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东欧和苏联学者卷(下卷)
5565500000026

第26章 科拉科夫斯基(5)

且不管恩格斯的见解自相矛盾,一些判断也下得过于鲁莽,问题在于,“自然辩证法”能不能在某种意义上保持正确呢?那些怀疑有此可能的马克思主义批评者曾指出,按马克思的术语用法,“辩证法”指精神与其社会环境的相互作用,不能转移到自然方面,或构成那样一组普遍规律,社会生活的规律只是其表现。假使这样,社会的发展,特别是社会的革命改造,就成了“自然规律”的效果,这和马克思的见解正相反。不过,即使承认了这种批评,也不可因此就说正统马克思主义不许讨论多种自然过程不能化为单一模式;这种批评所说明的只是,“辩证法”一词不能像它适用于社会现象那样适用于这种讨论。加上这一点保留,似乎就没有理由对恩格斯的推测立即加以谴责,不过这些推测进一步说来有几分正确,在什么意义上正确,那还是进一步的问题。他关于自然界的逻辑矛盾或算术中的辩证法的想法确实天真;但是,质的复杂性问题并不天真,量变的积累导致质变也不算不正确。所谓量变的积累导致质变(意思如上面所说,是指描述自然现象所使用的大部分或甚至全部参量不是无限可加的)。

确实,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充满哲学宇宙论方面的过时实例和毫无根据的臆测。他主张,在地球的历史上由低级形式到高级形式是一种固有的必然性,所以自然由于某种未知的规律,在类似情况下“必定”产生同样的形式。虽然恩格斯本人在别的时候谴责这类任意的臆测(至少说从一般方面谴责),但这类臆测倒是属于19世纪流传相当广的一派传统自然哲学。可是,这不是说恩格斯的哲学对科学的发展有什么贡献。科学史家们指出,以往曾有过一些危急时刻,哲学思想在这方面起了重大作用,例如柏拉图主义对伽利略物理学的影响或经验批判主义对相对论的影响。但是不能说马克思的自然哲学或恩格斯的自然哲学有这种启发作用;它在苏联的效果向来是窒息科学而不是产生科学。甚至可以说恩格斯在这方面也不是完全没有罪责:一方面,他强调哲学判断若不依据科学经验则没有价值;另一方面,在他对经验主义的批判中却又认为哲学对“平凡经验”有监察作用。他未能解释清楚,这两条原理怎样能协调一致,或者哲学在什么基础上有资格批判经验。认为哲学有这种资格的想法,不难为科学从属于哲学提供借口,实际上这种事也确实发生了,当然是在同恩格斯的这部分学说毫不相干的政治环境中发生的。

同自然辩证法相关的种种问题,构成目前明文规定的“辩证唯物主义”中大肆宣传的部分。这些问题今天在科学上和哲学上有多大成果,是后面要探讨的一个题目。

二、马克思主义中的三个动机

所有大思想家都如此,在作为一个整体的马克思学说中也能看出,不同类的思想倾向之间,以及由此形成的一个综合体的各个思想源流之间,有一定程度的紧张关系。根据这个观点,可以区分出三个重要动机。

第一,浪漫主义动机。按他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的大体轮廓讲,马克思是浪漫主义运动的继承人。浪漫主义者根据保守的观点攻击工业社会,悲叹人丧失“有机”联系和忠诚,以及人们彼此接触不是以个人的身份,而是作为非人格势力和制度或金钱力量的代表者。一方面,人格丧失特征,人们往往彼此当作各自起的社会作用或拥有的财富的体现看待;另一方面,真正的集体生活同样也消失了:没有真正的传统式共同体,即那种不但由于利益而且由于自发的团结心和个人的直接交往而联合起来的道义实体。这样的有机共同体与只由消极的利益纽带维持平衡的机械集合体——“社会”之间的对立,是从卢梭和费希特直到孔德,贯穿前浪漫主义哲学和浪漫主义哲学中的一个动机。回到完美的融合关系,回到个人与共同体之间,或个人与自身之间没有中间项介入的一种状态,这种理想是对自由主义及其理论基础社会契约的明说或暗示的抨击。自由主义哲学假定,人的行为必然受自私动机的支配,人与人的利害冲突要靠一套合理的法律才能解决,这套法律限制每个人的自由以保障全体人的安全。这表明人彼此是敌对的,每个人的自由是其他一切人的自由的界限。无限制的自由是自我毁灭的,因为假若谁也不同意尊重别人的权利,人人都不免受人侵犯,没一个人会平安;霍布斯所说的那种意义上的社会契约,本着人彼此尊重自由的原则组织共同体,可防止出现这种情况。因而社会是一个人工创造物,是约束天生的自私自利、以部分放弃自由为代价给所有人提供安全保障的一种立法制度。依浪漫主义者的看法,这确实是工业社会的真实写照,但是它不符合人性的需要。人类的自然命运是生活在一个不是以消极利益纽带为本,而是以同别人交往的独立、自发的需要为本的共同体中。在每个人同整体自由地融为一体的社会里,强迫和控制是不需要的。

马克思借鉴浪漫主义者对当时社会的看法中的破坏性部分,来证明他的异化理论和金钱力量的理论,以及他相信的未来的统一体,那种统一体里的个人把自己的力量直接当成社会力量。他所抨击的社会各个方面,就是浪漫主义早已注意到具有破坏性后果的那些方面:人受自己的精力和技能的主宰,具体说受不可名状的市场规律的主宰;金钱的抽象暴虐统治;无情的资本主义积累过程。“人权宣言”中包含的自由权允许个人在不损害别人的限度内为所欲为,这种自由权在马克思和浪漫主义者眼中一样,是受消极的自利纽带支配的社会的标记。

不但这一点,而且连共产主义乌托邦的主要特色,也是从浪漫主义者那里转借来的。马克思的基本原则是,个人和人类之间的一切中介都要停止存在。这原则适用于个人与同代人之间构成的一切体制,不论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例如民族、国家和法律。个人会自愿而非强制地同共同体融为一体,冲突的根源会消失。消灭中介形式并不表示破坏个性;相反,正如浪漫主义者认为,恢复有机联系同时就会恢复个人生活的真实性。目前的事态是,个人被扯离开共同体,受到不可名状的制度的奴役,被剥夺了个人生活,不得不把自己当成纯粹的物件对待。工人把他的全部努力看成存活的手段,而他的工作的创造性部分则同他异化;他个人的品质和能力表现为像其他商品一样在市场上进行买卖的商品。资本家丧失自己的人性,方式虽然不同,却同样有害:他作为金钱的化身,不能主宰他的行为,而必须做市场叫他做的事,不论他的意图是好是坏。在社会鸿沟的两侧,随着个人变成异化力量的奴仆,人性灭绝了。消灭资本主义不等于压抑个人以抬高共同体,而是使两者同时复兴。

但是,马克思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一致不过是部分一致。古典式的浪漫主义是梦想靠恢复过去的某种理想化特色达到社会统一:恢复中世纪的精神和谐、田园风的“阿卡狄亚”(Arcadia)[4]或未开化人的幸福生活,他们不知法律和工业为何物,乐于和部落融为一体。这类怀旧之情当然正是马克思观点的反面。虽然他表现出浪漫主义的一些迹象,相信未开化人的幸福,但这种迹象不多,也不重要,而且在他的著作中没有提过人类可以或应当返回原始生活方式。不是靠破坏现代科技或求助于尚古主义和乡陋愚昧来恢复统一,而是靠技术更进步、靠迫使社会尽最大努力完善它对自然力的控制。不是靠后退到过去时代,而是靠增强人类支配自然的力量,我们才能抢救原始社会中有价值的东西:这个过程是一种螺旋线,包含目前制度的最大消极性。机器的破坏性效果不能靠消灭机器来矫正,而只能靠改进机器。

因为未来的统一不会是靠舍弃社会发展的成就获得的,而是靠进一步的社会发展获得的,所以那种统一要存在于整个人类当中,不存在于像民族或村落之类的传统形式中。许多浪漫主义者看成是有机生活范例的民族共同体,已经由于资本主义的发展而正在瓦解,因为资本主义把对它自己扩张没有用的一切都要扫除掉。工人没有祖国,资本也没有祖国:在时代的大冲突的双方,爱国主义已失去中肯意义。为了政治目的或其他短期目的,或者为了说明保护主义政策有道理,可以充分利用民族主义,但是在世界性资本和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觉悟的无情压力之下,它的力量逐渐衰微。从这个观点看来,旧传统的破坏者——资本也在为新社会扫清道路。

第二,根据马克思的乌托邦的这一重要特色来看,马克思和浪漫主义者不是一路人,这是由于所谓的浮士德—普罗米修斯动机——一种有力的影响,它至少在某些方面是浪漫主义的对手。这种动机很难说属于个别思想流派:它出现在各种哲学派别中,包括新柏拉图主义的一些组成部分中(人为万物之首),还出现在马克思所熟悉的卢克莱修与歌德的著作中。在布鲁诺和其他文艺复兴运动作家的著作中也见得到,马克思把这些人看成是已实现的人性的典范,是多才多艺的巨人,他们克服了分工造成的孤陋寡闻,不但吸取了那个时代的全部文化,而且靠自己的努力把它推到一个高水平。马克思思想的这种倾向,在他女儿的“意见调查表”中表现得很清楚——喜爱的诗人:莎士比亚、埃斯基鲁斯、歌德;喜爱的英雄:斯巴达卡斯、开普勒;幸福的概念:战斗;最憎恶的品质:奴性。马克思著作中经常重现的普罗米修斯式的想法是:相信人作为自我创造者的无限能力,对传统和过去崇拜的蔑视,历史作为人类通过劳动的自我实现,以及相信明日的人类将从未来获得他们的“诗”,等等。

马克思的普罗米修斯主义当然属于特别的一类,它指的主要是人类而不是个人。马克思在为李嘉图所作的辩护中表示,他相信“为生产而生产”的想法意思是开发人性的富源,把这本身当作目的,人类的前进不可受到关于个人幸福的考虑的阻挡。即使人类的发展是以损害多数个人的利益为代价而完成的,说到底也等于所有个人的发展;整体的进步总不免对一些人有害,说李嘉图冷酷无情,倒证明他有科学的求实精神。

马克思确信无产阶级这个集体普罗米修斯在全球革命中会彻底消除个人利益和人类利益的长久矛盾。在这方面,资本主义也是社会主义的前驱。资本主义粉碎了传统的势力,蛮横地把各民族从沉睡中唤醒,彻底变革生产,解放新生的人力,于是创造了一种文明,人类头一次能表明会做什么事,尽管到此人的本领还是具有非人类的形式或反人类的形式。谴责资本主义,希望以此挡住它胜利前进,或改变它前进的方向,这是在滥用感情,是可怜又可鄙的。征服自然一定会向前进行;下一阶段,人们将达到控制进步的社会条件。

马克思的普罗米修斯主义的一个典型特色是,他对人类生存的(经济条件相对一面)自然条件缺乏注意,在他对世界的想象中没有人的肉体生存。人是用纯粹社会性词句来解释的;极少提到人生命的肉体限制。马克思主义不大考虑或全不考虑这些事:人们是生是死,他们是男是女,年少年老,健康或有病;他们在遗传上不平等;而不论阶级划分如何,所有这些情况对社会发展总要有所影响,给人类改善世界的计划确定范围。马克思不相信人本质上的有限性和限度,也不相信人的创造力有障碍。在他的眼里,灾难和不幸除非当作解放的手段,不然就毫无意义;这种事是纯粹的社会事实,并不是人类状况的本质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