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鬼才:李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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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江南(5)

李贺和她们随意攀谈着。突然,大黄狗又狂吠起来。小姑子朝外看了一眼,不由得惊恐地往嫂嫂身后躲。嫂嫂去开了门,进来两个骑马的皂衣县吏,一个矮胖狞色,一个瘦高个子,满脸紫色的拳曲胡须。

他们是来征收赋税的,怀中抱着税簿,上面详细地记载着这户人家应缴赋税的数目。为了收税,他们也曾受到上级的严厉苛责和惩罚。“不因使君怒,焉得诣尔庐?”如果不是使君发怒,他们也不会挨家挨户催逼强取。老百姓不易,县吏也有其苦衷,一切都因一个税字。

唐中期德宗建中元年(780),宰相杨炎进行税制改革,唐代前期的田租、身庸和户调三种赋役被地税与户税所代替。地税成为两税法的基础之一,税额归并其中,分夏秋两次征收。除“两税法”,当时还有关市税、竹木税、茶税等,对商贸及竹、木贩征运税。

唐德宗建中四年,朝廷以军用不足为名,开始征收间架税。间架税是唐代以房屋为课税对象而征收的税。其法屋二间为架,上间钱二千,中间一千,下间五百。吏执笔推算,入人家计其数,或有宅屋多,而无他资者,出钱动数百缗。亩匿一间杖六十,告者赏钱五万。与间架税同时施行的还有“除陌钱”,是唐代对市场进行的公私买卖和各项支付征收的交易税,税率为百分之五。间架税和除陌钱导致民众怨声载道。兴元元年(784),泾原兵在长安哗变,朝廷曾向民众提出“不税尔间架、除陌”的口号,以此唤起民众的支持。但是事过势变,朝廷似乎忘了向百姓提出的承诺,各种税收仍然繁杂,老百姓的负担有增无减。

李贺不止一次听到或亲眼目睹被苛捐杂税逼得流离失所的家庭,很多乡村人家的房子是随便砍些枝梢,割点茅草,泥墙草顶,简单盖起来的。三间房屋,连工带料,就值几十钱。但如果按官府的算法,最少也得缴一千五百钱的间架税。缴不出,就牵牛拿粮,卖地卖房。老百姓过不下去,只有背井离乡,外逃活命,无数的村庄“空壳”,无数的田地撂荒。

嫂嫂喝住大黄狗,向两位税吏赔着笑,请求他们再宽限些日子。因为此时桑芽尚小,只有等到开了春,才能上机染丝,缴纳税负。见嫂嫂态度和气谦恭,两位县吏脸色稍缓。嫂嫂见状,急唤小姑做黄粱米饭,招待他们。黄粱是种出产于蜀汉商浙间的谷米,穗大芒长,粗于白粱,产量低且不耐水旱,但食之香美,胜于诸粱。一般人家只有在招待贵客或祭祀过节时才敢使用,平时都视若珍宝,悉心保存,从不轻易烹食。

小姑听从嫂嫂的吩咐,入厨间,做了两大碗金灿灿、香喷喷的黄粱米饭,端给两位县吏。二人毫不客气,接过饭吃了个精光。然后,出门,骑马,打着饱嗝,心满意足而去。

嫂嫂恭送二位县吏离去,刚反身,柴门尚未关上,又有簿吏登门催缴田租……

后来,李贺作《感讽》五首,毫不留情地揭露了统治者压榨百姓、贪得无厌的现实。其中第一首便是当时社会现状的真实写照:

……

越妇未织作,吴蚕始蠕蠕。

县官骑马来,狞色虬紫须。

怀中一方板,板上数行书。

“不因使君怒,焉得诣尔庐?”

越妇拜县官:“桑牙今尚小。

会待春日晏,丝车方掷掉。”越妇通言语,小姑具黄粱。

县官踏飧去,簿吏复登堂。

(李贺《感讽五首》其一)

十一、巫山“神女”

东风渐劲,正是沿江而上的好时候,李贺搭乘客船,向巫峡进发,步入充满险阻的旅程。

早春的巫峡,山和水的眉眼还没舒展开,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船行江上,缓慢平稳,李贺随着船身富有节奏地晃动,不禁昏昏欲睡,困上心头。

远远地传来歌声:“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何不为?我集(济)无高(篙)曳(楫),水何汤汤回回。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

李贺很喜欢这首汉乐府《巫山高》。如今听此曲,竟觉得以前听到的,都只不过是些无病呻吟罢了。

随着船只前行,江面渐渐开阔起来,江水安静平稳,可船却突然停了下来。艄公将斗笠盖在脸上睡觉。他在等风。因为上水之船行走艰难,若没有打头风的帮忙,要想走过这段峡谷,得用数倍的力气和时间。

然而由于乘客催得急,船工只得开船。也许是风解人意,船行一段,江面上慢慢起了些风,船工心情顿好,便忍不住唱起歌来。“巫峡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行可进,青天无到时。三朝见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歌声打动了风神,又派一股江风从后面追了上来,帮着艄公行船。这股风一定是个年轻的后生,劲头十足,推着船,让艄公倍感轻松,船速也明显快了起来。他再次唱起了刚才那首歌,歌声嘹亮,响彻峡谷,惊动了岸上山中的老猿,它攀上竹子的顶端,坠挂着,把竹子压成了弓形,晃荡着,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从它眼皮底下经过的不速之客。艄公朝着那只老猿召唤。老猿果然从山上下来,坐在江边老熟人似的用目光和艄公打招呼。艄公说,这只老猿已经通了人性。在这儿几十年,和他们这些行船人都熟识了,每次从这儿经过,都能看到它,和它打个招呼,说说话。

正说着,艄公却停了下来,跪在船头,朝着南岸一座异常秀丽的山峰,虔诚地拜了几拜。李贺知道,船家所拜的便是神女峰了。其实,神女峰也不过是座普通的山峰,除了比其他山峰高耸挺拔些,倒也没什么奇特之处。无非是宋玉的《高唐赋》,赋予了它灵性与魅力。后人便据之想象,口文相传,演绎出一段佳话来。关于这段佳话,李贺早有所闻,美丽多情的神女瑶姬,才华横溢的宋玉,在他年轻的梦中,曾无数次出现。现在,终于有机会,在它的脚下,仰望它,思慕它。

夜宿江边人家,月光下,与神女相对而望。对面的山岭上,长满了蓊郁的竹子,晚风吹过,呜呜咽咽,愁云笼罩。冰凉的月亮照在江边的沙滩上,沙子泛着玉石的光亮。缕缕幽香从神女峰飘来。瑶姬回来了吗?一去一千年,她终归没有忘记这里。你看,她长裙飘飘,牵雾曳烟。归心似箭,步履急切,带动着江水翻起了波澜。楚怀王、顷襄王,还有宋玉闻香而来,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瑶姬了,他们要歌之舞之,丝竹悦之,让这位巫山神女不再漂泊,不再云游。瑶姬感动,腾空而起,广袖长裙,拖云带霞,在巫山上空飞舞盘旋。丝竹袅袅,缭绕山间,引得满山的老猿竞相和鸣,声过长空。刺破了雨囊风袋,穿透了暗夜黎明。李贺凝神遥望,看到山崖上遍布的黑绿苔藓。晓雨纷飞,冷风飔然,瑶姬已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杂草密竹间,老猿凄厉的长啼,古祠颓败的墙垣。

渡口到了,舍船上岸,循着古老的石栈道前行,一座碧丛丛、高插天的大山横亘在眼前。这就是巫山了!望着陡峭壁立的山崖,李贺不由得怨恨造物主为什么不给他造出一双翅膀,使他在遇到艰难险阻时,能像鸟儿那样拍拍翅膀飞过去。可他没有翅膀,只有两只坚忍不拔的脚。但他自信,仅凭这两只脚,他也完全能走过这高耸入云的巫山,并为它留下美丽动听的诗篇: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李贺《巫山高》)

十二、采玉采玉

到达蓝田驿时,已是薄暮时分。山坳间亮起了点点灯火。李贺清楚地记得,多年前从这里经过时,正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了采玉老人。老人看上去十分衰弱,瘦骨嶙峋,身体佝偻,乱蓬蓬的白发下,一张皴皱的脸被风刮日晒成了酱色。他左手举着火把,腰间盘着长蛇般的绳子,脚上穿着一双露着脚趾的草鞋,急匆匆向大山深处走去。那里是蓝溪的源头,有个黑龙潭,潭里有价值连城的玉石水碧。

蓝溪产玉自古有名。蓝溪三十里长,河水北流,所产玉石名水碧,是制作佩饰的上好玉料。尤其用水碧做的步摇,更受皇族贵戚女子喜爱。为此,每年官府都要大量征收水碧,以满足所需。

由于过度开采,蓝田玉逐年减少,资源枯竭。但用量却有增无减。为了采得上等好玉,完成赋税,采玉人一年到头浸泡在蓝溪中,蓝溪由此变得混浊不堪,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清澈干净。

沉重辛酸的回忆,让李贺难以成眠。他披衣而起,徘徊在早春的深夜里。镰刀似的弯月,发着凛凛寒光,冷冷地看着大山,它的目光把他再次带回到多年前的夜晚。凄风苦雨中,采玉老夫夜宿冈头,饥寒交加,食蓁充饥。杜鹃声声悲鸣,口吐鲜血;老夫哀哀哭泣,以泪洗面。可他依然庆幸自己没有淹死在蓝溪之中。无数年,无数采玉人溺死水中。虽身死百年,那些蓝溪的怨魂也难以释消。

天亮时,起风了。风从对面山坡的柏树林中跑过,掀起湿重的寒意,大雨随即而至。远远望去,采玉人腰系长绳,依旧悬挂在陡峭的绝壁上,随风飘荡,青绳袅袅……李贺不忍再看下去。既然不能改变这些,那就为采玉老夫作首歌: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

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汽无清白。

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李贺《老夫采玉歌》)

怀着对采玉老夫无限的担心和无比的同情,李贺回到了京城。这是他短暂的二十七年人生历程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投入充满诱惑又冷酷无情的京城怀抱之中。此时,已是元和十二年(817)的春天。京城依旧,物是人非,崇道成风,仙人扎堆。术士与欺骗共处,神话与谣言同传。被这股势不可挡的“仙风”挟裹,李贺从梦天到梦仙,从天上到人间,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段京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