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波希米亚人:巴黎拉丁区文人生活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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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加洛林王朝的硬币

将近12月末的一天,皮杜尔代理处的信差受人委托分发了大约100份邀请函,以下便是其中一份的原文照抄:“鲁道尔夫先生和马切洛先生邀请阁下在下个星期六,平安夜做客。一个狂欢之夜!

生命是短暂的!

娱乐节目单

(第一部分)

7:00——酒吧间开放。

8:00——《劳动力山脉》的天才作者露面,该喜剧被音乐剧院拒演。

8:30——卓越的艺术大师亚历山大·萧纳先生,用钢琴演奏他的拟声交响乐——“蔚蓝色的艺术魅力”。

9:00——朗读关于“悲剧处罚的废除”的评论。

9:30——柯林先生(超自然哲学家)和萧纳先生关于哲学和超自然的辩论。为了避免两位对手出现任何冲突,他们将被严加看管。

10:00——文学大师崔斯顿先生讲述他的早期爱情故事,亚历山大·萧纳钢琴伴奏。

10:30——第二次朗读关于“悲剧处罚的废除”的评论。

11:00——一个外国王子捕获食火鸡的自述。

(第二部分)

午夜。著名画家马切洛先生将蒙住双眼为我们即兴完成一幅素描,用粉笔画出伏尔泰和拿破仑在爱丽舍宫广场会面的场景。

鲁道尔夫先生届时也将点评《扎伊尔》的作者与奥斯特里兹的胜利者之间的相似之处。

12:30——古斯塔夫·柯林先生,半身裸露,模仿第四届奥运会的一个运动项目。

1:00——再次朗读关于“悲剧处罚的废除”的评论文章,并代表有朝一日会失业的悲剧作家接受捐赠。

2:00——四人牌戏比赛开始,持续到第二日凌晨。

6:00——观赏日出及最后的合唱。

活动期间通风机开放。

注意:任何人想企图朗读或背诵诗歌,都将被立即驱逐并交与警察。来宾将被一视同仁,不得用蜡烛的余烬自助。

两天后,这份邀请函在下层艺术界和文学界散布开来,并且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

然而,在所有被邀请的人当中,有不少人对这两位朋友的诸多允诺表示怀疑。

“我很怀疑,”其中一位说,“我有时去欧维涅游乐园大街参加鲁道尔夫的星期四聚会,人们实际上只是随便坐着,而且所有的人都只能用不大的陶瓷杯喝一点纯净水。”

“这次,”另一个人说,“是认真的。马切洛已经给了我宴会节目单,而且非常吸引人。”

“会有女士参加吗?”

“是的。凡密小姐已经被邀请去做宴会的主宾,而且萧纳将带来一些有身份的女士。”

简单地说,是这次宴会的起因使得波希米亚人面对这滩浑水变得麻木不仁——在过去大约一年的时间里,马切洛和鲁道尔夫一直在宣扬着这场盛大的宴会,然而总是将在“下个星期六”举行,窘迫的环境迫使他们不得不将许诺延长了52个星期还多,以至于他们时刻都会碰到来自他们朋友的冷嘲热讽,其中一些言行卤莽的家伙甚至公然要求他们尽快兑现自己的承诺。事情开始变得麻烦,这两个朋友决定结束它,合计了他们承诺投入的金额。

就这样他们发出了上面我们提到的这张邀请函。

“现在,”鲁道尔夫说,“这次不能再退却了。我们已经破釜沉舟,而且要提前一星期就准备好举办宴会所必需的100法郎。”

“既然我们必须这样做,那我们就做好了。”马切洛回答道。

带着他们特有的傲慢与自信,这两位朋友安然入睡,似乎那100法郎已经在向他们赶来,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直到宴会举行的前一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当约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来的时候,鲁道尔夫在想,如果不想永远背上失信的名声,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指望好运从天而降了。为了促成这件事情,两位朋友不断修改着他们自欺欺人的节目单上的奢侈品。

就这样改来改去,慎重地缩减掉“蛋糕”这一项,经过仔细检查又删除了“酒水”这一项后,总费用降低到50法郎。

问题已经被简化,但还是不能解决。

“来,来,”鲁道尔夫说,“现在我们必须商议解救措施,这次我们不能再打退堂鼓了。”

“不,那是不可能的。”马切洛回答道。

“从上次听我叔叔讲斯塔奇安卡战役的故事到现在有多久了?”

“大约两个月了。”

“两个月,好,那就是说已经隔了相当长的时间了,我的叔叔没有理由再抱怨了。我明天就去听听他对这次战役的高见,那样肯定会得到5法郎。”

“我”,马切洛说,“要去把那幅《废弃的古宅》卖给老梅第奇。那将能得到另外的5法郎。如果时间充裕,我还会添上三个城堡和一个磨坊,那样也许可以卖到10法郎,我们的预算就可以完成了。”

接着这两个朋友就睡着了,梦见鲍乔尤公主恳求他们改变宴会日期,免得抢走她的常客。

清晨醒来的时候,马切洛拿来一块帆布,迅速地开始工作,画一座废弃的宅邸,他通常把这一类作品提供给旋转木马场地的经纪人。另一边,鲁道尔夫去拜访他的叔叔摩纳蒂,他正在读“撤离莫斯科”的故事。根据鲁道尔夫的经验,一年之中有五六次,当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如果能满足他讲述战役的嗜好,作为回报,这个老于世故的火炉制造商对热心倾听他讲述的侄子借两个小钱的请求是不会固执地拒绝的。

大约两点左右,马切洛耷拉着脑袋,夹着一块帆布,在旋转木马场碰到了鲁道尔夫,后者刚从他叔叔那儿返回来,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也没有什么好消息。

“咳,”马切洛问,“你成功了吗?”

“没有,我叔叔去了凡尔赛。你呢?”

“梅第奇这个畜生不想再要《废弃的古宅》了。他想让我给他画一副《炮轰丹吉尔》。”

“如果我们不能举办这次聚会,我们的名声就永远被毁了,”鲁道尔夫低声“如果我那位很有影响的评论家朋友打着小巧的白领结,穿着黄马甲应约而来,我却什么招待也没有,他会怎么想呢?”

带着强烈的不安,两个人都回到了工作室。

这时邻居的钟敲响了4点。

“我们只剩下三个小时的时间了。”鲁道尔夫沮丧地说。

“但是,”马切洛说,走向他的朋友,“你能肯定,非常非常肯定,我们没有在附近丢下一袋钱吗?啊?”

“不只是这儿,哪儿都没有。你指望它会从哪儿冒出来吗?”

“如果我们在家具下面看看呢,在扶椅的填充物里找找呢?

据说罗伯斯庇尔时期一个侨居的贵族曾经将他的财富藏在这儿。

谁能说定呢?或许我们的这把扶椅就属于哪个侨居的贵族呢。何况,我脑子总是有这样一个念头:扶椅里面一定塞满了金币。你想把它刨开看看吗?”

“这很富有喜剧性。”鲁道尔夫以一种半真半假的口吻回答道。

突然,在工作室里翻箱倒柜的马切洛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

“我们有救了!”他惊呼道,“这儿真的有钱。看!”说着他把一枚五先令大小的硬币拿给鲁道尔夫看,硬币有一半已经被铁锈和铜绿所腐蚀。

那是一枚颇有收藏价值的加洛林王朝的硬币。上面的图案还相当完好,可以看出是查理曼大帝②统治时期的东西。

“那,也就值30个苏。”鲁道尔夫说,对他朋友的发现投以轻蔑的一瞥。

“好好利用的话,30个苏也能办大事,”马切洛回答说,“只有1200人的波拿巴曾使上万名奥地利士兵缴械投降。技巧可以取代数量。我将去梅第奇那儿兑换这枚加洛林王朝的银币。这儿没有其他可卖的东西了吗?假如我拿走这支石膏制的俄国乐队指挥加克诺夫斯基的胫笛模型呢?”

“把胫笛拿去吧。但那是个不值钱的东西,而且这里将什么装饰的东西都没有了。”

在马切洛出去期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举行聚会的鲁道尔夫,出去找他的朋友柯林,这位超自然哲学家就住在附近。

“我来请你帮个忙。”他说,“作为主人,我必须得有一件黑色的燕尾服,但是我没有,把你的借给我吧。”

“但是,”柯林犹豫了一下,“作为客人我也得穿我的黑色燕尾服啊。”

“我可以允许你穿一件双排扣长礼服。”

“那不行。你非常清楚我从来都没有一件双排扣长礼服。”

“那好,那就换个角度考虑吧。如果有必要,你可以不必参加我的宴会,把你的燕尾服借给我。”

“那会叫客人们失望的。我排在节目单中,不能缺席的。”

“将会有好多节目缺席的,”鲁道尔夫说。“把你的黑色燕尾服借给我,如果你要来,这样就可以了,穿着你的衬衣,你将被看作忠实的仆人。”

“噢,不!”柯林满面通红地说,“我要穿我最好的衣服。

可不管怎么样,这让人很不愉快。”当他看到鲁道尔夫已经将这件著名的黑色燕尾服抓在手里时,他喊道,“等一下,口袋里还有好多零碎的东西呢!”

柯林的燕尾服值得多说两句。首先,它其实是蓝色的,柯林习惯说它是“我的黑色燕尾服”。他是这些人当中惟一一个拥有一件燕尾服的人,在谈到哲学家的这件公务服时,朋友们同样习惯说“柯林的黑色燕尾服”。此外,这件著名的燕尾服有一个特殊的剪口,最出乎意料的那种,尾部很长,背心非常短,有两个口袋,很深,柯林习惯将大约30册书放在里面,随身带着它们。

这样在公众图书馆关门期间他的朋友就有东西可看,文人学者们称柯林的燕尾服是一个不关门的图书馆。

那天很凑巧,柯林的燕尾服里仅仅装着一本四开大的《拜尔集》,一部关于超自然能力的三卷本论述,一卷是康迪亚克的,两卷是斯韦登伯格的;还有一本蒲柏②的《论人性》。当他清理了他的书架——衣服之后,才允许鲁道尔夫穿上它。

“喂!”鲁道尔夫说,“左边的口袋仍然感觉很沉,你还在里面放着东西。”

“啊!”柯林惊呼道,“就是。我忘了掏空外语口袋。”

接着他从里面拿出了两本阿拉伯语法书,一本马来西亚语词典和一本汉字写的种畜繁殖指南,他非常喜欢阅读。

当鲁道尔夫回到家的时候,他发现马切洛正在用三枚5法郎的硬币玩掷硬币游戏。起初,鲁道尔夫拒绝和他朋友握手——他认为这些钱来路不正。

“让我们抓紧时间,抓紧时问,”马切洛说,“我们已经有了所需的15法郎。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梅第奇那里碰上了一个古董商。当他看到这枚硬币时,激动得差点发疯,那是他的收藏阁里惟一短缺的一枚。他跑遍了所有地方想填补这个空白,但是都失望而归。所以当他反复检验了我的加洛林王朝硬币后,毫不犹豫地出价5法郎。梅第奇用肘轻推暗示我,一脸的商人相。他的意思是:共享利润的话,他将和我抬高卖价。最后我们抬到了30

法郎。我分给了那个犹太鬼15法郎,这是剩下的15法郎。现在我们的客人就要来了。我们可以向他们炫耀了。呦!你搞到了一件燕尾服!”

“是的,”鲁道尔夫说,“柯林的燕尾服。”当他伸手摸索手帕时,又从外语口袋里掏出一本鞑靼文小册子,显然刚才被柯林忽略了。

这两个朋友马上开始准备。工作室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火炉生着了;一幅画放在画架上作为背景;接长的蜡烛悬挂在天花板上作为吊灯;写字台放在工作室中央作为讲演者的讲坛;一把椅子孤零零地放在桌子前面,是专为那位有影响的评论家准备的;在桌子上摆上了所有的书,有浪漫小说、诗歌、小册子,等等,它们的作者的出席将会让组织者很有面子。

此外,为了避免不同文学派别之间发生冲突,工作室被分为四个隔间,在各自的入口处分别张贴了匆忙制作的分类牌,分别写着——“诗人”,“散文作家”,“古典学派”和“浪漫学派”。

女士们将占据工作室中央的空间。

“哎!椅子不够。”鲁道尔夫说。

“哦!”马切洛说,“平台上有几把,我们得把它们用上。”

“当然,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鲁道尔夫说着,开始搬动那些本来属于邻居的椅子。6点的钟声敲响了。两个朋友匆忙出去吃了晚饭,回来点亮了会客大厅的灯,他们为自己的成就惊呆了。到7点,萧纳来了,跟随着三位女士,她们忘了戴项链和无沿女帽。其中一位披着一件有黑斑点的披肩。萧纳向鲁道尔夫特别介绍了这位女士。

“她是一位习惯上流社会生活的英国女性,”他说,“一位被放逐的斯图亚特王族的后裔,她现在靠英语教学过着安稳的生活。她的父亲是克伦威尔手下的一名大法官。她嘱咐我,我们必须对她有礼貌。不要太随便了。”

众多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是客人们来了。他们看到火炉里有火,似乎都很惊讶。

鲁道尔夫穿着燕尾服去迎接女士们,并且按照英国摄政时期的礼仪优雅地亲吻她们的手。又有许多人到了,萧纳问是不是该上饮料了。

“稍候片刻,”马切洛说,“我们等等那位有影响的批评家,他的到来将为晚会掀起高潮。”

8点时,所有的客人都到齐了,节目开始了。

将近10点时,有影响的批评家穿着白马甲终于露面了。他只逗留了一个小时,并且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饮料上了。

到午夜,木材没有了,非常冷,坐着的客人靠近了许多,因为有些人把他们的椅子扔进了火里。

到1点时,所有的人都站着了。

客人们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没有什么令人遗憾的意外事故发生,除了柯林的燕尾服外语口袋里的字典被借出去了,以及萧纳给克伦威尔手下的大法官的女儿脸上来了一巴掌。

整整一个星期,这个难忘的夜晚成为当地人们闲谈的主题。

而且凡密小姐,聚会的女主角,在和她的朋友谈起时总习惯这么讲——

“那是一个非常美妙的夜晚。有接长了的蜡烛,我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