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宿罗浮山脚下逆旅(客栈),顿觉凉风习习,清爽惬意,一扫连日来的疲倦与烦闷。
关于罗浮山,当地有民谣曰:“浮山泛海自东来,嫁与罗山不用媒。合体真同夫与妇,生儿尽作小蓬莱。”说的便是千万年前,惠州只有罗山。后来,会稽有山名浮山的,自海上浮来,被神仙拿绳缚住,与罗山为一体,就成了现在的罗浮山。
罗浮山有“岭南第一山”之称,大小山峰五百座,峰峰有灵境。奇石遍布,山泉无数。山下有白莲湖、芙蓉池,山上有飞瀑井泉千多个。其中最有名的瀑布有白漓瀑、白门水瀑、黄龙洞瀑。气势最大的当属白门水瀑布,直直地从几十丈高的山头冲下,响声如雷,十里之外便能听见。此外,山上的石室洞穴比比皆是,冬暖夏凉,最适合人居。当地好多人家,都是住在山上,以洞为家,世代相沿。人们住在洞穴里,虽无田可种,无棉可纺,却也不至于没吃没穿。江里有鱼,山里有野物、野菜,足以填饱肚子。至于穿戴,满山的葛藤就是取之不尽的纺织材料。据说,早在汉朝时,当地人就学会了用葛藤织布。经过一辈又一辈人的传承改进,罗浮山人的织葛技术,天下没有能超过的。
在当地人的带领下,李贺来到了织葛人的聚居地。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凹地。巨石如屋,林木参天。一条宽阔的江溪,从谷底穿流而过。远远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偶尔会有伐木割藤的刀斧砍斫声传出,如大山沉重的喘息。
太阳在山谷的上空,释放着全部的威力。江水烫热,鱼虾纷纷跳出水面,逃到沙滩。沿着一条陡峭曲折的石栈道往山上爬,时不时有毒蛇吐着血红的芯子,充满敌意地抬头怒视。爬至半山腰,终于有了人类的气息。在一块被人工平整过的场地中,有用树枝搭的棚架,上面挂着刚刚漂揉过的葛藤条。洁白细滑,柔韧如丝,瀑布雨幕一般。用手触摸,一股凉气,通过指尖,直透心底。
葛藤竟能做出如此精致的丝线来!然而就是这种天下独一无二的工艺和织品,为博罗山织葛人带来的却是沉重的生活负担。他们人老几辈住山洞,吃野果,过着非人的生活。采葛揉丝,上机纺织,已经成为他们唯一的谋生手段,除此之外,其他活计概不会做。但是官府对他们却缺乏应有的体恤,每年横征暴敛,贪得无厌,山民们一年到头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却还是完不成征收的葛布定量。无奈,便拖儿带女地下山逃荒要饭。留在山上的,在沉重的徭役下,只能勉强留条性命。
在织葛人栖身的阴暗潮湿的石洞里,弥漫着苦凉的味道,让人感觉就像毒蛇的涎液。一位老人趁着晴天从石缝里泻下的光亮,熟练地坐上织机,就着那一束光织葛。他的腰弯成了弓,头使劲地往下低,鼻尖几乎碰到了布面。洞室里间,是老人一家的起居室,放着两张石板床,中间空地上,放了一台织布机,占据了这个石室的大半地方。织布机上,一匹已经完工,还没来得及卸下的布匹洁白莹润,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朵纤尘无染的白云,更像一块晶莹无瑕的美玉。
李贺赞叹织葛人的手艺,惊叹葛布的精美珍稀,但更牵动他心的还是那些辛苦的织葛人。唏嘘感叹之下,作《罗浮山人与葛篇》,以表达对织葛老人的同情和深切怀念:
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
欲剪湘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
别过织葛老人,李贺继续西行,两天后便到了端州。端州有山名斧柯,自古为采砚胜地。斧柯山山势险峻,无路可走,只能隔着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流,远远地看看取石之地龙岩的风姿。那是一堵并无特别之处的山崖。陡峭,高耸,让人望而生畏。不同于别处的是,此岩之上的石头,皆为深紫色。凝重、典雅、大气、温和,极宜制作砚台。采砚人腰系绳索,凌空而下,在岩壁上飘荡。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秋天的落叶般,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七、黄家洞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岭南的深秋,仍是一片苍翠。跋涉在崇山峻岭之间,李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窒息,绝望。是一场争斗,不!严格地说,应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战争,让他意外触碰到了有生以来最为神奇、最为惊心的场面。
那是一场发生在官府与黄洞蛮之间的战斗。黄洞蛮大部分布在岭南地区,其中以容、管一带为主。到南朝时,黄家洞人有部分活跃在衡阳至五岭之间的深山老林,以及川、黔交界地带。这种格局一直保持延续到唐代。
李贺目睹的那场战斗开始于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由于山高林密,山中的白昼显然短了许多,没几个时辰,便又到了夜晚。讨伐黄家洞的官军不敢有丝毫懈怠,枕戈待旦,夜不敢寐,但恐敌人利用环境优势,突然来袭。
然而,三天三夜过去了,山林里依然风平浪静,不见敌人的任何踪迹,直到第三天太阳升起。先是鸟雀的鸣叫唤醒了沉睡的山林,接着是太阳发出万道金光驱散了林中的瘟瘴,最后,山顶轰隆的铜鼓声,惊天动地地敲响了战斗前奏。黄家洞人好以铜铸鼓,遇有情况,便于山顶击鼓,声传数里,听到云集。族中,拥有铜鼓的人,便会受到大家推服,尊呼其为“都老”,而鼓则被称作“诸葛鼓”。如果有人铸得铜鼓,初成时,要悬于庭中,置酒招待同族。来者有豪富子女,则以金银为大钗,执以叩鼓,然后将钗留于主人,是为铜鼓钗也。
听到鼓响,官军严阵以待。对面的山峰上边,有个阔大的洞口,里边聚集着上百的黄家洞人。由于地势险恶,易守难攻,官军从不主动出击,而是耐心地等待时机,等黄家洞的人们从洞里走出来,他们便掩杀过去,以多战少,以强压弱。
溪边的葛藤盘根错节,开着鲜艳的紫花,顽强地向身边的悬崖峭壁、古树老枝上攀援纠缠。突然,一面黑幡,从花丛中钻了出来,三点之下,急促雄浑的铜鼓随之敲响。怪石嶙峋间,出现了一队彩布缠腿、衣襟半幅的黄家洞人。他们没有立马发起进攻,只是远远地站在溪头,高举着竹编的箭袋,和着有节奏的呼号声挥舞摇摆。轻巧灵活的脚步,踏在溪边的沙地上,发出“嚓、嚓、嚓”的声音,竟有几分悦耳之感。
这真是个奇特的战场,没有杀戮,没有争斗,只有原始的山林,快活的鸟雀。英勇善战的黄家洞人,穿着节日的盛装,披挂着奇特的佩饰,拉开两端插着牛角的四尺长弓,搭上锋利的、喂有剧毒的青石箭镞,精确无比地向着猎物的头颅射去。
官军悄无声息地向敌人逼近。密不透风的枝叶掩饰了他们的身形,奔腾雷鸣的瀑布销匿了他们的脚步声。他们绕过林立的怪石,渡过幽绿的溪潭,然而敌人并不在眼前。就在他们逼近的那一瞬间,黄家洞人便像林间调皮的鸟群,忽的一声就散了,藏在浓密的枝叶间,偷看捕鸟者那气急败坏的样子。
天色越来越晚,溪头葛花间,再也没有出现黄家洞人的影子。凶残的鳄鱼,在深潭里叹息,呼出团团白雾,弥散在水面上。鸟儿们大概都已睡着了,山林里一片静寂。官军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忽然,溪边的沙地上再次响起群鸟踏步的响声,“沙、沙、沙”,急促而有力。敌人又来偷袭了,官军奋力抵挡。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密集的青石镞,嗖嗖地飞了过来,官军的惨叫声连成一片,仓皇撤逃。黄家洞人也不追赶,只是站在悬崖上,嗷嗷尖叫,摇幡呐喊,一派战胜者的姿态。
八、湘妃
秋风渐紧,李贺加快了北归的步伐,在秋天即将收场时终于来到长沙。
其时,韩愈之兄孙女婿李于以进士身份在鄂岳观察使李道古幕下从事。李道古在任上贪腐贿赂,鱼肉百姓,在当地引起很大的民愤。为了求得内心的安宁,讨得好神仙的宪宗皇帝的欢心,他访仙问道,炼制丹药,自己吃,也通过各种关系进献给宪宗吃。
近水楼台先得月,李于也“有幸”得到了“仙人”柳泌的药方,喜不自胜,精心炼制,严格按照柳泌教授的方法“以铅满一鼎,案中为孔,实以水银,盖封四际,烧为丹砂云”炼制服用。
初服药,李于往往下血,口渴心烦,极为不适。但他和所有服丹之人一样,认为是正常现象,是仙丹应有的效力,并不在意。如此四年,病情益急,乃死。
对于当时社会上这种愚昧现象,韩愈深恶痛绝,但却无可奈何,甚至在晚年时也尝试了一下,结果一病不起,驾鹤西去。不过,这都是几十年后的事,人的是非价值观会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而不断变化的。韩愈在中年时期对所谓的仙丹,还是有着清醒的认识和较强的防备能力的。尽管他不知道服食丹药自何时起,想不明白其杀人不可计数,而世人却如此痴迷?他经常会听到那些服药之人说,“五谷令人夭,不能无食,当务减节。”对此,韩愈自然不赞同,提出,既然五谷要减节,那么盐醯等调味品及豚、鱼、鸡就应该多吃。
韩愈的这种观点,遭到对方更加强烈的反感,称这些肉类能杀人,最是不可食用。因此,面对满桌的美食,那些修仙炼道之人竟是禁忌无数,十常不食二三。韩愈哀叹他们,不信常道而务鬼怪,临死乃悔。但这并没能引起后来者的警戒,他们往往认为,那些吃药而死的人是不得其道,自己只要遵循规则,就一定能成仙得道。到病疾上身,又说是药力发挥了作用。药动故病,病去药行,就不会死了。直到死亡那一刻才醒悟过来,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当李贺来到长沙时,李于修炼尚浅,还未得到柳泌的授法,仍为常道中人。但神态言行、待人接物已有了仙人的味道,清高,冷淡,寡言少语。末了,以上山采药访仙为由,竟置远道而来的客人不顾,独自出门而去。
连续的干旱,让长沙的秋天一再放缓着脚步。天气依然燥热,枝叶依旧苍翠。李贺登上江边危楼,凭栏眺望,孤独与惆怅让他愁绪满怀,踌躇徘徊:
平楚起寒色,长沙犹未还。
世情何处淡,湘水向人闲。
空翠隐高鸟,夕阳归远山。
孤云万余里,惆怅洞庭间。
(李贺《杪秋登江楼》)
一场冷雨将洞庭湖洗濯得更加明净。刘禹锡在《望洞庭》一诗中写道:“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清秋月夜,湖水平静。远远望去,波光粼粼的湖面,如一面未磨的铜镜,平而不滑,明而不亮。湖心水中,君山一点,恰如白银盘里的一只小青螺。
然而,当李贺真正置身于这片云泽大湖时,他的感受明显和刘禹锡有了不同。也许与季节、月亮有关吧。他抬头望天,依旧是明色千里。凉风起,天水相接处,一行大雁悲啼而起,向着不可知的未来飞去。深秋季节,连食之能使人长生的九节菖蒲都死在了石上,而湘神却要迎娶他思念千年的帝子。他在烟波浩渺中一遍又一遍地弹琴,动听的琴声让山头的老桂飘溢出了浓烈的古香,但湘神还是没等来心上人翩若惊鸿。他已将那首帝子喜欢的歌谣弹奏了无数遍,连水中那位爱唱歌的小龙女已经听烦,而帝子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浅水沙浦上,小鱼纷扰,川流不息,让人不胜其烦。湘神随手捡起一块洁白如珠的小石子掷去,吓得它们一哄而散,东躲西藏。看着它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湘神郁闷的心情透进了一丝亮光。
不知湘神最终是否能等来他的帝子,而李贺却不期而遇到他心中的神女湘妃。不过,湘妃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而是化身为竹,守望着潇湘之水,守望着千里洞庭,守望着高高的九嶷山。
李贺素喜竹。昌谷多竹,风吹千亩迎雨啸;昌谷竹高,古竹老梢惹碧云。昌谷竹有香,粉节涂生翠,春粉黑离离;昌谷竹有泪,露压烟啼千万枝。昌谷竹可削简,斫取青光写《楚辞》;昌谷竹可入酒,鸟重一枝入酒樽。昌谷竹出身高贵。织席,可承香汗;裁杆,堪钓锦鳞;制冠,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竹在李贺的生命中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无数次,望着那风姿绰约、青气逼人的竹,他都会把自己想象成竹,并坚信自己的前世就是竹,为赴那个旷世之约而在今生风雨兼程,长路跋涉。
如今,她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换作一种新的生命形式,有了一个新的动听名字,走过千年风霜的“湘妃”长生不老。娥皇、女英的泪痕指纹清晰可辨,历久弥新。那身青翠的绿衣,已被风霜浸染作墨紫、褐红,更显庄重与坚贞。她默默地守望着湘水,守望着长眠于九嶷山蚌墓之下的舜,随风起舞,随风吟唱。她相信有一天,她的痴情一定会唤醒舜,跟随她回到来的地方、遥远的北方。
风把她的吟唱四下传送,分明是多情的蛮娘弄箫月下,思念断肠。箫声低回婉转,如泣如怨,弥散在深秋寒凉的夜空。九嶷闻之,暗自神伤,满峰静绿,泪染花红。苍梧山间云雾缥缈,有情之人各在一方,只能凭借这云雨往来,遥相通达相思之情。幽怨哀愁缠绕在青枫之上,连深隐凉波之间的老龙也情不自禁悲声吟啸。
李贺被湘妃羁绊住了仓促的脚步。虽然世情冷淡,洞庭风凉,但他还是要留下来,陪伴她度过已经开始的严寒。
九、石城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刚到正月,风便有了杨柳气息。
三个月的短暂休整,让李贺避开了严冬的风刀霜剑,也让体力精神上得到了充分恢复。该上路了,他背起行囊,依依不舍地泪别了湘妃,乘船北上。
船行数日,过一山,山势峭拔,壁立江东。山石赭红色,火烧过一般。遥望山上,有城隐现,面西临江。城墙乃就地取石所筑,与山同色,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