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笺风流半笺痴:情暖三生的古典最美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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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你的凋谢,是另一种绽放(1)

一缕香魂,几掊黄土

在这红尘中,有些厮守像梦一样,短暂迷惑后就再也摸不到,醒来全是泪。而有种爱,舍不得,忘不掉,永远都在疼。活着的时候如此,死了之后还是会继续。听听诗篇《唐风·葛生》中那些余音不绝的悲歌,就会知道那些相爱过的时光,对爱人来说,多久都是不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藤儿把那荆树盖,蔹草蔓生在野外。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在地下!

葛藤儿把那枣树披,蔹草爬满墓地旁。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墓中睡!

漆亮的牛角枕儿作陪葬,花棉锦被闪着光。我的爱人独个儿去,谁去伴他呀?独个儿到天亮!

天天都是夏日的天,夜夜都是冬天的夜,熬到百年我死后,到他身边再相见。

夜夜都是冬天的夜,天天都是夏日的天,熬到百年我死后,到他身边再相见。

清泪尽,纸灰起,他一个人永远地安睡在这冰冷的坟墓中,而我也是一个人,在坟墓外头彷徨哭泣。像我无数次做过的甜蜜而伤感的梦,来去都悄无声息,只留下梦醒后令人心碎的空虚……

如果时间要将他从我身边带走,那么,至少回忆是我的。即便是灰烬,也是我的。看这世间,满目疮痍。而我幸得他的爱,此生便再无憾事。我们一起推开那扇叫岁月的门,许多年华终将被渐渐搁浅、慢慢遗忘,唯有我们的情谊将刻于彼此心间,永不磨灭。

别人看来,我这般销毁骨立地思念他,都是些无谓的事情。然而我们曾经说好,要用整个生命去爱对方、思念对方、回应对方。现如今,你却先于我,把这誓言静静地放在你不能轻易拿出来的、永恒的沉默里。

只是,我还能像当初爱他一样,以一种原始的冲动去爱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吗?我只有日日念着蛊惑自己的咒语:再也不了,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让自己从此变得刚强冷硬。

这夏日的白昼太过漫长,而那冬天的寒夜总是遥遥无期,我只能独自一日一日地挨过这沉默的岁月,只为在旅途的终点可以再次与他相见。

在这样深沉的爱前,任何语言都略显苍白。只能勉强劝慰着:不要害怕,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活下去的,就像高桥睦郎说的那样:“我们将继续沉默的旅行,没有欢悦也没有悲戚,勉强地说,只有无休止的爱。”

在诗经之外,在我们生活的不远处,也有一个女子为自己早逝的爱人写下令人悄然泪下的悲歌,她就是三毛。

三毛本是生命的流浪者,她生活的世界里没什么值得让她留恋的。所以她一直游荡,在文字里,在那些陌生的土地上。然而人是要用两只脚在地上生存的,就算是再奇特的女子,也要在人间烟火中寻求感情的寄托。

在西班牙,一个蓄着大胡子的男孩对她说:“我把我的心换给你,这是一颗金子做的。”而她的灵魂就在这时停住了,从此在他的世界里沉沦到底。

他们一起在撒哈拉沙漠生活了六年,他是一位潜水工程师,她则做他的家庭主妇,为他做各种中国菜。荷西曾说他平生的理想就是:“有一个小房子,我赚钱养活你,晚上回来你煮饭给我吃。”

祈盼的一切竟然这么轻易就实现了,让他们以为眼前即永远。三毛说:“我不会死,我还要给你做饺子呢!”而荷西说:“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

谁知他竟然食言,一次出海工作时就再也没回来,他一个人在他们最好的年纪里先离开了。

三毛曾经跟着钟声许下了十二个愿望: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然而,命运总是一再辜负她,赐予她爱和幸福的同时也埋下了痛苦和沉沦。

荷西总是唤三毛“Echo”,三毛的英文名。在希腊神话里,Echo是一位在山林中死去的回声女神,而她爱恋的美少年则溺水而亡。

远古的神话当真是带有不可亵渎的力量吗?神的命运一样会落在人的头上吗?没有人能给出答案。命运留给人类的常常是多到不能再多的遗憾。

荷西死后,三毛几乎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在为荷西守灵的那夜,三毛对荷西说,“你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走,你会看到黑暗的隧道,走过去就是白光,那是神灵来接你了。我现在有父母在,不能跟你走,你先去等我。”

见过阳光的人就再也不能回去黑暗里了,感受过温暖的熨帖又怎能重新习惯寒冷。回过头时,一直守候在旁的坚实臂膀却不在,谁能忍受这份蚀心的痛?

他曾随着她的漂泊而漂泊,而今,是她的心随他沉到这茫茫宇宙的不知处。

几个月后,三毛又去荷西的坟前看他。“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在古代的书里,有很多好运气的人。他们爱一个人,就一直会爱到死。而古代的坟墓中,也有很多好运气的人。他们爱一个人,就会埋在一起。这样的好运气,放到现在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最初相爱的时候,人们都在祈盼生生世世,祈盼长生永驻,然而在死生契阔的大背景下,无论你多么的世事不理,命运还是与你纠缠,并且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最后只落得一缕香魂,几掊黄土的凄凉与惆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秋枯春荣,日月升落,看尽沧海桑田,亦难以明死生,知天命。日华闪漫,那一片无尽的花开成了海,花径人疏,风拂过往事,压下那柔弱的茎,但有注视着它再一次的站起来,重归寂寞。人生,就是明知道泡沫终将破碎,但仍要将其不断吹大的无奈。而在爱情的世界里,十年生死两茫茫,最终只能自己思量,却怎么也不能剔除相思的苦痛。《江城子·乙卵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为我们展示了阴阳两隔的无奈与辛酸。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午夜梦回,一轮明月隔着十年的茫茫生死,照得镜前人发如雪,鬓凝霜。只是再皎洁的月光也难免凄凉,藏不住的古铜色阴翳是脸上静默无言的相思泪,是心中无法开解的胭脂扣。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那年,丹岩赤壁下,绿水泓中,他抚掌三声,唤鱼而出,自是美景岂能无美名,就手书“唤鱼池”以记,谁知,王弗差丫鬟送来的题名也正是“唤鱼池”三字,这样的不谋而合,韵成一段“唤鱼联姻”的佳话。

初婚那一年,苏轼十九岁,初露才华、满怀抱负,大把大把的少年意气像是风中飘不散的歌谣;王弗十六岁,双眸如星,粉面如桃,自有一种淡墨染不出的风情。

自此,她是他读书侧畔的良伴,“幕后听言”的贤内助,纯真无邪的师妹,年少情深的发妻。

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月,多的是无从选择的人生。若是彼此都在对命运的顺应中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便是月下老人的完美羁绊、三生石上的侥幸刻痕了。他与她,何其幸也!

想来,即便是漫长岁月的单调乏味,也难敛住那眉州少年脸上的得意春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如果能够一眼望到白头,那么生活可能从此便是自斟自酌、幸福漫溢的美酒和艳词了。然而世事无常,相爱终是难得久。仅仅十一年之后,王弗便因病撒手人寰。

十一年的岁月说长也不长,从青涩的少年到热烈的盛年,风景还没看透,红豆还没熬成缠绵的伤口;11年的相守说短也不短,他已经把她对窗梳妆的身影泼墨成一卷写意画,留待以后的岁月里一边苍老,一边回忆。

十一年的记忆说长也不长,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十一年的缘分说短也不短,足以让他和她在经历了下一个十年之后于清亮的梦中再次相见。

我们在千年后无从得知苏轼痛失爱妻时是如何的黯然神伤,只有像这样细细地听,他那些凄清幽独的心声,让那淌了千年的泪流进我们的心里。

王弗去世后的十年间,宋神宗驾崩,宋哲宗继位,司马光被任命为宰相,苏轼又一次被召回京城,升任龙图阁学士,同时担任小皇帝的伺读一职。

此时的他已续了弦,续娶的这名女子正是王弗的堂妹——王润之。据说这位王润之的身上隐约有其堂姐的风韵、才情。

苏轼是否在她身上寄托了一丁点对前妻的怀念,我们不得而知。这时的宣仁皇太后和小皇帝十分赏识苏轼,四十岁的他虽然在政治上春风得意,在生活中也有了妻儿相伴。然而,逝去的前妻始终在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里静静安放。

那琴瑟相和的十年即使不会让他日夜挂念,也绝不可能就此简单地淡出记忆。虽不致时刻都隐隐作痛,却也不免在岁月的流逝中悄无声息地蓄积着、发酵着,酿造出一种愈来愈浓烈的情感。

真正至情至性的男子寄情,却不滥情;喜新,却不厌旧,苏轼正是这般对世间之人、情、事、物有着极大尊重的至情至性的男子。

都说要足够坚强才敢念念不忘,在阴阳相隔的十年间,他不论经历怎样的世事变迁,从未停止过那个“纵使相逢”的痴心迷梦。奈何岁月如刀,日日萧索当年的面容,皱纹爬上了额头,银霜落满了发丝,浮尘的苍老把年轻的容颜暗中偷换。这样下去,两人纵使还有未尽的前缘,也只落得相见不识、擦身而过的遗憾。

十年的光阴,正如一生时光的界碑,也是尘封心门的钥匙。那些窖藏得严严实实的陈年老酒,将在这个时候被悉数打开,极为苦涩,却也极为馥郁,恐怕只有怀着相同心事,妄图和逝者对话的痴情守望者们才能尝尽个中滋味。

回不去的地方叫做家乡,而乡愁的缘起很大程度上并不仅仅因为物理意义上的距离,而是因为那些不可逆转的人和事,还有那些白驹过隙般一去不返的时光。还好,我们在半梦半醒的迷醉中总能模糊生与死的界线,找到回家的心路。

就像是迷失在舞台上的演员一般,苏轼在梦中又一次闯入故居前那个熟悉的庭院。内心强烈而绝望的企盼让他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如同青涩少年般跌跌撞撞,难以成行,直到一眼看见窗前那张熟悉的脸,低垂着眼帘,正用娇艳欲滴的颜料轻点朱唇,一如当年站在初春池边,袅袅婷婷、含羞带怯的少女。

她依然是那样的“敏而静”,而他,有口不能言语,有手无法触碰,唯有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任由一行行心碎的眼泪万箭齐发般穿过眼睑,穿过自己炽热的胸膛,却在此时蓦地想到:原来她也与自己一样,承受着同样的相思之苦,做着同样的再相逢的迷梦。

长满矮小松树的山冈,荒烟蔓草的坟头,每个肝肠寸断的月明之夜,坟墓内外的两人,纵有满腹的离愁别恨,又该说与谁听呢?

古往今来,到底是歌者的心灵本身酝酿着无尽的凄楚,还是无尽的悲剧造就了伟大的歌者,我们无从拷问。唯有在起风的日子,在冰冷的月下,用心聆听那些遥远心灵的悲鸣和寂寞的哀歌,像俄国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中所写: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直觉化为乌有。

在这样的尘世,容我们抛却种种机关算计,就像这样,在今时今日,与一阕词相对,与那些远古而来的相思一起落入爱情的深渊。

若问世间最遥远的距离,现代人兴许会故意忽略奈何桥的绵长,忘记生与死的藩篱,给出避重就轻的妙答:“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现如今,便捷的交通、通信方式让我们随时都可以和各种相爱着的、暧昧着的人面对面,而实用主义的态度和浮躁焦虑的情绪也催促着我们迫不及待地向对方传递爱的讯息。

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够明白地知晓:有一种距离叫阴阳相隔,有一种辛酸叫相逢不识,有一种情结叫对窗梳妆,有一种追忆叫年年断肠。这些,怕都只能从那些远古的枯黄纸页中寻得一丝踪迹了。

如果说奈何桥是全宇宙的心碎边界,那么苏轼俨然站在桥的这一头,为古往今来无数悼念爱人的悲怆灵魂咏尽了内心的凄苦和怅然。

也许,当死亡没有将我们和爱人分开的时候,它的阴影并不能在我们之间筑起实实在在的高墙。所以现代人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爱是高调的宣言、直接的占有、无尽的厮守,抑或抵死的缠绵;显然已经忘记很久很久以前,古雅的人们是怎样用矢志不渝的忠贞和略显笨拙的情态去歌颂爱、享有爱和缅怀爱。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命运真是一切人间戏剧最成熟、最具匠心的设计师。它将我们推向幽暗深渊,在我们下落时又给我们晴朗风月,这些就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仿佛是它在告诉世人。世界空阔,懂得爱的人类不会总在底处。所以,纵使漂泊不定,纵使曲折难平,也一直承认,正是爱让生命成为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所以,即使是阴阳两隔,依然爱你如旧。对于《遣悲怀》中的元稹来说,就是要终夜长开眼,报答韦从的平生未展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