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民国老课本: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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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快乐派——杨朱(2)

若依此则名非不可贵,但若专为虚名而受实祸,则大可不必耳。况美名之养成,甚须时日,往往在甚远将来,或竟在死后。究竟将来享受美名之快乐,是否可偿现在牺牲目前快乐之损失,不可得知。至于死后美名,更无所用。杨朱云:

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于河阳,陶于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禅位于禹,蹙蹙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穷毒者也。鲧治水土,绩用不就,殛诸羽山。禹纂业事仇,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蹙蹙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仅免其身,蹙蹙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蹙蹙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借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借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罚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于死矣。(《列子·杨朱》篇)

又云:

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已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同上)

苟使如此,吾人何必舍目前之快乐而求以后不可知之美名耶?

第五节不顾任何结果

故杨朱所选取,只是目前快乐。如果目前快乐可以享受,则以后任何结果,皆所不顾。《列子·杨朱》篇云: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借其先资,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途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吾人行为所能有之最坏结果是死。人之畏死,实足以使其多虑将来而不能安然享受目前快乐。所以哲学史中,快乐派之哲学家,多教人不必畏死,教人多宽自譬喻,以明死之不足畏。《列子·杨朱》篇云: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又云:

孟孙阳问杨朱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西洋哲学史中,伊壁鸠鲁亦云:

你须常想,死与我们,绝无关系,因一切好及不好,皆在感觉之中,而死乃是感觉绝灭。因此,我们若真正知死与我们无关,则我们有死的人生,于我们为可乐;盖此正确知识,使我们知人生有限,而可免于希求长生之苦。诸不好中之最凶顽者——死——与我们无关,因当我们存在时,死尚未至;及死至时,我们已不存在矣。(《著名哲学家传记》英译本,469页)

死既不足畏,则吾人行为之任何结果,皆不足畏矣。

吾人应求目前之快乐,不计其将来结果之如何不好,亦应避目前之苦痛,不计其将来结果之如何好。《列子·杨朱》篇云: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孟子云:“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尽心上》)此后论者,多谓杨朱持为我主义(Egoism)。其实杨朱之意,非必为我。依上所说,即以天下与杨朱而易其一毛,彼亦不为。盖拔毛系目下之苦痛,得天下乃将来之结果。吾人应避目前苦痛,不计其将来能致如何大利。杨朱所持之道理如此。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者,不过此道理之极端说法而已。

第六节救世之法

此虽是一极端的道理,而杨朱却以此为救世之法。设举世之人,皆只求目前快乐,则自无争权争利之人;盖权与利皆非经繁难的预备及费力的方法,不能得到。如此则世人所取,只其所需;而其所需,又只限于其所能享受。如庄子云: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予无所用天下为!(《庄子·逍遥游》)

如此则自无争夺矣。故杨朱云:

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列子·杨朱》篇)

以此简单的方法,解决世界之复杂的问题,固未见其能有成。然此世界之混乱,实多由于人之争权争利。杨朱所说,固亦可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也。

第七节余论

杨朱之快乐主义如此。若以与西方哲学比较,杨朱所持意见,与施勒尼派所持极相合,与伊壁鸠鲁派所持原理上亦相合。施勒尼派“以肉体的快乐为在精神的快乐之上,以肉体的苦痛为在精神的苦痛之下”(《著名哲学家传记》,90页)。

施勒尼派不以伊壁鸠鲁所说之无苦痛为乐,因无乐亦非苦,因快乐苦痛皆因动而有,无苦无乐皆非动也。(同上)

所以依施勒尼派,快乐必系积极的,为人力所致,以满足人之欲望者。杨朱所说,正是如此。上文又说,如求满足诸欲,第一先须选择。杨朱及施勒尼派虽已有所选择,但如依其所说而行,则仍不免困难。我们即专求目前快乐,不顾将来,然即如此,诸欲及诸人之欲之间,亦不免冲突。杨朱以为若使世界之上,人人皆只求目前快乐,则必各得所欲,无有争斗,而世界予以太平。他不知各得所欲,甚为非易,无有争斗,其实甚难。庄子之哲学,可谓为简单的理想化天然;杨朱之哲学,可谓为简单的理想化人为。

杨朱以为吾人只宜求目前快乐,不顾将来结果;吾人于此,亦不必以常人之见批评之;盖杨朱之根本意见,即以为吾人宁可快乐而生一日,不可忧苦而生百年也。然各种快乐,无论如何近在目前,皆必须用方法手段,始能得到。而此方法手段,又往往甚为可厌。若欲丝毫不牺牲而但得快乐,则必至一无所得[1]。瓦特孙谓施勒尼派之哲学,实教人得快乐而又不必求之(John Watson:Hedonistic Theories from Aristipus to Spencer,42页)。所以在西方哲学中,伊壁鸠鲁修正施勒尼派之说,以为无有苦痛,心神安泰,即是快乐。依他所说,吾人宜安分知足,于简单生活中求享受。《列子·杨朱》篇中,似亦间有此意。如杨朱曰:

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列子·杨朱》篇)

此意即近于伊壁鸠鲁派之哲学矣。

然在伊壁鸠鲁派之理想生活中,人对于过去既无信仰,对于将来又无希望,但安乐随顺,以俟死之至;此或为一甚好境界,然亦有郁色矣。此等哲学,虽表面上是乐观的,而实则是真正的悲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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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笑话谓一人将出行,因其妻甚懒,特为制大饼,足敷数日食者,悬妻颈上,以备其用。数日后其人归,则其妻已饿死矣。视之,唯饼距口甚近之部分已食,其余则完整如故。此虽笑话,亦可见欲丝毫不费事而但得快乐,势必一无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