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波希米亚人:巴黎拉丁区文人生活场景
5492300000031

第31章 弗朗辛娜的暖手袋(1)

在真实的波希米亚世界中,我认识一个真正的波希米亚人。

他叫雅克,是一位极有天赋的雕塑家;但是贫穷使他没有来得及展现自己的天赋就过早地凋零了。1840年3月的一天,他因体弱多病,在圣路易医院圣维多利亚病房的14号床去世。

当时我因为一种顽疾住在医院,和雅克相识,雅克很有艺术天赋,但从不自吹自擂。在我与他相处的两个月里,虽然他已明明感觉到了死神的召唤,可我却从来没有听他抱怨过什么,也从来没有看到他心灰意冷的样子。也许他认为,心灰意冷只会让人觉得他这个没有被赏识的艺术家的滑稽可笑。后来,他平静安详地死去。

他的死是我所经历过的人生痛苦中最恐怖的一幕:他的父亲得知他的死讯后,到医院认领尸体,却因为院方要66法郎而和他们争吵了很长时间。丧礼上因为雅克父亲的坚持,院方无奈地抹去了6法郎。尸体人殓的时候,男护士从尸体上褪下了医院的被单,问死者的一位朋友要寿衣钱,而这个可怜的家伙身无分文,只好去找雅克的父亲。雅克父亲勃然大怒,质问什么时候他们才能不再烦他。

这时,一位在场的慈善机构的女会员瞥了一眼尸体,说了一番简单朴实而真挚感人的话:“哦,先生,您不能就那样让他下葬。这可怜的孩子太冷了,您至少应该给他穿一件衬衫,别让他一丝不挂地去见上帝。”

于是,雅克父亲给了这个朋友5法郎,并让他去葛行欧贝尔大街的一家服装店去买件衣服,因为在那儿可以买到二手的亚麻布衬衫。

“那里可能会便宜一点儿。”他说道。

后来,雅克父亲向我解释了他如此残酷无情的原因,因为当初儿子选择了艺术之路。所以直到看到儿子躺在棺材里,他还怒气未消。

亲爱的读者,请不要担心!我并没有远离弗朗辛娜小姐和她的暖手袋,马上就言归正传。弗朗辛娜小姐是雅克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女朋友。雅克死的时候很年轻,在他父亲准备把他赤身掩埋时还不到23岁。雅克亲口向我讲述了他的爱情故事,那时他住圣维多利亚病房14号床,我住16号。那病房简直糟糕透顶,谁要是死在那儿算是倒霉了。

在我开始讲述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之前(如果我能像当初雅克讲述得那么感人的话),请允许我先用雅克那只破旧的粘土烟斗抽两口烟。这只烟斗是他被医生责令禁止抽烟的那天送给我的。每当深夜来临,男护士睡着以后,雅克就会向我借那原本属于他的烟斗和一点烟草。在空旷的病房中,当一个人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不能入睡时,黑夜就会变得漫长而无聊。

“就吸两三口。”他一般会这么说,每当这时,我一般也会借给他。女护士长圣·吉纳维芙巡视时看见了也会佯装不知。

哦,多好的护士长啊!当你来给我们洒圣水时,你是多么的美丽、善良!我们看到你戴着洁白的有着美丽褶皱的面纱,从幽暗的走廊中缓缓走来。这一切令雅克无比神往。善良的护士长,你是地狱中的贝雅特丽斯,你的抚慰是那般甜美,我们常常藉着抱怨博取你的安慰。亲爱的圣·吉纳维芙护士长,要不是雅克已经在那个雪天去世的话,他一定会为你雕刻一尊圣洁的玛利亚小塑像,摆在你的房间。

读者甲:呃,暖手袋呢?我想看到有关暖手袋的叙述。

读者乙:弗朗辛娜小姐呢?她在哪儿?

读者甲:这个故事没什么趣味。

读者乙:我们接着看吧。

亲爱的朋友,真是对不起,是雅克的烟斗让我扯到了这些题外话。可是,另外,我并不能保证我会令你们发笑,波希米亚人的生活并非处处充满欢乐。

雅克和弗朗辛娜是在欧维涅大街的一间房子里相遇的。4月份他们同时搬到了这里。

这位艺术家和年轻的女孩一开始并没有建立同一楼层的人们之间应有的邻里关系,就这样过了一周。虽然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两个人却很快地了解了对方的情况。弗朗辛娜知道她的邻居是位可怜的艺术家;而雅克也知道弗朗辛娜是一位女裁缝,为了逃脱继母的虐待而离家出走,以微薄的收入奇迹般地维持着生计。因为她从不知道什么是快乐,所以她从不奢求快乐。

这两个人是怎样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呢?

4月的一个晚上,雅克身心疲惫地回到家中。一整天,他什么也没吃,一种莫名的忧伤占据着他的心,那是一种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可能占据人类心灵的忧伤,尤其是独居的可怜虫更容易受到侵袭。雅克觉得自己的房间太狭小,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打开窗户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多么美好的黄昏!落日的余辉忧郁地洒落在蒙马特高地,雅克若有所思地站在窗前,倾听着远处春天的交响乐,这声音似乎更加深了他的忧伤。这时一只乌鸦哇哇叫着飞过,他想到了乌鸦给以利亚送食的年代,想到了虔诚的隐士,想到了这些鸟如今已不再友善……他不愿再继续想下去了,就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此时,他已经没钱去为他的油灯添油,只好点燃一支树脂细蜡烛,那是在他去沙特勒斯修道院的途中带回来的。然而,悲伤有增无减,他点燃了他的烟斗。

“幸好,我的烟草还能塞满这支火枪。”他咕哝着开始抽烟。

那天晚上我的朋友雅克吸烟时,一定很悲哀。在这种焦躁不安的情绪中,抽烟是他莫大的享受,而且一般来讲还很管用。雅克是这样打算的:他按照习惯在烟草中加入少量鸦片剂,把他的小房间弄得烟雾弥漫,直到将他自己和所有的东西,尤其是挂在墙上的火枪彻底隔开为止——这只需半管烟就可以做到。当火枪完全看不见的时候,他便会在烟雾和鸦片的麻醉下昏然入睡,痛苦将被留放在他的梦开始的地方。

但那天是个特别的夜。雅克整整抽完了一管烟草,火枪已被烟雾完全隐藏起来,他仍旧陷在深深的悲伤之中;弗朗辛娜小姐的夜晚却恰恰相反,她回到家时非常高兴,和雅克的悲伤一样,她的兴奋也是莫名其妙的。上帝真是在和他们开玩笑,上帝的心情竟然也忽好忽坏。弗朗辛娜小姐脾气很好,上楼梯时边走边唱,可当她准备打开房门时,一阵风突然从楼梯间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吹灭了她手中的蜡烛。

“哦,讨厌!”女孩惊呼道,“上来下去又得爬六层楼。”

这时,她注意到雅克的门缝中透出的光线,出于懒惰和好奇心,她决定去向艺术家借个火。“这是邻里间应该给予的相互帮助。”她想,“而且,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她轻敲两声,雅克开了门,看到这位深夜降临的客人多少有些惊讶。她还没来得及跨进房间,扑面而出的烟雾立刻使她感到了窒息,一句话也没说就昏厥在椅子上,蜡烛和房间钥匙掉到了地上。这时已是午夜,公寓里的人都睡了。雅克想,不去求救或许会更好些。最重要的是,他害怕打扰邻居们。于是,他打开窗户,放进来一些新鲜空气,又往这个女孩的脸上洒了一些水。她的眼睛慢慢睁开,开始苏醒,5分钟后完全恢复了知觉。

弗朗辛娜小姐解释了她来这儿的目的,并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很抱歉。

“现在,我没事了。”她说,“我能够回到房间去了。”

雅克为她打开门时,弗朗辛娜才发现自己不仅没有点燃蜡烛,而且手里的房间钥匙也没有了。

“我真是愚蠢。”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蜡烛伸向树脂细蜡烛的火苗,“我是来借火的,可是走的时候却没点着它。”

就在这时,敞开的门和窗户之间形成的穿堂风,突然扑灭了树脂细蜡烛,两个年轻人置身于一片黑暗。

“别人很可能认为这是故意而为。”弗朗辛娜说,“先生,请原谅我给您带来的所有麻烦,您最好把蜡烛点上,让我找到我的钥匙。”

“当然,小姐。”雅克摸索着找火柴。

很快他就找到了火柴,但是一个奇怪的念头迅速闪过了他的脑海。他把火柴放进口袋里,“哎呀!小姐,麻烦了,这里一根火柴也没有了,我进来的时候用的是最后一根。”

“哦!”弗朗辛娜说,“我倒是可以摸黑回去,可必须得有钥匙才能进去。先生,您能帮我找找吗?钥匙一定掉在地板上了。”

“我们一起找吧,小姐。”雅克说。

于是两个年轻人开始在黑暗中寻找丢失的钥匙。但仿佛是受到同一种本能的控制,他们的双手总会摸索到同一个地方,1分钟内就碰了10次。两人都很尴尬、紧张,谁都没有找到钥匙。

“月亮刚刚被云层挡住,一会儿它就能照到屋子里。”雅克说,“我们等一会儿吧,到时它会帮助我们的。”

月光还没有照进来时,他们聊了起来。那是发生在黑暗之中,一个小房问里,一次春天的夜晚的对话。交谈从一开始无关紧要的话题逐渐转向内心世界,而这意味着什么,你是知道的——语言变得毫无意义,两人都沉默不语,低低的叹息代替了言语,双手的触摸取代了从心里涌到嘴唇的想法,并且……在你们的记忆中寻找答案吧,年轻的伴侣。还记得当年吗?年轻人,想起来了吗?你们曾经手拉着手散步,而在两天前你们还是陌路。

月亮冲破了云层,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弗朗辛娜小姐从幻梦中惊醒,啜泣起来。

“怎么了?”雅克双手搂着她的腰,问道。

“没什么。”弗朗辛娜低声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敲门。”

趁雅克不注意时,她捡起了刚刚看到的桌子下面的钥匙。

其实现在她并不想找到它……

读者甲:我不会让我的女儿读这个故事。

读者乙: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一点儿弗朗辛娜小姐的暖手袋的影子,而且,这个年轻的女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是美丽还是无知。

耐心些,亲爱的读者,一定要有耐心。我已经答应了你们,我一定会在后面给你们一个暖手袋的。那暖手袋是我的朋友雅克送给他可怜的爱人弗朗辛娜的,弗朗辛娜成了他的情人,在省略号后我想你们已经明白了。

美丽的弗朗辛娜,活泼可爱,而且很特别。20岁时她还对爱情懵懂无知,只是觉得一个模糊的预感正在逼近她,并且劝说她不要再犹豫。

她遇上了雅克,并且深深地爱上了他。他们的爱情维系了6个月,从春天开始,到秋天结束。可怜的弗朗辛娜是结核病患者,她自己很清楚,雅克在和他的恋人交往两周后从一个医生朋友那儿知道了这一切。

“她将随秋叶而去。”医生说。

听到这些,弗朗辛娜感觉到她会给她的爱人带来痛苦。

“秋叶怎么了?”她说,把她全部的爱都浓缩在微笑中。

“秋天又怎样?现在是夏天,树叶是绿的,让我们珍惜时间,好好地相爱吧!当你看到我从你的生活中消失时,你应该抱着我,亲吻我,不让我离去。你知道我会服从的,我会留下的。”

5个月的时间,这迷人的女孩经历了波希米亚人生活中的所有痛苦,而她的唇边挂着的却总是微笑和歌声。至于雅克,他一再被这种表象所迷惑。他的朋友经常对他说,“弗朗辛娜的病在加重,她必须得到护理。”为了给弗朗辛娜买药,雅克跑遍了整个巴黎城去寻找所需要的钱,而这些弗朗辛娜却全然不知,一次次把他买来的药扔出窗外。到了晚上,她开始急促地咳嗽,就离开房间跑到楼梯平台上,不让雅克听到。

一天,他们来到乡下,雅克发现树上的柳叶正在变黄,他伤心地看着正在漫步、仿佛还沉浸在幻想中的弗朗辛娜。

弗朗辛娜看到雅克变得苍白的脸,马上就猜到了原因。

“你真傻。”她亲吻着他说,“现在才7月,离10月还要3个月呢,我们尽情地相爱吧,我们要用双倍的时间在一起。即便那时,树叶变黄,我的病情加重,我们还可以住在松树林中,那里的叶子永远都是绿色的。”

但是到了10月,弗朗辛娜只能躺在她的床上了。雅克的医生朋友帮忙照看着她。他们居住的小房间是公寓的顶层,能看到一个法院里面的一棵树,这棵树上的叶子在一天天落下。雅克挂起窗帘,想挡住这棵凋零的树,但弗朗辛娜却坚持把窗帘拉开。

“哦,亲爱的!”她对雅克说,“我将给你比这些树叶多一百倍的亲吻。我现在很好,很快我就能出去走走,但是到天冷的时候,我不想把手冻红,你一定要给我买一只暖手袋。”

在她生病的整个过程中,这只暖手袋是她惟一的梦想。

在万圣节的前一天,雅克越来越痛苦。为了给他些勇气,也为了证明自己好起来了,弗朗辛娜离开了床。

这时医生进来,命令她重新回到床上去。

“雅克,”他小声在艺术家的耳边说,“你必须振作起来。

一切都快结束了,弗朗辛娜就要死了。”

雅克的眼泪夺眶而出。

“现在你尽量满足她想要的一切吧。”医生继续道,“她已经没有希望了。”

弗朗辛娜用眼神读懂了医生对她的恋人所说的一切。

“别听他的,”她把胳膊伸向雅克,叫道,“别听他的,他讲的不是真话。明天——万圣节我就会出去。天气就要变冷——去给我买一个暖手袋,我求你了!我害怕冬天的冻疮。”

正当雅克准备和他的朋友出去时,弗朗辛娜留住了医生。

“给我买暖手袋去吧。”她对雅克说,“买一个好的,那样能用很长时间。”

只剩下她和医生时,她对医生说,“哦,先生!我快要死了,这我知道。但是在我离开人世前,我想请求你给我一些药,让它给我一晚上的力量,我求你了。既然上帝不想让我再活下去,那么就让我好好地度过一个晚上,然后再死。”

当医生试图安慰她时,一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吹进了房间,飘落在这个生病的女孩的床上,那是法院里那棵树上的叶子。

弗朗辛娜拉开了窗帘,看到这棵树已经完全光秃了。

“这是最后一片叶子。”说着,她把它压在了枕头下面。

“明天前你不会死的。”医生说,“你还有一个晚上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