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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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的假日

车夫把我的箱子放在花园门口就走了,留下我在那里。我沿小径向屋子走去,一面盯着那些窗子,每踏一步都生怕会从窗口看到默德斯通先生或默德斯通小姐从那儿探头往下看。不过,没有面孔出现。走到屋前,因为知道怎么开门,我就没敲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上帝知道,当我走进门厅听到母亲在客厅里唱歌的声音时,我心头一种多么童稚的记忆又被唤醒了。她很轻很轻地唱。我想在我还是一个小娃娃时,也一定躺在她怀里听她这样唱过。这曲子是新的,可是却让我感到那么亲切,就像一个久违的好友归来。

从母亲低唱时的那种孤独和沉思的样子,我断定她是一个人在那里。于是我轻轻走进去。她坐在火炉边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她脖子上,自己低头看那婴儿的小脸,并对着那婴儿轻轻唱歌。我猜得不错,没别的人在她身边。

我对她说话,使她惊得叫了起来。她走过半间房子迎上来,蹲在地上亲我,把我的头贴上去挨紧她怀里那个小小的人儿,又把那小小人儿的手放在我嘴上。

我真希望我已经死了,我真希望我那时就怀着那种感觉死了!我那时比以后任何时候都更适于进天堂。“他是你的小弟弟。”母亲抚摸着我说,“卫卫,我可爱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然后,她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我,抱住我的脖子。她这么做时,皮果提跑了进来,一下坐到我们旁边的地上,对我们俩又疯闹了15分钟。

似乎没人想到我会回来得这么早,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拜访附近什么人家去了,到夜晚才会回来。我先前根本没料到我们3个可以不受惊扰地聚在一起;我当时觉得好像亲切的旧时光又回来了。

我们一起在火炉边吃饭。我用我的那只绘有鼓满帆的战舰的褐色盘子,我不在家时,皮果提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就是给她100英镑她也不肯打破它。我用我的那只刻有“大卫”字样的旧杯子,还用我的那些不会割伤手的小刀小叉。

我们喝了茶,拨了炉灰,又剪了烛花,然后我就为纪念旧日时光给皮果提读了一段鳄鱼的书,然后我们又谈论萨伦学校。这下又把我的话题带到斯梯福兹身上,他是我以为了不起的人物。我们都很开心,那一个晚上,那所有同样的快乐晚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注定了结束我生活中快乐的那一卷的晚上,永远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当听到车轮声时,已接近10点钟了,于是我们都站了起来。母亲忙说时间已晚,而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又主张年轻人早睡早起,所以我还是上床去为好。我吻了她,他们还没进屋,我就拿了蜡烛上楼去了。当我上去来到我曾受监禁的卧室时,我那童稚的幻觉里似乎感到他们把一阵冷风带进了家,把旧日亲近的感觉像一片羽毛一样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下楼吃早饭时,我十分不安,但反正是躲不开的,我还是下楼了,在下楼时我停下过两三次,而踮着脚尖跑回我的卧室,但终于还是在客厅露面了。

“你好,小姐。”我对默德斯通小姐说。“哦,天哪!”默德斯通小姐叹口气说,一边把茶匙伸向我以代替她的手指,“放多久的假呢?”“一个月,小姐。”“从什么时候算起?”“从今天起,小姐。”

“哦!”默德斯通小姐说,“那现在就去了一天了。”

她每天早上都用这种态度减去日历上的一天,她就这样在整个假期都这么做。

晚上,我有时去厨房和皮果提坐在一起。在那里,我觉得惬意,也不怕表现出自己的本色来。但这些并不能在客厅里得到许可,笼罩在客厅的那种折磨人的气氛连这些都禁止。他们把我当作训练我母亲、磨炼她的工具,不许我走开。

“大卫,”一天晚上,我正像往常那样要离开客厅时,默德斯通先生说,“我很遗憾,我发现你很阴郁孤僻。”

我站住了,低下了头。“嘿,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阴郁孤僻是所有气质中最坏的呀。”“在我见过的所有那些孤僻气质中,这孩子的,”他姐姐道,“是最执拗、最倔强的了。我想,亲爱的克拉拉,你也一定看出来了吧?”“请你原谅,我亲爱的珍,”母亲说,“你很肯定你了解卫卫吗?”“如果我不了解这个孩子,或任何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答道,“我应当感到羞愧。我不自夸学识渊博,但我敢说我不乏常识。”“无疑,我亲爱的珍,”母亲答道,“你的理解力很强——”“哦,天哪,别这么说吧!请千万别这么说,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很生气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不过我能肯定是这样的。”母亲继续说道,“大家也公认,而我也从许多方面受益而深知这一点,没人比我自己更坚信这一点了。所以我很虚心地这么说,我亲爱的珍,我担保。”

“你们可以说我不理解那个孩子,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摆弄着她腕上的那副手镯说,“我们可以同意,请你原谅,我根本就不理解那孩子。对我来说,他太深奥了。不过,或许我弟弟的洞察力使他可以多少看出这孩子的个性吧。我相信,当我们打断他说话时,他正在就此谈话呢。”

“我想,克拉拉,”默德斯通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对于这个问题,或许有比你更好,也更不受感情支配的裁决人吧。”母亲的嘴唇动了动,可她并没发出什么声音来。“我很遗憾,大卫,我这么说,”默德斯通先生把头和眼光直呆呆转向我说,“说发现你阴郁孤僻。我不能容忍让这么一种气质在我眼皮下发展而不予以努力的纠正。你也得努力,改正它。我们一定要努力为你改掉它。”“请原谅,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回来后并不曾有意要阴郁。”“不要用谎话来掩饰了,少爷!”他那么凶狠狠地答道,以致我看到母亲不觉伸出发颤的手来,想把我和他隔开。“你怀着阴郁的心情躲在你那间屋里不出来。在你该呆在这里时,你呆在你那间屋里。现在你得知道,不再多说了,我要你留在这里而不是呆在那里。另外,我要你在这里服从。你了解我,大卫,我一定要这样办。”

默德斯通小姐嘎嘎地干笑了一声。

“我要你以一种恭敬、利索和立即照办的态度对待我本人,”他继续道,“对待珍·默德斯通,对待你母亲。我不允许一个孩子任着性子像这间屋里有传染病似的避开。坐下吧。”“还有一件事,”他说,“我注意到你喜欢和下流庸俗的人为伴,不许你和仆人交往。你有许多方面需要改善,但厨房不能改善你。关于那个教唆你的女人,我不说什么了。因为你,克拉拉,”他用更低沉的声音对我母亲说,“出于旧日关系以及根深蒂固的谬误思想,还未能克服敬畏她的弱点。”

“那是种最莫名其妙的谬误思想!”默德斯通小姐叫道。“我只说,”他又继续对我说,“我不许你和那女仆皮果提为伴,你必须改了这点。喏,大卫,你了解我,你知道如果你不完完全全服从我会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完完全全服从了他,从此不再躲进我自己的房间,也不再躲到皮果提那里。一天又一天,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客厅里,眼巴巴盼着晚上到来,好去睡觉。

我受的约束有多令人厌恶,连续几小时以同一种姿式坐在那里,不敢动动胳膊或腿,否则默德斯通小姐就会指责,说我好动。也不敢动动眼睛,否则就会被看作一种不高兴的样子,这就又成为我受指责的口实了!坐在那里,听时钟滴答响,看默德斯通小姐穿钢珠,猜想她是否会嫁人,如果会,又会是哪个倒霉鬼娶了她。我的眼光从墙纸上的波纹和螺旋形中游走到天花板,是多么不堪的沉闷啊。

就这样,假期一点点地挨过去了。终于有天早上,默德斯通小姐说:

“最后一天要过去了!”并给我喝了那个假期里最后一杯茶。我对走并不感到难过。我那时本已陷入一种痴愚的境地了,不过又开始恢复了点心智,想念起斯梯福兹来,尽管他身后有克里克尔先生的阴影。巴吉斯先生又来到了大门口,母亲俯身和我告别时,默德斯通小姐又发出警告:“克拉拉!”

我吻了她,也吻了小弟弟,心里那会儿真难过,但并不为离开难过,因为我们之间有阻隔。

我上了马车后,听到她叫我。我向外看去:她独自站在院门前,把那婴儿抱起要我看。那天清冷而无风,她抱着那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我,她的头发纹丝不动,衣褶也不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