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笺风流半笺痴:情暖三生的古典最美情诗
5295300000030

第30章 你的凋谢,是另一种绽放(2)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空下来时,难免想到你,同时也想到我自己,世人所谓的人生百年到底有多长呢?你我携手七年,于我而言竟似一瞬,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永嘉时人邓攸清和平简,贞正寡欲,逃避贼人时,为保全亡弟之子,而将自己的儿子抛弃,以至于自己终身无子。晋人潘岳的诗作在钟嵘的《诗品》中被列为上品,他那三首《悼亡诗》写得尤其好,但是现在看来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人注定是听不到了。死者长已矣,而生者还是要继续面对这尘世的满目疮痍,纵使步履维艰也要走下去。

你走后我方知晓,人间为何会有良辰美景不再的惆怅。没有你的世间让我仿佛陷入一种深沉幽暗的绝望之中,我在其中,伸出手,想抓住你,而我抓回来的不过是一掌冷雾。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有寄希望于死后与你同睡一个墓穴,待到来生也不会分开,你依然做我的妻。

你知道的,我一直把你放在我心中一个沉重的位置上,不轻松,也不允许轻松。而我曾许你的一世欢颜,从未兑现,如今只能以你不知的方式静静偿还对你所有的亏欠。

然而,今生抓不住的,又如何能期待来生?我在今生也只能“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是不是当一个故事太过悲伤,人们就会以诗、以歌将这悲伤尘封在其中,在众人传唱的口唇间冲淡那份化不开的浓愁。

韦丛二十岁时,以太子少保千金的身份下嫁于元稹。彼时元稹初落榜,尚无功名,又无背景。然韦丛与她父亲一样深惜元稹的才情,对元稹家中的贫瘠淡然处之。

婚后,元稹忙于应试,家中大小事务皆由韦丛一人周全,生火做饭、洗衣买酒,自是温柔体贴,从无怨怼。就这样,两人素朴相依,清然携手,共度了那许多的清贫岁月。

走得最快的总是最好的时光。也许是因为清贫和操劳,二十七岁时,韦丛就离开了人世。她与元稹同苦七年,如今元稹飞黄腾达,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只看一眼云散月出,而没有福分照见月亮的清辉。

韦丛下葬时,元稹正因御史留东台而没能亲自送葬,这于他,怕是至深的遗憾。在元稹心中,韦丛独占最广阔的一角,让他深切思念却又无尽悲伤。

娶她,本是政治上的希冀,本来仓促的婚姻,却让两人由此底定了一生一世的情缘,不再视如儿戏。彼此始料未及地起了婚姻的头绪,而接续的,已是势必永远缠结在一起的结发鸳盟。

他们前世似乎是有着未尽的缘分,所以在今生能这般相遇相守、日日情笃。可是,月尚有缺,这浊重人世岂能圆满?陪我们在黑暗中匍匐的是一些人,而陪我们站在阳光下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为没能给她更多的幸福而抱愧,元稹为韦丛写下了著名的《离思》和《遣悲怀》等十六首诗。也许这是他的野心,将因她而郁结的悲思统统放在诗里,一直延绵至百年千年后。

最遥远的思念是生死相隔,相见遥遥无期,思念,变成了空洞的回忆,所以我只能在梦里用画笔画一场相见,所以我只能在纸上用笔写出一个情节,所以我只能用想象填补空缺的记忆。这种阴阳两隔的怀恋,一如潘岳《悼亡诗》中对妻子杨氏的悼念。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遣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时光流逝,爱妻离开人世已整整一年,层层的土壤将他们永远隔绝了。就个人对亡妻的思念之情来说,诗人十分愿意留在家中,可是有公务在身,朝廷不会依从,这个愿望是难以实现的。再说,人已死了,就是再继续留在家中,也是没有用。所以,诗人勉强遵从朝廷之命,转变念头,返回原来任职的地方。

临行之前,诗人触景生情,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哀和痛苦。看到住宅,自然想起亡妻,她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进入房间,自然忆起与爱妻共同生活的美好经历,她的一举一动,使诗人永远铭记在心间。可是,在罗帐、屏风之间再也见不到爱妻的形影。见到的是墙上挂的亡妻的笔墨遗迹,婉媚依旧,余香未歇。眼前的情景,使诗人的神志恍恍忽忽,好像爱妻还活着,忽然想起她离开人世,心中不免有几分惊惧。

冬去春来,寒暑流易,爱妻去世,忽已逾周年。又是春风袭人之时,檐下晨霤点点滴滴,逗人哀思,难以入眠。深沉的忧愁,难以消却,如同三春细雨,绵绵无休,盈积心头。要想使哀思衰减,只有效法庄周敲击瓦盆了。

世界上最遥远的思念是生死相隔,心爱的人已经离去,真的成了后会无期,只剩下这个深夜孤寂的夜光,只剩下眼眶悲伤的泪水。最遥远的思念是生死相隔,多想知道,他在天堂是不是还好,是否也在想念着我。月光渐渐退去,晨光渐渐温暖,爱的人已离去,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怀念与相思。但是,虽然佳人已逝,但是仍旧相信她在另一个世界从容地绽放。

陶醉过你的梦幻,就无心于别处的风景

琵琶曲未终,潇湘水仍寒。忽忆佳人今总老,梦贪好,茫然忘了花间道。那烂漫的山花不再使我流连忘返,无论多么艳丽的花朵,在你面前都会黯然失色。曾经的你,依旧是我生命中最美的花朵。流诸指尖的年华,因为你的出现而灿烂,也因为你的离开而沉沦。陶醉过你的梦幻,就无心于别处的风景。这是元稹在《离思》中对爱情的咏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如果曾经经历过大海的苍茫辽阔,又怎会对那些小小的细流有所旁顾?

如果曾经陶醉于巫山上彩云的梦幻,那么其他所有的云朵,都不足观。

现如今,我即使走进盛开的花丛里,也无心流连,总是片叶不沾身地走过。

我之所以这般冷眉冷眼,一半因为我已经修道,一半因为我的心里只有你。

韦丛走后,元稹在一首首悼亡诗中絮絮地说着他的思、他的悔、他的痛:

你永远不会知道,没有你,我如何可以从此不赞不忏;我如何可以只走大道,向日出之地,喝洁净的水,我又如何可以从尘土起行,到尘土里去,如果没有你。

我们窗前读书、廊中散步、月下对酌的那些过往,如今只好比天上一夜好月,得火候一壶好茶,只供得你我一刻受用,难及永恒。

读《世说新语》见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呼:“奈何!奈何!”当时笑他傻气、痴狂,如今想来却正合我心意,当真遇到无可奈何之事,纵是有百张口也是什么都说不出的。

我们曾以万年为盟为誓。那时只觉一万年何其修远,谁想却又像是刚刚逝去的昨天,转眼只剩得我一人把生命的哀歌唱到人生暮色。

只是你走后,我再无心于其他,这世上的时光,我只想与我自己无悲无喜地度过。

元稹写下的数阙悲歌,和他那情到深处万念俱灰的赤诚千年来流淌不断。人间的爱情都是一脉相传的,元稹的赤诚和悲伤不会成为“后不见来者”的孤绝。八百年后,在印度,有两个人隔着时空与他遥相呼应。

我一说你们就知道了吧。八百年后,在印度,有一座泰姬陵建成了,但你们知道吗,这里面藏着一份双料的爱情。

留世的伟大工程大多与军事、国防、宗教有关,长城、金字塔、月神庙都令人肃然惊叹,而庞大的陵墓更是常见,秦始皇陵甚至具备一座城市的规模,那占地数万平方米的兵马俑不过它的附属品。然而只有泰姬陵不同,它不只是一座堂皇的坟墓,更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深沉的爱。

泰吉·玛哈尔是蒙兀儿王朝第五代皇帝沙贾汗的皇后。十九岁嫁给沙贾汗,为他生了十四个孩子,却夭折了七个,三十八岁时,随沙贾汗南征死于营帐之中,在此之前她刚生下最后一个女儿。

泰姬与沙贾汗共度了十九年的婚姻生活,这期间泰姬一直随沙贾汗南征北战,两人的深情也正是由这番相携相伴而来。泰姬死后,沙贾汗直到去世,三十六年中一直过着清教徒般的鳏居生活,这对于一个国王来说可算是怪事。他当真是万念俱灰、心如止水,这悠悠岁月中,政事之外,唯有修建泰姬陵能让他牵念。

据说,如今泰姬陵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沙贾汗王子与泰吉·玛哈尔初相遇的地方。当年,十九岁的泰吉·玛哈尔有着怎样的风情,微风拂过她如玉似水的纱丽,而她的长发森林,明眸流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家。而十九年转战南北的岁月中,她那一双温柔的眼眸,始终照在他的脸上,危难时,为他担忧,出险时,则为他庆幸,为他笑。

不要以为爱情、婚姻是件简单的事,只要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就可以天长地久。所谓心心相印,恩爱白首,需要的是你与他经历的枝枝蔓蔓,你们留在时光里的那些披荆斩棘、披星戴月。

三十六年后,七十五岁的沙贾汗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心中仍然满是温热的爱意。他犹支起病体,只为最后看一眼月光下的泰姬陵,见她安好,他方可静然离去。

“你看,纵使万灯谢尽,时光再也流不来你,我只好亲自去陪你,在身侧轻轻蜷卧,从此后,再不管人间几世几劫,你我径自安然入睡。”

世人都以为泰姬陵只是一曲国王和皇后的恋歌,殊不知,这里面还回荡另一个丧妻伤心人内心的悲歌。

沙贾汗初建陵墓时,很多建筑师前来献图。而其中一位建筑师的设计最为细腻完美,虽然他也是设袭回教建筑圆顶和塔柱的传统而设计,却大胆地采用白色大理石代替旧式建筑的红砂岩,整个设计看起来匀称而秀丽,正于沙贾汗心有戚戚焉,沙贾汗就决定采用他的设计。

其实,这位建筑师与沙贾汗同是丧妻的伤心人,而这个陵墓他本是为自己心中的王后——他的亡妻所设计。现如今,这陵墓虽以泰吉·玛哈尔为名,我想,他的妻子于冥冥中心上也是了然的:这是她的丈夫为她而做的。

一位独善大匠之才,一位独揽大权在手,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却又都无惧无畏地爱着。正是同样秉着一份执拗的爱,他们才能如此完美地合作完成了这座观之令人心潮涌动的世间奇工。

听了这些故事,不禁要慨叹:这世间,为了爱情到底可以做到哪一步呢?他们听到这问题,也许只是浅浅一笑,“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解释,不辩白。

人们说,爱情的最高境界不是我为你去死,而是我替你送葬。电影《入殓师》是一部很轻的电影,却能让人看到很重的人生。佐佐木先生对大悟说,他的妻子六年前去世了,他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走了她,然后开始了替死者入殓的工作。他的妻子是带着他的爱走的,这世间的每个死者都应带着他人的爱离开这个世界,就值得有人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敬重、温柔地送他们通向未知的旅程。

也许生命的终点处并不是一片幽深的黑暗,爱我们的人会在那里为我们点一盏灯,照亮那未知的旅程。爱情的法力有几重?它可以让人山人海变为无人之地;它可以让人生而死,死而又复生;它可以让人放弃三千弱水,只取一瓢足以饮一世。

那个为爱而忧伤的少年维特说:“从此以后,日月星辰尽可以各司其职,我则既不知有白昼,也不知有黑夜,我周围的世界全然消失了。”

那痴情的郑国男子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东门,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虑,聊可与娱。”

元稹则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陶醉过你的梦幻,就无心于别处的风景。也许这就是爱情的真正魔力。

你的芬芳,依稀在指间缠绕

睹物思人,人已去,楼已空,却依然活在醉梦中。失去了,才懂得什么叫做痛,为爱受尽折磨,只因曾经彼此深爱过;为爱受尽折磨,只因彼此深爱过。虽然佳人已逝,但是依旧相思不断,垂泪涟涟。睹物思人,青衫湿遍,而她的芬芳,似乎依旧在指间缠绕。这是纳兰容若的多情,是用《青山湿遍》对另一世界的发妻的倾诉。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分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他的青衫已被泪湿,而从前那个软语相慰的人却不在身旁,她怎能忍心将他相遗忘?半个月前,她犹在病中,而她平日里惯用的剪刀还在银缸中静静放着。家中的一切安然如常,却唯独少了她。

他记得,生前的她胆子小,从不敢独自一人留在空空的房内。而如今,她只身躺在凄暗幽深的棺内,陪伴她的只有墓前梨花落下的暗影,如此冰冷、凄凉,她该如何自处?

他莫可奈何,唯有希求她的魂魄能够识得回家的路,“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他将那些为她而落下的清泪,和入那些用椒浸制而成的酒中,天上地下的神仙饮下这椒浆,就能够尝到他酸楚的泪,为他而神伤,更希望神仙能够替他将长眠的她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