果配上箭杆,依然可用于射杀。但它已沾了太多的鲜血,不能再沾了。李贺叹息着,将箭头收了起来。
前方便是长平驿了,见天色不早,李贺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晚上与人闲聊,李贺意外得知,驿东石田,便是秦赵之役秦白起坑赵军四十万人处。其上村人锄地,尚得铜镞如绿玉及累累白骨。有的颅骨上还插着箭头。
听到此,李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手心冒出的冷汗,浸湿了箭头,使它看上去越发阴森可怖。然而,他没有把它扔掉。因为它不仅是对那段历史的揭示,更是对那些亡灵遥远的心的祭奠。
风长日短,寒星萧瑟。黑旗般的乌云,遮掩了那轮欲圆未圆、昏黄惨淡的月亮。驿站四周的荒原上,燃起了点点火光。那条不知来自何处,流往何方,瘦得几欲成一条线的河流,漂浮着盏盏河灯。李贺忽然想起,再有两天便是中元节了。祭亲心切的人们,早早地为远游的魂灵照亮了回家的路。
然而,那些累累白骨的魂灵呢?有谁肯为他们点燃一盏回家的指路明灯?李贺不由得凄恻起来,便向驿吏讨了几支香烛,带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半壶淡酒,骑了小红马,出门径直向驿东石田坑卒处走去。
大约走了一里多地,到了石田,李贺下马将祭品摆放在一个突起的土冢前。土冢上长满了蒿草,尽管干旱,但它们那种独有的苦香依然如故。接着将香烛点燃,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扑朔迷离。隐隐的,传来了啼啸之声。旋风忽起,由远及近。它们来了,只可惜炙酪太少,香火太薄。但李贺知道,它们不会嫌少。千多年来,谁会在这样的时候想起它们?
李贺感慨唏嘘着倾尽了最后一滴甘酪。旋风回舞,飘然散去,荒原上一片沉寂。偶尔,响起一声病雁的哀鸣,但随即便被潮水般的秋声淹没。不觉掏出捡来的那枚箭头,端详摩挲。锋头虽折,而腐肉犹刲。对此,怎能不寒从心生,涕泪沾襟?
回到驿馆,已是深夜,李贺犹感伤不已,昏黄的孤灯下,他以泪为墨,作《长平箭头歌》,慰藉那些孤魂野鬼: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我寻平原乘两马,驿东石田蒿坞下。
风长日短星萧萧,黑旗云湿悬空夜。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尽将羊炙。
虫栖雁病芦笋红,回风送客吹阴火。
访古丸澜收断镞,折锋赤璺曾刲肉。
南陌东城马上儿,劝我将金换簝竹。
第二天,淅沥的雨声把李贺从似睡非睡中叫醒。醒来,只觉口干舌焦,头痛欲裂。他挣扎着起了床,拿着行李往外走。店主人劝他安心养病,等身体痊愈了再上路。但李贺已等不及。已经半月有余,只走了不及全程的一半。照此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到得了目的地。时间不等人,他不能一直在路上蹉跎了岁月。
离开长平驿,近午时,李贺来到了高平县城。向人打听路径,皆云城东二里地有私路直通潞州,比官道近了三分之一还多。但因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如没紧要事情,人们大多还是选择走官道。
李贺一时难以决断是走官道还是走私路。正在这时,雨小了下来,厚重的云层开始慢慢淡薄。天公作美,还是走私路吧。毕竟近了那么多,到达潞州的时间也可因之提前一些。
想至此,不由得精神一振,冒着蒙蒙细雨,直奔县东私路而去。这是一条狭窄陡峭的山间小路。年久失修,人迹罕至,使它只能委身在杂草灌丛之下。如果不是事先有人指点,如果不是瞪大眼睛仔细搜寻,你可能根本就发现不了它的踪迹。好在山上有树,皆是昌谷、女几山常见的青、红枫、黄栌,以及高大挺拔的栎树、槲树,茂密葱茏的木瓜、棠梨。这一切都让李贺感到亲切和踏实。长途跋涉的辛苦,前途渺茫的熬煎,在槲叶的清香中,在带雨山花的娇媚下,化作涓涓细流,从心坎上悄然流过,逝去无声。
侵侵槲叶香,木花滞寒雨。
今夕山上秋,永谢无人处。
石溪远荒涩,棠实悬辛苦。
古者定幽寻,呼君作私路。
(李贺《高平县东私路》)
四、北方逆气
七月底,李贺抵达潞州。战争的阴影,加快着这座北方军事重镇秋天的脚步。
经过慎重谋划,孟元阳决定实施行动,讨回两月前夜溃魏博的三千昭义军,提振士气,威镇一方。
战斗在夕阳西下时打响,激战一夜,战斗结束,双方各有伤亡。
衰草连天,荒原无边。战场上,尸体横陈,血河凝固。浸透了鲜血的黄土,变成了暗紫色,上面罩了一层白霜。是谁,为那些消逝的生命戴上了孝布?
叛军自不肯就此罢休。作为主力统帅,孟元阳亲自披挂上阵。一场新的战斗在天亮时分再次打响。凌厉的西风,带来了哀凄的画角声。太阳挣脱了朝霞的羁绊,利利落落地出现在当空。画角声断,催阵鼓敲,急促雄浑的响声,如闷雷滚过天际,撞击得耳膜“嗡嗡”直响,血脉偾张。
忽然,光线暗了下来。天空中,乌云翻滚,黑漆如屋。太阳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风却趁机跳了出来,阴冷呼啸,飞沙走石,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官军发怒,连“军精”(指军城上的云气)都惊动了。
叛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对面的山坡上涌出联军黑色甲胄的怒潮,顺着山势,狂泻而下。巨大的冲击力,撕开了天空的黑云,憋闷已久的太阳,刷的一下放出光芒,天地万物为之一亮。甲光向日,黑色的狂潮变成了金色的长龙,张牙舞爪,气吞山河。
叛军想退,但已来不及,只有冒着枪林箭雨往前冲。两军相遇,如两股狂潮,峰头相撞,激起滔天大浪,吞噬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黄昏时分,精疲力竭,死伤大半的交战双方,终于敲响了收兵的金钲。
残阳如血,染红了西边的天空。
李贺目睹着这场战斗,用他奇诡浓丽的笔触写道: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李贺《雁门太守行》)
这首诗不仅颂扬了唐军将士英勇战斗不怕牺牲的精神,更表达了作者希望朝廷重用贤才,使其誓死报国,平息藩镇叛乱的思想感情。但是,真正让后人津津乐道的却是这首诗所表现出的奇异色彩。一般来说,描写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不宜使用浓艳色彩的词语,而李贺这首诗几乎句句都有鲜明浓艳的色彩。当代著名古典文学专家袁行霈说:“整首诗就是用奇异的色彩组成的:黑云、甲光、金鳞、燕脂、夜紫、红旗、玉龙,一系列变幻莫测的光和色组成了这幅战场的图画。”(《苦闷的诗歌与诗歌的苦闷》)
其中,对于该诗开篇两句的色彩描写,在历史上曾引起过激烈的争论。王安石指责说:“此儿误矣。方黑云压城时,岂有向日之甲光也?”此论一出,即遭到诸多诗论家的反驳。明人杨慎说:“宋老头巾不知诗。凡兵围城,必有怪云变气。昔人赋鸿门有‘东龙白日西龙雨’之句。……予在滇,值安凤之变,居围城中,见日晕两重,黑云如蛟在其侧,始信贺之诗善状物也。”(《升庵诗话》卷十)清人薛雪《一瓢诗话》说:“是阵前实事,千古妙语。王荆公訾之,岂疑其黑云、甲光不相属耶?儒者不知兵,乃一大患。”沈德潜《唐诗别裁》亦云:“阴云蔽天,忽露赤日,实有此景。”王琦在注释中说:“秋天风景倏阴倏晴,瞬息而变。方见愁云密似霖雨欲来,俄而裂开数尺,日光透漏矣。此象何岁无之?何处无之?”(《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无不从写景真切的角度对这两句诗作了肯定。更多诗论家则从色彩艺术表现的角度,高度称赞这一联诗。如范椁说:“作诗要有惊人句。语险,诗便惊人。如李贺‘黑云压城……’此等语,任是人道不出。”周敬说:“萃精求异,刻画点缀,真好气骨,好才思。”(《唐诗选脉会通评林》)李贺这一联诗所展示的色彩斑斓的奇异画面,高度准确又富于诗意地表现了特定时空的边塞景象和在战争中瞬息万变的光色。诗人绚丽惊人的色彩表现正是以他对实景细致的观察和独到的感受为根据的。(陶文鹏《李贺诗歌色彩的艺术表现》)
夜溃魏州的三千昭义兵士大部讨回,自感不是王师对手的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投降。王承宗气势受到影响,驻守的成德重镇安平被攻破,他仓皇逃回恒州,闭门不出。王师紧追不舍,将恒州城围得水泄不通。王承宗终于支撑不住,示弱投降。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遂遣使向朝廷上表,自称受卢从史蛊惑离间,才有了反君的举动。并主动向朝廷上交贡赋,接受朝廷派任官吏,请求朝廷能宽恕他。淄青李师道、魏博田季安等也数上表请恕王承宗。朝廷亦以师久无功,便顺应时势,接受了王承宗的降表,以其为成德军节度使,复以德、棣二州与之。其他诸道行营将士,共赐布帛二十八万匹,并加幽州刘济为中书令、魏博田季安为司徒、淄青李师道为仆射。
战争停止,事情好歹有了结果,吐突承璀长出一口气,罢兵还朝。孟元阳也可休整一段时间了,幕府上下一时无事,显得有些冷清。
对真珠无时无刻的思念,让李贺恨不得立刻回到河阳,一解相思之苦。但太行相隔,路途遥远,使他不得不打消这个不太现实的念头。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宗人李益。尽管因年龄相差四五十岁,两人从未谋面,但世人“名相埒”的称道,还是让李贺对同宗的李益投以更多的关注与敬慕。
李益属陇西李氏一族,家居郑州。大历四年(769),二十二岁的他进士及第。时隔一年,又中讽谏主文科,官授县尉,不久便升为主簿。德宗建中四年(783),李益再登拔萃科,任职侍御史。和李贺相比,李益的仕途还算顺畅。但让李贺羡慕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李益的诗歌,尤其是他的边塞诗。因为先后在渭北节度使臧希让、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灵州大都督杜希全和邠宁节度使张献甫手下做幕僚的边镇从军经历,李益创作了不少的边塞诗,境界开阔,雄浑大度,深受时人赞赏。元和元(806)年,宪宗征李益入朝任职秘书少监。尽管官职不高,然半生的漂泊终有了归宿,李益喜极而泣,揽镜自照,叹道:“衰鬓朝临镜,将看却自疑。惭君明似月,照我白如丝。”临别,为了感谢刘济对他的知遇之恩,他献刘济诗曰:“草绿古燕州,莺声引独游。雁归天北畔,春尽海西头。向日花偏落,驰年水自流。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又献刘济》)不料,几年后,因为恃才傲物,为众不容,有人举报他写的这首诗,说他无视皇恩,大逆不道。有诗为证,宪宗皇帝不能不生气,便将他降居散秩,以示惩戒。
李益的“不上望京楼”让李贺对幽州顿生向往,没有迟疑,没有顾忌,背起简单的行囊,李贺向易水告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条思念了千年、期盼了千年、等待了千年的易水终于出现在眼前。此时,夕阳像个硕大的红釉盘,竖在天边的沙地上,易水从中扯出,像一条薄薄的玉带,搭在苍黄的土地上。清瘦孱弱,孤苦悲愁。她是在思念一去不复返的壮士吗?
元和五年(810)深秋,李贺抵达幽州。这是塞下一个少有的好天气。没有风,天空碧蓝,四野清白。极目远望,但觉胸开怀阔,坦荡无拦,让人总是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与南方不同,北方的荒原上没有固定的路径,走在上面,只要你能走过去,你就可以任意前后左右,进退自如。而南方,大山深林之间,分辨不出路径,你千万别冒失地去走,那样,你有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