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庄子觉得自己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他的心情很平静。弟子们都想厚葬他们的老师,庄子觉得弟子们在这关键时刻并没有看破生死关。于是他说:“我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陪葬的)美玉,以星辰为珍珠,天地用万物来为我送行,我的葬物还不齐备吗?”
徒弟们不觉垂泪,说:“我们怕乌鸦和老鹰吃您的遗体啊。”
庄子笑了:“天上有乌鸦和老鹰来吃,地上也有蝼蚁来吃啊,要是夺了前者的食物给后者享用,这不是太偏颇了吗?”(《列御寇》)
庄子终于弃世而去。
庄子和他的书、他的思想、他的理想
庄子既是思想丰富的哲学家,又是富于浪漫主义精神的文学家。他善于通过意味深长的寓言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在他的笔下,从人物到鸟兽,甚至于一草一木,都是那么栩栩如生,让人抚之可得。
庄子给我们留下《庄子》一书,现存三十三篇,分为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这些文章思想性和艺术性以及写作风格略有差异,可能不是出自庄子一人之手,而有弟子们的著作掺杂其中,但通篇的基调是一致的,所以可以把它看作庄子的思想。这部书,既给人以无限快乐的艺术享受,又能让人充分领略到深刻的哲理,所以庄子既是艺术大师,又是哲学大师。
在哲学上,庄子继承了老子的思想, 对自然界进行了广泛的研究,提出了世界的本原是“道”的思想。
庄子认为,“道”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在没有天地以前,“道”就存在着。天地万物都由它产生,连上帝鬼神都靠它显示作用。他把贯通整个天下的东西都看作是气,万物由气而生,人也由气而生。人的生死只不过是气的聚散,因此,生不值得看重,死也不值得可惜。他的妻子死了,他竟然盘着双腿敲着瓦盆唱歌,使前去吊唁的惠施大吃一惊,批评他违背人理。而他却不以为然,认为人的生死不过和春夏秋冬四时的运行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妻子安睡在天地这个大房子里,得到了宁静,不应该用哭泣破坏她的安宁。(《至乐》)
庄子还探讨了时间和空间的无限问题。他认为时间是无限的,没有开端,没有结束。同样,空间也是无限的。他举例说,中国在四海之内,就像一粒米放在大仓里一样;而四海在天地之间,就像蚂蚁穴放在大湖里一样。(《秋水》)这个比喻对于开拓人们的视野,从而认识空间的无限性,是有启发作用的。
庄子还强调了运动的绝对性,他认为整个世界是变动不居的,正如月亮有圆有缺一样,不能停留在某一种状态。一切事物都处在生长消亡、终则有始的运动变化之中,这是万物的道理。一切事物都像马奔腾向前,永远不停地变动迁移着。(《秋水》)
在认识论方面,庄子最突出的是反对儒家和墨家独断论的真理观,认为真理没有客观标准。儒家认为他们的仁义礼智是绝对真理,墨家认为他们的尚贤尚同是绝对真理。庄子认为,历史在不断发展着,不同的历史时代有不同的情况,把一种道理奉为绝对真理是完全错误的。他举例说,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腰疼,但泥鳅也这样吗?人爬到高树上就害怕,但猴子也这样吗?这三种东西到底谁的生活习惯最合乎标准呢?人类吃肉,麋鹿吃草,蜈蚣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却喜欢吃老鼠,这四种东西到底谁的口味最合标准呢?毛嫱和西施都是世上公认的美人,但鱼见了要深入水底,鸟见了要飞向高空,麋鹿见了要飞速逃跑,这四种东西究竟哪一种的美最合标准呢?(《齐物论》)
庄子还认为是非是相对的,真正的是非是无法确定的,主张消弭一切是非。从另一方面,庄子认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认识的事物却是无穷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认识事物,只能使自己很疲困。既然这样还要去追求认识,那就会弄得更加疲惫不堪,这就是庄子《养生主》里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对于人应该怎样来对待认识的问题庄子提出了“知有所待”的思想,他认为认识要有一定的条件才能判断其是否正确,而这所待的一定条件却是变化无定的。因此,要想取得认识,就必须超脱普通感情,要有特殊修养,达到真人的境界。这样才能取得真正的认识。
相对主义是庄子哲学最重要的特色。他看到矛盾是普遍存在的,鲲鹏与蜩鸠之间,有形体大小的不同,飞翔有高低、远近的差别。早晨生晚上死的小虫不知一个月的时光,春天生夏天死、夏天生秋天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而楚国南边有只灵龟,以五百年为一春季,五百年为一个秋季;上古更有一棵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人类中的彭祖以七百岁为高寿。这些都是寿命长短的不同(《逍遥游》)。事物和事物之间有差别,任何具体事物内部也都包含着有无、大小、美丑、善恶等等各种矛盾。但庄子并不是到此为止的,他更进一步认为,人们在发现矛盾一方的同时,又可以发现它的对立一方。他看到许多矛盾对立面之间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片面地夸大了事物变化的绝对性,错误地认为转化是没有条件的,因而是绝对的,否定了事物在一定条件下的相对静止,于是也就否定了事物质的规定性。这样,每个事物都既可以说是有,又可以说是无;既可以说是大,又可以说是小;既可以说是它自己,又可以说不是它自己。最终也就认为事物之间、矛盾对立方面之间是彼此无别的。庄子提出了“万物一齐,孰短孰长”(《秋水》)的名言,认为世间万物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差别。这种思想在《齐物论》篇作了最集中的阐述。
庄子还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它大的方面,也都有它小的方面。如果从大的方面去看,万物没有不大的;从小的方面去看,万物没有不小的。明白了天地和米粒一样小,毫毛和丘山一样大,也就看到了万物量的差别。(《秋水》) 事物的有用和无用也是这样,对别人的“无用”,正是对自己的“大用”,因为对别人无用,别人就不会侵犯自己,这样就可以保全自己。为此庄子还讲了一个故事说明这个问题。有一次,他在山中走着,看到一棵很大的树,枝叶长得那样茂盛,但伐木的人却停在树下不去砍伐它。他问伐木人为什么不去砍伐,回答却是“没有一点用处”。庄子说:“这棵树正是因为不中用才能终享天年。”后来,庄子从山上下来,到朋友家去。朋友很高兴,让童仆杀一只鹅款待他。童仆问主人说:“一只鹅会叫,另一只鹅不会叫,杀哪一只好呢?”主人让童仆杀那只不会叫的。第二天,学生们问庄子说:“昨天山上的树林因为没有用所以享尽自然的寿命,而主人的鹅却因为‘不材’而被杀,请问先生怎样才能自处呢?”庄子笑着回答他们说:“我将处于‘材’和‘不材’之间。‘材’和‘不材’之间,看来是处在恰当的位置,但其实仍不能免于祸患。不如顺其自然而处世,既没有美誉也没有毁辱,永远不偏执于任何一个固定点。”(《山木》) 庄子强调了要完全解脱祸患,干脆必须消灭“材”与“不材”即有用和无用之间的差别。
为了贯彻这种万物一齐的思想,庄子提倡“天钧”和“两行”。庄子说,人们往往竭尽心智去求取一致,但是并不知道它本来就是相同的。有一个养猴子的人,喂一群猴子吃栗子,对这些猴子说:“早晨给你们三升栗子,晚上给四升。”这些猴子急了,都很生气。养猴子的人又说:“那么早晨给你们四升,晚上给三升。”猴子们听了都高兴起来。其实栗子数量并没有变,但猴子的喜怒却因为顺序的不同而不同,这也只是顺着猴子主观的心理作用罢了。所以圣人不执着于是非的争论而保持着“天钧”(自然均衡),这就叫做“两行”。(《齐物论》)庄子所说的“两行”,就是让世俗的谁是谁非的争论得到调和,用彼此没有分别的自然均衡去平息争辩,实际上也就是取消是非。
庄子认为要做到齐万物,首先还得做到齐“物我”,即泯灭外物和主体、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界限。事物的差异不是客观事物本身所固有的,而是认识主体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所造成的。(《秋水》)如果单从差异的角度去观察事物,那么,即使同一身体内脏中的肝和胆,也会被看作像楚国和越国那样遥远,差别那样大;但如果单从相同的角度去观察万物,万物又没有差别了,所以庄子认为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只有忘掉为功名所束缚的小我,才能达到和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进入没有矛盾和差别的世界。
庄子有着自己的理想中的社会,有自己的处世态度。他的理想社会就是“至德之世”,在这个社会里,没有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分别,人和鸟兽同居,和万物并聚,大家都不用智谋,也都没有贪欲,所以都可以不离失本性,纯真朴实,人们自然而生,自然而死,过着“织而衣,耕而食”的田园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根本用不着人为地去管理(《让王》),也用不着人为地去创造。如果硬要人为地把社会管理起来,就好像要把多余的手指砍掉,把连着的脚趾割开,把凫的短腿续长,把鹤的长腿截短一样,是违反人的自然本性的(《骈拇》)
但是现实社会和庄子的理想相距太远了,庄子生活的战国之世,战乱频繁,贤圣不明,道德不一。七雄争霸,给人民生活带来了很多痛苦。社会上到处都有众暴寡、强凌弱、杀戮、攘夺等等罪恶现象。庄子深知自己的理想社会是根本实现不了的,他在考虑着如何在现实的社会中求得生存的方法。
庄子认为,人的生死存亡,美誉毁辱,贫富贵贱,贤与不肖,乃至于饥渴寒热,都是由命决定的。知道事情的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即安心地看待这种命运,这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德充符》)
那么怎样做才能安之若命呢?庄子认为,要把生死看作昼夜的变化一样,是人力无法改变的,因此,要“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大宗师》),对生不感到特别高兴,对死也不感到厌恶。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喜怒哀乐的情感也就可以消除了。达到了这种境界,也就获得了最大的精神自由。
庄子主张人要尽量过一种符合自己自然本性的生活,摆脱社会的束缚,摆脱争名逐利的欲望的束缚,使自己得到自由。庄子说,人谋取过多的财富,就会成为祸害。富人劳苦身体,辛勤工作,积聚了大批钱财而不能完全使用,这对养护身体很有害处。而贵人日夜担忧,保全禄位,同样对养护身体有害。要真正有快乐,必须清静无为。(《至乐》)这样,人就可以摆脱一切物质的欲求,摆脱一切世俗的牵累,最后达到“忘己”、“无己”的最高境界,也就获得了最大的精神自由。
《庄子》一书想像丰富,妙趣横生,里面充满了神奇的故事,有人和鱼的对话,河与海的交谈,鲲鹏和仙人的逍遥游……这些故事表现了庄子丰富的文学想像力,又表现了他深刻的哲学洞察力,这就使庄子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有特色的哲人和伟大的文学家。魏晋以来,玄学兴起,《庄子》一书与《易经》、《老子》并列为“三玄”,庄子也被说成玄学的祖师。后来,佛家弟子们又以佛解庄,把庄子引为禅门同调。道教盛行时,《庄子》一书又被奉为《南华真经》,成为道教经典,庄子也就成为道教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