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波希米亚人:巴黎拉丁区文人生活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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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弗朗辛娜的暖手袋(2)

“啊,太幸福了!”可怜的女孩惊呼道,“那将是一个漫长的冬天的夜晚。”

雅克回来了,给她带回了一只暖手袋。

“真是太好了!”弗朗辛娜说,“我出去时要戴上它。”

她和雅克一起度过了那个夜晚。

第二天——万圣节那天——大约是在中午,死神扼住了她的脖颈,她的全身开始发抖。

“我的手好冷,”她低声说,“把我的暖手袋给我。”

她把可怜的双手伸了进去。

“时问不多了,”医生对雅克说,“最后吻她一次吧。”

雅克把嘴唇贴在情人的嘴唇上,那一刻他们想取走她的暖手袋,但她紧紧地把它抓在手中,“不,不,把它给我!这是冬天,天很冷。哦,我可怜的雅克!我可怜的雅克!什么将会降临在你身上呢?哦,上帝!”

第二天,雅克变成了孤身一人。’

读者甲:我告诉过你这个故事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又是什么呢,读者朋友?我们不能总是在笑。

在万圣节的中午,弗朗辛娜去世了。

两个男人在床边凝视着死去的女孩。站着的是医生,另一个跪在床边,亲吻着这个死去的女孩的双手,他想用绝望的吻把这双手留在那儿。那是雅克,是她的恋人。6个月来,他已心力交瘁。这时,窗外忽然响起的风琴声唤醒了他。

风琴所弹奏的曲子是弗朗辛娜习惯在早晨哼唱的那首歌。

只有在深深的绝望中才能产生的一丝疯狂的希望在雅克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仿佛回到了1个月以前——弗朗辛娜快要死去的那段日子。他忘了现实,幻想着这个死去的女孩仅仅是睡着了,她很快就会醒过来,嘴里还唱着那首晨曲。

然而当雅克回到现实中时,风琴的声音没有消逝,弗朗辛娜的嘴唇却永远地合上了,挂在她唇边的最后的微笑渐渐从她已死去的手指间滑落。

“振作点,雅克。”雕刻家的朋友,那位医生说道。

雅克抬起头,目光呆滞地望着他,“结束了,没有——难道没有任何希望了吗?”

雅克的朋友起身拉上了床前的窗帘,没有回答这反常的质问,回到雕刻家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弗朗辛娜走了。”他说,“我们要正视这个现实。上天一定知道,我们竭尽全力去挽救过她。她是一个好女孩,雅克,她深深地爱着你——比你爱她还要深得多,珍贵得多,因为她的爱是惟一的,而你的爱却要逊色得多。弗朗辛娜走了,但是一切还没有结束。我们必须考虑下一步她的葬礼。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我去叫一个邻居,让他在我们离开时看着这儿。”

雅克被他的朋友拽走了,他们在死亡登记处、殡葬中心和墓地之间度过了一整天。因为雅克没有钱,医生典当了他的手表、戒指和几件衣服,凑齐了葬礼所需的费用。葬礼定在第二天举行。

两人很晚才回到家,帮着照看的邻居让雅克吃点东西。

“好的,”他说,“我会的。我很冷,我需要一点力量做完今晚的事情。”

邻居和医生都没明白他的意思。

雅克坐在桌旁,匆忙地吃了几口,差点被哽住,他要了点水,但当杯子举到嘴边时,忽然从他手中滑落,摔碎在地板上。

这杯子唤醒了艺术家脑海中已经迟钝了的痛苦记忆,在弗朗辛娜第一次告诉他她有病的那天,他就是用这杯子去喂她喝水的。后来,他们生活在一起后,把这只杯子视为爱情的信物。

那时,尽管生活非常拮据,艺术家还是遵医嘱给他的爱人买了一两瓶增加能量的葡萄酒,也是用这杯子喝的。弗朗辛娜常常在她的爱人营造的一种迷人的欢快气氛中,吮吸着这些使人沉醉的液体。

雅克在这脆弱的弥足珍贵的象征物的碎片前呆滞了一个多小时,一句话也没有说。似乎,他的心也随之破碎了。的确,他所感到的,是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渐渐恢复过来后,他捡起杯子的碎片,把它们放进抽屉里,然后问邻居要了两支蜡烛,并让门房给他提上来一桶水。

“别走。”看到医生要走,他说,“待会儿我还需要你。”

水和蜡烛都拿来了,屋里只剩下这两个朋友。

“你想干什么?”医生问道,看着雅克舀了一木碗水,将粉末状的巴黎石膏灰洒在里面。

“我想做什么?”艺术家问道,“你猜不到?我要复制一个弗朗辛娜的头颅,我一个人没有勇气,你得在这儿陪着我。”

雅克拉上窗帘,揭开了盖在弗朗辛娜脸上的被单。他的手开始颤抖,像要窒息一般的呜咽涌上来。

“请把蜡烛拿近些。”他对他的朋友说,“来,帮我端着碗。”

一支蜡烛放在了床头,温柔的烛光照亮了弗朗辛娜的脸,另一支放在了她的脚旁。拿着蘸过橄榄油的刷子,艺术家回忆着弗朗辛娜平日的模样,慢慢地涂抹着情人的眉毛、睫毛和头发。

“这样做才会使她在我们取走模型后免遭痛苦。”雅克低声自语。

做完这些后,雅克将死去的女孩的头颅安放在合适的位置,开始涂抹石膏灰,直到模子达到必要的厚度。75分钟后,工作顺利地完成。

奇怪的是,弗朗辛娜的脸上开始发生变化:还没来得及完全凝固的血,由于石膏灰的热度变得温暖起来,向尸体扩散开来,她的惨白色面颊和前额上逐渐形成了玫瑰般的红润;当移开模子时,弗朗辛娜的眼睑上抬,露出一双安静的蓝眼睛,好像有隐匿的情感藏在里面;微笑着张开的嘴唇好像要说最后告别时没来得及说的话,那只有用心才可以聆听得到。

谁能断言,当人没有知觉的时候,人的智能就绝对消失了呢?谁又能说激情会渐渐凋谢,伴随着心脏的最后一次跳动而消亡呢?灵魂通常不会心甘情愿地被俘于棺木中,也不会在肉体的深处留下什么瞬间的标记。悔恨?泪水?已逝的人有很多理由去怀疑依然活着的人。

那时雅克只想借艺术之手留下弗朗辛娜的音容笑貌,那死后的生命也许真的会唤醒沉睡着的弗朗辛娜,也许她已经记起她刚刚抛下的人是个艺术家,也是她的爱人。爱情是他的灵魂,他爱她至深,因为她是他的爱人、他的女人,她在他的血液中流动,他们有着剪不断的情丝。尽管弗朗辛娜已经死了,全身冰冷,但爱情的光芒和生命的美丽再一次触摸着她的面颊,是艺术使她复活了。

也许,这个可怜的女孩曾经想到,在真正的艺术家中存在着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一样的人,与凡人截然不同,愿意把活生生的面孔变成冰冷的雕刻品。

这张平静的面庞看不出任何死亡的痛苦痕迹,没有人会相信她死前经受了长时间的病痛折磨。弗朗辛娜好像在继续着她的爱情之梦,看到她这样,人们会说她死得异常美丽。

医生很疲劳,在墙角睡着了。

皮格马利翁(Pygmalion):古代塞浦路斯的一位善于雕刻的国王,由于他把全部热情和希望放在自己雕刻的少女雕像身上,后来竟使这座雕像活了起来,后人称之为“皮格马利翁效应”。——译者注至于雅克,他又一次陷入了疑惑之中。他被幻想困扰着,认为他所爱的弗朗辛娜就要醒来,他觉得虚弱的神经在不断收缩,石膏灰的温湿不时地温暖着僵硬的尸体,“复活”的表象使他一直固守着自己美丽的幻想,直到早晨,一个警察来核实死者身份,并批准下葬。

雅克认为根本没有科学根据能使他放弃对这个美丽生命真的死去的怀疑。

当邻居们把弗朗辛娜卷入裹尸布的时候,雅克被带到了隔壁房间,在那儿他看到他的朋友们,他们赶来参加葬礼。所有的波希米亚人看着他们亲如手足的伙伴,什么安慰的话也不想说,因为那样反而会增加他的痛苦。他们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默默地轮流握着雅克的手。

“她的死对雅克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们中的一个人说道。

“是的,她完全占有了她的心。”画家拉希尔回答说——他是个怪人,能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用自己对既定目标的坚持破坏掉所有艺术青年的反叛。“但他情愿不幸。自从认识了弗朗辛娜,雅克变了很多。”

“她使他幸福。”另一人说。

“幸福?”拉希尔回答道,“你称什么为幸福?你又怎么称呼激情?是激情把一个人带到这种境地,像雅克这样,幸福吗?

给他一本画册,他甚至都不抬眼看一下提香或者拉斐尔。而我的神圣情人,她从来不欺骗我,她住在卢浮宫,她叫蒙娜丽莎。”

当拉希尔还准备继续他关于艺术和情感的高谈阔论时,有人宣布该出发去教堂了。

一段简短的祈祷后,葬礼队伍向公墓进发。由于那天是万圣节,人很多。走在灵车后面的光着脑袋的雅克引来了很多同情的目光。

“可怜的家伙。”一人说,“死者肯定是他的母亲。”

“是他的父亲。”另一个人说。

“是他的姐妹。”也有人在说。

一位诗人,在节日里来到这种场合研究哀悼的多种表达方式,断定在11月的雾霭中,眼前经过的这个孤独的人是跟在他情人的灵车后面。

来到墓地后,波希米亚人并排站开,雅克站在墓穴边上,医生朋友紧紧地握着他的胳膊。

墓穴挖掘工动作很麻利,匆匆忙忙地想快点干完这活儿。

“看来祷告的时间不会很长。”其中一个人说,指指墓穴,“好,非常好,就是它吧。”

棺木从灵车里被抬出来,缓缓地下落到墓穴中。一个人拽回绳子,然后和他的朋友一起拿起铁铲向墓穴里扔土,墓穴很快就被填平了。

在雅克的呜咽声中,医生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喊——

“哦,亲爱的!他们在埋葬你。”

雅克是“饮水者”俱乐部的成员,这个俱乐部好像是仿照著名的《四方大街》中的一个成立的;当时《四方大街》声名显赫,就像著名的《外省的大人物》一样被人们看待。惟一的不同在于,后者的周围聚集了无数真正的英雄,而“饮水者”则如同其他效仿者一样,把别人遵循的体系夸张地纳入自己的现实当中。这种不同在巴尔扎克的书中很容易发现,书中的俱乐部成员最终都达到了自己许诺的目标;而“饮水者”俱乐部几年后便随着所有成员的死亡逐渐消散了,没有任何著作留下他们的名字以证明他们的存在。

在雅克和弗朗辛娜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和“饮水者”俱乐部的交往中断了。迫于生计,艺术家无奈地违背了他在俱乐部成立当天发过的誓言和庄重地签字的条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