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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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在萨伦学校的生活

过了一月左右,那木腿人便开始拿着拖把和一桶水拐来拐去,于是我估计他是在做迎接克里克尔先生和那些学生的准备工作了。

一天,梅尔先生告诉我说克里克尔先生当晚就要回来了。那天晚上喝过茶后,我听说他已经到了。在上床睡觉前,我被那个木头腿的人带到他那儿去见他。

“啊哈!”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就是那个年轻人了!”

克里克尔先生的面相很凶,眼睛小而深陷在脑袋里。他前额上暴着粗大的青筋,鼻子很小,下巴却很大。他的头顶和后脑勺都秃了,每侧太阳穴上盖着点稀稀落落的湿头发,那头发刚开始变白,在前额上会合。他整个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没嗓音,只能小声说话。他这么说话时,由于紧张,或由于自觉用那么小的声音说话,使他本来很愤怒的脸更加愤怒,那暴出的粗大青筋更加粗大。回忆这一切时,我对我当时把这些视为他的主要特征的一点也不惊奇了。

“那么,”克里克尔先生说,“关于这学生有什么报告吗?”“还没发现他的什么过失呢,”木腿人答道,“没有机会呢。”我想,克里克尔先生这下很失望了,但克里克尔太太和小姐没有失望。“过来,先生!”克里克尔先生向我招手道。“过来!”木腿人也那么打着手势说。“我有幸认识你的继父。”克里克尔先生扯住我的耳朵小声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了解我吗?”克里克尔先生说着又恶意捉弄我似的拧着我的耳朵。

“还不呢,先生。”我痛得咬住了牙说。

“还不呢?”克里克尔先生重复道,“可你很快就会的。”

“你很快就会的。”木腿人跟着重复道。后来,我发现他总是这么做——用他那粗嗓门为克里克尔先生做传声筒,把话传给学生们听。我很害怕,便说我也希望如此,如果他高兴这样的话。他把我的耳朵拧得好痛,我那时觉得我耳朵像烧着了一样。

“我要告诉你我是个什么人。”克里克尔先生小声说,并狠狠地拧了我耳朵一下而终于放开了它。他最后那一拧使我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我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克里克尔先生说道,“我就是这么样的人。我履行我的职责,这就是我所做的事。我的亲骨肉——”他说到这儿时向克里克尔太太看去,“如果反对我,就不是我的亲骨肉了,我就甩开她们。”他对木头腿人说,“那小子又来过吗?”

“没有。”“没有。”克里克尔先生说,“他懂事点了,他了解我了。你现在也开始了解我了,我的小朋友,你可以走了。带他走吧。”

也没等木腿人押送我,我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一步也没停地回到了我的卧室。来到卧室里,我发现没人跟在我身后追上来,就上了床,因为就寝时间到了,我在床上不住发抖了两个来钟头。

第二天早上,夏普先生回来了。夏普先生是首席教员,地位高于梅尔先生。梅尔先生和他的学生一起就餐,而夏普先生则与克里克尔先生共同进餐。他挺软弱,看上去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我这么认为。他的鼻子很大,他的头总歪向一边,好像这头对他太重了些一样。他的头发光滑卷曲,但据一个学生说那是假发,而且夏普先生每星期六下午去把它卷一次。

告诉我这事的是托马斯·特拉德尔,他是第一个返校的学生。对我来说,特拉德尔第一个回校真是幸事。

不过,直到詹姆斯·斯梯福兹回来后,我才算真正被学生们接受了。他以学问大而著称,长得也很帅气,至少比我年长6岁,我被带到他面前就像被带到大法官面前一样。在操场的一个棚子里,他仔细问了我的情况,然后很得意地字斟句酌地发表了他的意见:“真是奇耻大辱。”就为这,我从此死心塌地向着他。

学校正式开学了。我记得,克里克尔先生用过早饭后走进教室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乱哄哄的教室一下变得死一般寂静,他站在门口,像查看俘虏一样查看我们。

我想再没什么人比克里克尔先生更能从自己的职业中得到享受了。他以打学生为乐,仿佛这可以满足他的一种强烈欲望。

可怜的特拉德尔!他是学生中最快活的,由于穿着窄小的天蓝色衣服,他的胳臂和腿看上去就像德国香肠或卷筒布丁一样。他总是挨棍子抽,他总要写信把这告诉他叔叔,可又从没写信。他头倚在课桌上,过了一会儿就又高兴起来,泪痕还没干,他就已经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开始我曾奇怪,特拉德尔能从画这些骷髅中得到什么安慰呢?可是,特拉德尔是个正派人,他始终认为同学之间应当互相帮助,这是神圣的义务,为此他吃了好几次苦头。特别是有一次在教堂里,斯梯福兹笑出了声,执事以为是特拉德尔,就把他带了出去。虽然第二天他为这事很伤心,并为此被关在教堂院子里那么多小时,可他就是没说出谁是真正捣乱的人。

斯梯福兹不断保护我,成了非常有用的朋友,因为没人敢冒犯他喜欢的人。但他不能保护我不受克里克尔先生的欺凌,克里克尔先生对我十分苛刻。每次我受到了比平时更恶劣的待遇后,斯梯福兹总说我缺少他的勇气,因为他是绝不会忍受这一切的。

在那半年的日常生活中,只有一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没忘。为了很多理由我不能忘记它。一天下午,我们都被整治到昏头转向的地步了,木腿人进来了,用他一贯的粗嗓门叫道:“有人找科波菲尔!”

我向门后一看,吃惊地看到了皮果提先生和汉姆。他们紧贴墙站着,向我脱帽致意。我不禁大笑,不过我这样笑更多是因为看到了他们而快乐,而不只是被他们做出的样子逗笑的。我们很亲热地握手,我笑啊,笑啊,直到我拿出小手帕来擦眼睛。

皮果提先生见我那样做便表现出十分关心,他用胳膊推推汉姆,要后者说点什么。

“高兴起来,卫少爷!”汉姆用他那种傻乎乎的方式说,“天哪,你长了好多!”

“我长了吗?”我擦着眼睛问。我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哭,不过一看见老朋友我就要哭。“长了吗,卫少爷?你可不是长了嘛!”汉姆说。“可不是长了!”皮果提先生说。他俩相对大笑,这下弄得我也又笑开了。

“你知道妈妈好吗,皮果提先生?”我说。“还有我亲爱的、亲爱的皮果提好吗?”

“非常好。”皮果提先生说。“小爱米丽呢?还有高米芝太太呢?”“非常好。”皮果提先生说。

大家沉默下来。为了打破沉默,皮果提先生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两只特大的龙虾,一个巨大的螃蟹,一大帆布袋的小虾。

“你看,”皮果提先生说,“你和我们住在一起时,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小小的海味,所以我们冒冒失失带来这些。这都是那个老妈妈烧的,就是高米芝太太烧的。”

我表示了感谢。我还说,我相信小爱米丽也和我们当时在海滩上拾贝壳、石子时相比有些变化了。说这话时,我觉得我脸都红了。“她要变成一个大人了,”皮果提先生说,“问他吧。”他指的是汉姆。汉姆对一大袋的小虾笑咪咪地表示此乃事实。“她漂亮的脸蛋哟!”皮果提先生说着,他的脸也像灯一样亮亮的了。“她的学问哟!”汉姆说道。“她写的字哟!”皮果提先生说,“天哪,那字一个个黑得像玉!一个个那么大,不管在哪你都能看清它。”

看到皮果提先生怀着那种热情提到他宠爱的人时真让人愉快。他脸上因洋溢着快乐的爱心和骄傲而发光,我没法形容这一切。他诚实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它们的深处被什么灿烂的东西撩动着。他宽广的胸膛因为高兴而一起一伏。由于热诚,他两只有力的大手握在一起,为了加重语气,他挥动着右臂。

汉姆和他一样热诚。要不是斯梯福兹冷不丁地进了屋而使他们不好意思,我敢说他俩还会说许多关于小爱米丽的话。见我站在屋角和生人说着话,斯梯福兹本正在唱歌也不唱了,并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小科波菲尔!”于是他就从我们身旁经过往外面走。

“不要走,斯梯福兹,这两位是雅茅斯的船家,是非常善良的好人,他们是我保姆的亲戚,从格雷夫森德来看我的。”

“哦,哦!”斯梯福兹转过身说,“很高兴能见到你们,你们二位好。”“请你一定让她们知道,皮果提先生,”我说,“在信上告诉她们说斯梯福兹先生对我很好,如果没有他,我在这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胡说,”斯梯福兹笑着说,“千万别告诉她们这种事。”“如果斯梯福兹先生到了诺弗克或萨弗克,皮果提先生,”我说,“只要我在那地方,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带他去雅茅斯看你的那所房子,只要他愿意去。斯梯福兹,你绝不曾看过那样好的房子,那是用一条真正的船做的!”“用一条船做的,真的?”斯梯福兹说,“对这样地地道道的船家来说,那真是再好不过的房子了。”“是这样的,先生,是这样的,先生。”汉姆咧嘴笑着说,“你说对了,年轻的先生。卫少爷,先生说得对,地地道道的船家!嗬嗬,他也真地地道道呀!”

于是我们用最热情的方式和他们分手了。那天晚上,我差点忍不住要向斯梯福兹谈起漂亮的小爱米丽,可我不太好意思去提到她的名字,也怕遭他讥笑。我记得,我很不安地把皮果提先生的那句“她要变成一个大人了”想了好久,不过我最后断定那话是没什么意思的。

我们乘人不注意,把那些海味运进寝室,那天晚上大吃了一顿。可是特拉德尔没福气消受,他太不幸了,连和别人一样平安吃下这顿晚饭都不成。半夜他病了,病因是螃蟹。

那半年的其他日子在我记忆中都是一片混沌,可我记得很清楚,经过很长一段日子后,放假的日子不再是一个固定的小黑点而是一点点朝我们走,变得越来越近了。终于,放假的日子到来了。那天晚上,我上了邮车,回家去了。

在邮车里,我时睡时醒,并做了许多关于这一切的梦。但每次醒来,窗外的地面已不是萨伦学校的操场了,耳边响起的也不是克里克尔先生对特拉德尔发出的声音,而是车夫吆喝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