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到了。关于石城,唐人吴兢著《乐府古题要解》有“石城有女子名莫愁”之说,古辞《石城乐》明确指出,“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石城与莫愁有着不解之缘。唐玄宗开元年间,石城有个名叫莫愁的女子,唱起歌来,能使江水不流,百鸟哑声。据说,有人打此经过,还看到莫愁站在江边矶上唱歌,红衣双髻,娇俏可爱。人们想走近她和她搭话,但总是走不到她跟前。
听此传闻,李贺不禁哑然失笑。他清楚地记得,梁武帝有歌:“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怎么时隔数百年,洛阳女儿莫愁又到了这里?但转念一想,此类传闻倒也生动有趣,美好的女子不一定非要属于一个地方,不管她在哪里,只要为人们带来幸福祥和、美好真诚就好。
这样想着,李贺便动了石城一游之念:说不定莫愁有知,幻化美人,翩然降临!于是,船靠岸,弃船上山。连接城门与渡口的是条依山势而修的行道。宽可过车马,长约二三里。蜿蜒盘旋,蛇行草间。路旁草木,疏密不等。山脚下,草稀树少。半山往上,便渐渐稠密繁茂起来。及至山顶,更是蓊郁苍翠,浓阴如盖,像件绿色大氅,披在城的身上。城角,为红的花恣肆绽放,青春的火力与容颜,无法掩藏,也无须掩藏。在它们的召唤与诱惑中,李贺走进了石城,走近了花一样的莫愁女。
夜宿望江楼,推窗而望,一眼便见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轻缓舒展、朦胧飘逸、练带般南去的汉江。月亮像颗熟透的橘,浸泡在水雾山岚中,让人真想伸手摘下,咬上一口,咬出满嘴酸甜醉人的汁液来。有美人登楼相伴,携琴执管,把酒言欢。曲毕酒阑,便又月夜泛舟,畅游石城。
那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和水乡情调的夜晚。清爽的风,吹散了雾岚的朦胧。湖面平静光滑得像一面镜子。画舫从上面轻轻划过,激起细细的涟漪,牵扯着水中那枚月亮,一晃一晃的,似要跳上船来。岸边,人约黄昏,踏歌传情。歌声并不嘹亮,却响彻玉宇,激荡心魄。李贺忍不住出了画舫,依栏张望。树阴花丛下,清影婆娑,舞姿翩翩。一颗饱经风霜的心,在歌声中跳荡,在舞姿中碰撞。记得多年前,初到长安,李贺便遇到了一场盛况空前、无与伦比的踏歌狂欢。安福门外,高达二十余丈,饰以锦绮,缀以金玉,燃有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的灯轮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光耀数里,星月暗淡。千数宫女,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与来自长安、万年两县少年妇女千余人,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
此后多年,李贺再也没有经历过那种场面;不想今日,竟在石城再次领略到了似曾相识的情景。尽管楚地与京城风俗习惯迥异,但欢乐都是一样的。
月亮越升越高,越来越亮,像盏巨大的风灯,那么近地挂在头顶。踏歌的人也越来越多,由最初的几个、十几个,发展到了现在的几十、上百个。无须打探彼此的身份,不必询问对方的姓名,银色的月光,照射进每一颗心的最深处,将那里洗涤得纯洁无瑕,纤尘不染。他们挽起手,一起踏歌,强劲而齐整的节拍,充满活力,充满激情,在大堤上,构成另一条河流,欢声东去,滔滔不绝,直至月亮落在大堤上,黎明悄然来临,踏歌的人们才纷纷散去。
大堤上一片静寂。细露打湿了那些红色的花朵,将它们揉作一团,沉甸甸地挂在绿叶间。清香沁脾,消解了昨晚的醉意与狂热。然而,多情的牛郎与织女,还在痴痴相望,并试图渡过天河。“怎么可能呢?七夕未至,那些勇敢热情的喜鹊还不知在哪里玩耍。”仰靠在回客栈的画舫中,望着急切焦灼的牛郎、织女,李贺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回味着。
花娘见状,邀他香闺共度春宵。春帐依微,薄如蝉翼;如茵的卧褥,绣着金色鲜异的花朵。有淡淡的清香,从那里发出。帐前,轻絮如鹅毛般飘起,如此刻李贺的心绪。一时间,他真想就此停下,不再游历,不再跋涉,躺在这温柔乡中度过一生。然而,潜藏于灵魂深处的那条皮鞭,不期然举了起来,重重地抽在他的心上,他吃痛清醒,再次启程。
十、襄阳走马客
离开石城那天,天尚早。一弯残月还赖在大堤上,迟迟不肯落下,而性急的乌鹊,已迫不及待地起了床,在清晨湿漉沉重的枝丛中歌唱。花娘为李贺送行。因早起匆忙,她宿妆未理,蛾眉犹是昨日所画。李贺情不自禁,用指尖为她理眉。她泪眼婆娑,拉郎至背人处,悄声叮咛:“眼前便是襄阳道,抽帆归来不过一日之功。”
李贺懂得她的心思,但却无法点头答应她。他知道此处一别,将无再会之日,他不想欺骗她,他们不过是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今宵好风月,阿侯在何处?”李贺惆怅而茫然。
这时,一个消息传来,皇甫湜被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愬召为幕僚,结束了在睦州新安故里隐居的日子,已赴襄阳任职。之前,元和十一年(816)十二月,曾在元和三年四月受外甥皇甫湜连累被贬为虢州司马的王涯,历经周折,被召回京,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李贺为皇甫湜感到由衷的庆幸,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元和六年十月自洛阳城外分别,倏忽间,六年已过,两人竟再未见过面。后来,听说皇甫湜于元和八年回到了睦州故里,李贺便想趁此次南游,登门去看望他。然行程多变,身不由己,最后竟没能实现心愿。遗憾之际,却遇如此良机,这次是再不能错过了。主意打定,李贺振作精神,意气风发直奔襄阳而去。
襄阳自“汉晋以来,代为重镇”,唐代襄阳“往来行舟,夹岸停泊,千帆所聚,万商云集”,曾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大都会。唐代元和年间,襄阳是全国四个人口达十万户以上的州治所之一,南北客商云集,物资集散便利。唐代诗人张九龄描述:“江汉间,州以十数,而襄阳为大,旧多三辅之家,今则一都之会。”唐玄宗时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治所襄阳)掌书记的萧颖士在分析战争和漕运形势时说:“官兵守潼关,财用急,必待江淮转饷乃足,饷道由汉沔,则襄阳乃今天下喉襟,一日不守,则大事去矣。”
诚如石城女所言,石城距襄阳不过一天的船程。襄阳素有“南船北马”之说。到了这里,南下,走水路乃上上之策;北上,骑马则为首善之选。李贺自然不会错过骑马的机会,南下一年多,他很少骑马,与马快要生疏了。今日一见,格外亲切,还没等黄头郎将船停稳,他便一跃而起,跳到岸上,不远处,一匹红色的马正望向他,似是望着久别的主人远方归来。
李贺不由得一振,快步向前,却忽然记起没付船费。于是,急回头,寻找乘坐的那艘船。可船已不知去向,江面上,土衣黄帽的黄头郎船骤然多了起来。
李贺嗅出了浓重的战争气息。
因李愬又是至唐州行视,又是谋袭蔡州,表请益兵,作为新任的幕僚,皇甫湜一刻也闲不下来。
李贺体谅皇甫湜的苦衷,不忍给他添忙,便提出从襄阳经南阳返回东都。然而战争形势日益严峻,通往东都、长安的重要通道都已断了商贾邮驿,只供朝廷讨淮大军通过,普通行人只能沿江而上,翻越巫山,过蓝田驿到达长安。李贺别无选择,只能随势而行。
临别时,皇甫湜赠剑给李贺,一为多年情分,二为李贺路上防身。兵荒马乱,前路艰险,谁也无法预知会发生何样凶险。
早春的襄阳城外,清冷明净。太阳出来,霞光千道,万物萌动。李贺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身轻如燕。冷冷晨光里,清新雾岚中,李贺激动地抚拭着长剑,剑光炫目,剑花冷艳,发射出摄人魂魄的光芒。此剑虽没十二兄的剑子华贵,但也足可称得上三尺水、隙中月,玉锋堪截云。多年来,李贺多么渴望拥有一把剑,一把和自己匹配的宝剑。但剑人要有缘。无缘,即使勉强佩带,也不过是形同虚设,形有神无。当年,赴京、北上、此次南下游历,李贺也有佩剑随身,但那不过是防身壮胆所用。今日,蒙皇甫湜所赠,一剑在握,人就跟着有了精气神,顿生“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的豪情与信心。
望着李贺精神焕发的样子,皇甫湜谆谆告诫:“宝剑者,君子卫身之器,不得已而后用之。持剑向人,就如同照顾己身,从而不使发肤身体之受伤也。如果但能持剑向人,而不解照顾己身,则就违背了持剑的初衷。”
李贺深以为是,深知利剑能制人,亦能戕自身。他必当持剑自照,善藏其用。遵循君子所为,修养君子气度。不负厚望,不辱恩情。
别过皇甫湜,李贺策马离去。途中,因天色将晚,便就近投宿,找了一家逆旅住下。
逆旅附近,是个有着几户人家的村落。夕阳西下,炊烟袅袅,熟悉的味道让李贺情不自禁向村庄走去。路过一家茅屋竹篱小院,李贺感觉口渴,便停下脚步,想进去讨碗水喝。
一只大黄狗狂吠着向门口扑来,被随之而出的主人喝住。主人是位二十多岁的农妇,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但却干净利索,待人热诚。见来者是个瘦高面善的年轻书生,她便将柴门拉开,让这个过路之人进来。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为李贺端来了水。和相对年长的女子一样,小姑娘也是一副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的样子。她们是一对姑嫂,而这个家中似乎就只有姑嫂二人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