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民国老课本: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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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新儒家(1)

中国宋元明时代所流行之哲学,普通所称为“道学”或“宋学”者,实可名曰新儒学。盖此新儒家虽自命为儒家,而其哲学实已暗受佛学之影响,其“条目工夫”,与古儒家之哲学,已不尽同。唯此派哲学之根本观念,即此派哲学家对于宇宙及人生之根本见解,则仍沿古儒家之旧,未大改变,所以此新儒家仍自命为儒家,而实亦可谓为儒家。唯其如此,所以此新儒家虽受所谓“二氏”之影响,而仍力驳“二氏”,盖“二氏”对于宇宙及人生之根本见解,实与儒家大异也。普通分新儒家为陆王、程朱二派,亦可谓为左右二派。陆王为左派,尤为“近禅”。然正以其“近禅”,故在其中新儒学之特点,即其所以异于旧儒学者,尤为显著。本章即略述王阳明之学说,以见此派哲学之大概。

第一节万物一体

王阳明《大学问》云:

“《大学》者,昔儒以为大人之学矣。敢问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乎?”阳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唯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唯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曰:“然则何以在亲民乎?”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是之谓尽性。”曰:“然则又乌在其为止于至善乎?”曰:“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者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轻重厚薄,随感随应,变动不居,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是乃民彝物则之极,而不容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也。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盖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唯不知止于至善而骛其私心于过高,是以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则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然唯不知止于至善而溺其私心于卑琐,是以失之权谋智术,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则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王阳明全书》卷二十六)

钱德洪云:“《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王阳明全书》卷二十六)王阳明之宇宙观及人生观,尽在是矣。天地万物,本是一体。“人的良知就是瓦石的良知……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传习录(下)》)“人心是天渊,无所不赅。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同上)吾人应亲民以明明德,即谓吾人应以“爱之事业”打破“个性原理”(参看第四章第五节)也。既已打破“个性原理”者,即深感世界之苦痛。王阳明云:“夫子(孔子)汲汲皇皇,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人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答聂文蔚书》,《王阳明全书》卷二)既“有所不容已”,故不能不有所为。故已“合外内之道”(参看第八章第九节)者,即以仁爱恻怛之诚,为“家国天下之施”,而不遁于“虚罔空寂”。此新儒家见解之所以异于虚无派,而亦即其所以合于旧儒家者也。

第二节致良知

“明德之本体即所谓良知”,故明德亲民,皆是致良知,亦即是致知。“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此指二氏)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物者,事也。”(《大学问》)“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传习录(上)》)“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大学问》)良知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唯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唯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吾人诚能“于良知所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大学问》)。不自欺其良知,即实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亦即实行明明德也。格之既久,一切“私欲障碍”皆除,而明德乃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矣。此王阳明所谓“尧舜之正传”、“孔氏之心印”(《大学问》)也。

第三节对于“二氏”之批评

依叔本华说,吾人若能打破个性原理而至于万物一体之境界,则吾人在此世界中当更觉苦痛,所以吾人必取消意欲,以至于“无”。其所以不主以“仁爱恻怛之诚”,为“家国天下之施”者,盖知吾人意欲永无满足之时,故人生一切情形亦绝无改良之希望也。唯其逆料一切努力之必无结果,故必放弃此世界。即佛家昌言“大悲”,以普救众生为目的,然其主旨亦无非使众生成佛,皆至于“无”而已。依儒家说,则吾人正应“莫问收获,只问耕耘”,“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既“有所不容已”,则即应有所为,其结果如何,则不必计亦不能计也。然吾人若诚能不计“为”之结果,则“为”中自有一种好,所以一方面虽“疾痛迫切”,“有所不容已”,而一方面则又“乐天知命”,“无入而不自得”,“并行而不相悖也”。

又王阳明《传习录》云:

先生尝言佛氏不著相。其实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实不著相。请问。曰:“佛怕父子累,欲逃了父子;怕君臣累,欲逃了君臣;怕夫妇累,欲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著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妇的相?”(《传习录(下)》)

又云: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思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传习录(下)》)

“二氏”有意于“不著相”,有意于“虚”、“无”。有意于不著相,此有意即是著相;有意于求“虚”、“无”,此有意即非“虚”、“无”。唯顺良知之自然而“为”,对于一切俱无所容心于其间,而不有意计较安排,则有为正如无为。以此求“虚”、“无”,“虚”、“无”当下即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