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昌谷村头,无边的竹涛便迎面扑来,将李商隐淹没。绿浪汹涌中,一个瘦削高挺的身影渐渐浮现,一张冷傲凄清的面孔宛在眼前:笔挺秀直的鼻梁,乌黑浓密的眉毛。眉梢向两鬓稍稍斜插,眉头之间,两眉的余脉连在了一起。眉毛过于茂盛,侵占了上眼睑的领地,使眼睛看起来与眉毛距离很近,像浓阴下两眼清泉,天再热,淌出的永远是带着凉意忧郁的泉水。
李商隐恍然若梦,不由得望着那细瘦的身影走去。可那瘦直如竹的身影走得太快,不等李商隐赶上,便消失在竹林深处,身后,是一路洒落,闪烁脆响的诗句:
风吹千亩迎雨啸;
古竹老梢惹碧云。
粉节涂生翠,春粉黑离离;
露压烟啼千万枝。
斫取青光写《楚辞》;
鸟重一枝入酒樽。
织席可承汗;裁杆堪钓鳞;
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
来到一处破败的院落前,李商隐停下了脚步。从讲李贺之事尤为详备的李贺姐姐口中,他断定此处应是李贺之山居。小心翼翼地推开风剥雨蚀的大门,出现在眼前的是倾圮的屋墙和废弃的井台。野草肆无忌惮地疯长,燕子无拘无束地嬉闹。一棵老枣树佝腰偻背,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孤独悲伤地站在那里。李贺常所居之屋的门窗紧闭,窗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一张硕大密实的蛛网斜挂在窗格间,帘幕般地阻挡着春日阳光照向屋内。李商隐清楚地记得,李贺姐姐说,当时,李贺正是从这里出发,随绯衣人上天为天帝的白玉楼作记去的。
刚开始,李商隐并不相信李贺姐姐的这种说法。他认为,她一定是在死别的疼痛之下产生了幻觉,自我安慰,自我麻痹,从而编造出了一个李贺没有死,而是被天帝召去作记的神话来。
但是,望着李贺姐姐那混浊苍老的眼睛,李商隐决定相信她的记忆,她的讲述,确信“王氏姊非能造作谓长吉者,实所见如此”。他不能去和她辩驳,更不能去拆穿她,也许,支撑她活下去的就是这个让她感到无限神奇无限荣耀的神话了。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歘下榻叩头,言阿弥(母亲)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常所居窗中,浡浡有烟气,闻行车嘒管之声。太夫人急止人哭,待之如炊五斗黍许时,长吉竟死。
似是要印证李商隐这篇《李长吉小传》,稍晚于李商隐的张读,在他的著作《宣室志》中也记载了关于李贺成仙、升天作记的故事。故事是这样写的:其先夫人郑氏,念其子深,及贺卒,夫人哀不自解。一夕梦贺来,如平生时,白夫人曰:“某幸得为夫人子,而夫人念某且深,故从小奉亲命,能诗书,为文章,所以然者,非止求一位而自饰也;且欲大门族,上报夫人恩。岂期一日死,不得奉晨夕之养,得非天哉!然某虽死,非死也,乃上帝命。”夫人讯其事,贺曰:“上帝神仙之居也,近者迁都于月圃,构新宫,命曰‘白瑶’,以某荣于词,故召某与文士数辈,共为新宫记。帝又作凝虚殿,使某辈纂乐章。今为神仙中人,甚乐,愿夫人无以为念。”既而告去。夫人寤,甚异其梦,自是哀少解。
春天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李商隐心头的阴冷。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惶惑:
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圃宫室观阁之玩耶?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采愈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长吉生时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多年后,李商隐作《锦瑟》一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诗被世人公认为是李商隐的代表作,最负盛名。然而它是李商隐诗中最不易读懂的一首。自宋元以来,揣测纷纷,莫衷一是。有人说,这是一首咏物诗,咏的是“锦瑟”。但近来更多的注解家却认为,这首诗与瑟无关,而是一篇借瑟以隐题的无题之作。还有一些人认为,这是一首悼亡诗,为悼亡而作。其中清人纪晓岚说:“始有所欢,中有所阻,故追忆之而作。”更有好事者连悼亡的对象都考证了出来。如,刘攽《中山诗话》说,锦瑟是当时某一个贵人的爱姬。《唐诗纪事》说是令狐楚的妾。总之,都以为锦瑟是人名,而这首诗正是李商隐写他对锦瑟的爱恋。对此,清诗人钱良择并不认同,他说锦瑟当是亡者平日所御,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所悼者疑即王茂元之女、李商隐之妻。可在清初学者、书法家何焯看来,“锦瑟”既非咏物,亦非悼亡,而是李商隐自伤生平之作,是其一生遭遇踪迹的概括。
从咏物到悼亡再到自伤生平,一首“锦瑟”美丽了千多年,伤感了千多年,也让人喜爱了千多年。所感为何,所伤为谁,其实已不重要。但如有兴趣进一步解读,倒不妨将此诗看作李商隐对李贺的追忆、感怀、致意。
李贺诗中,五十弦的瑟屡见不鲜。“清弦五十为君弹”(《许公子郑姬歌》)、“五十弦瑟海上闻”(《上云乐》)等,充分说明李贺对瑟有种特殊的喜好。相传古代的瑟有五十弦,有悲瑟之称。李贺固执地将五十弦的悲瑟搬出来弹,应与他的身世遭遇有关。
李商隐看破了李贺的心思,故以“锦瑟无端五十弦”相问。在他的心目中,才情超绝的李贺就是那张五十弦的瑟,沉沦挣扎在混浊纷扰的尘世中,孤独地弹奏着清越、激昂却又悲壮至极的歌。然而时光如刀,岁月无情,锦瑟一般的人、锦瑟一般的诗终被雨打风吹去。时隔多年,李商隐重弹锦瑟,一弦一柱不仅是对李贺二十七岁短暂生命的痛惜,更有对自己青春华年的留恋和思念。李商隐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李贺有“迷魂招不得”;李商隐春心托杜鹃,李贺红泪“蜀国弦”。沧海遗珠,望月独泣,是李商隐的失意人生写照,更是李贺的失意人生写照。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是李商隐的美好愿望,也是李贺终生为之不懈追求的目标。但是最终,他们都失望了。多少年过去,蓝溪依然流淌着“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的悲伤。
几声清脆婉转的鸟鸣将李商隐从无边的遐思中唤醒,目光随即被廊檐下的无名花朵吸引。“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李商隐知道,李贺最喜欢的永远是这些清新疏朗、朴实自然的面孔。他虔诚地弯下腰,采下一束春天的花朵,摆放在李贺的窗台上。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