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有顷【居有顷:居,处。有顷,不久。】,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铗(jiá):剑。】,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鱼客【鱼客:原作“客”,加“鱼”字为与下文的“车客”照应。孟尝君分食客为上、中、下三等,下客住传舍,食菜;中客住幸舍,食鱼,故又称鱼客;上客住代舍,食肉,出有舆车,故又称车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揭:高举。】其剑,过【过:拜访,探望。】其友,曰:“孟尝君客【客:以……为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乏:缺。】。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记:告示。】,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计会(kuài):算账,管理财务。】,能为文收责【责(zhài):通“债”。】于薛【薛:本为任姓古国(今山东滕县南),战国时为齐邑。齐湣王三年,封其叔田婴于薛。】乎?”冯谖署【署:书写姓名。】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负:亏待。】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谢:道歉。】曰:“文倦于事【事:指政事。】,愦【愦(kuì):昏乱。】于忧,而性懦【懦(nuò):通“懦”。】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约车治装:准备车辆,置办行装。】,载券契【券契:指放债的凭证。券分为两半,双方各执其一,履行契约时拼而相合,即下文所说“合券”。】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市:购买。】而反【反:通“返”。】?”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驱:赶着车子。】而之【之:到。】薛,使吏召诸民当【当:应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矫命:假托命令。】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衣冠:穿戴整齐,表示恭敬。】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窃:私自。谦词。】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下陈:堂下,台阶之下。】。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拊:通“抚”。】爱子其民【子其民:视其民为子。】,因而贾利【贾(gǔ)利:用商人的手段去取利。指向百姓放债榨取利息。】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说:通“悦”。】,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齐王:指齐湣王田地(一作田遂)。】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先王:指湣王之父宣王田辟疆。】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梁:即魏国。当时都大梁(今河南开封)。】,谓梁王【梁王:原作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重币:贵重的礼物。】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固辞:坚决推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赍(jī):送。】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祥:通“详”,审慎。】,被【被:遭受。】于宗庙【宗庙:古代祭祀祖先的处所。这里借指祖先。】之祟【祟:灾祸。】,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祭器:祭祀用的礼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姑:就,且。】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纤介:纤维草芥,喻细微。介,通“芥”。】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译文】
齐国人有个叫冯谖的人,穷困得没法养活自己,托人介绍给孟尝君,希望在孟尝君的门下混口饭吃。孟尝君问:“客人有什么爱好?”来人说:“没有什么爱好。”又问:“客人有什么才能?”来人说:“没有什么才能。”孟尝君笑了笑,接纳了他:“好吧。”左右管事的人因为孟尝君不重视冯谖,便把粗劣的食物给他吃。
过了不久,冯谖靠着厅堂的柱子弹着他的剑,唱道:“长铗啊,咱们回去吧!吃饭没有鱼。”管事的人把这件事报告了孟尝君。孟尝君说:“按照门下鱼客的待遇给他饭菜。”过了不久,冯谖又弹着他的剑,唱道:“长铗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子。”管事的人都笑话他,又把这件事报告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车马,按照门下车客的待遇!”于是冯谖坐上他的车子,举着他的剑去拜访他的朋友,说:“孟尝君把我当成门客了!”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弹着他的剑,唱道:“长铗啊,咱们回去吧!没有什么可以养家糊口啊!”管事的人都厌恶他,认为他贪心重,不知足。孟尝君听了,问管事的人:“冯先生有亲人吗?”管事的人回答说:“有位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应她的吃用,不让她缺少什么。从此,冯谖不再弹剑唱歌了。
后来,孟尝君出了一张告示,询问门下的宾客:“有谁熟悉算账理财,能够替我到薛地去收债?”冯谖在告示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说:“我能。”孟尝君看了,感到奇怪,就问:“这是谁呀?”管事的人说:“就是唱‘长铗啊,咱们回去吧’的那个人啊!”孟尝君笑着说:“这位客人果然有才能,我亏待了他,还没跟他见过面呢。”就派人去请他来相见,道歉说:“我被政事缠扰得疲倦之极,被忧虑折磨得心烦意乱,而且生性懦弱愚笨,完全淹没在国家大事之中,得罪了先生,先生不以为羞辱,还有意替我到薛地去收债?”冯谖说:“愿意去办这件事。”于是准备车马,整理行装,装好借债的契约就要出发。辞行的时候,冯谖问道:“债款全部收齐,用它买些什么东西回来?”孟尝君说:“看我家里缺少什么东西吧。”
冯谖赶着马车到了薛城,派出官吏召集那些应当还债的百姓都来核对契约。契约都核对完了,冯谖站起来假传孟尝君的命令,把借款赐给百姓,于是烧掉他们的契约,百姓齐声欢呼万岁。
冯谖马不停蹄地赶回齐国都城,大清早就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奇怪他回来得这么快,便穿戴好衣帽出来接见他,问道:“债款全收齐了吗?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呀?”冯谖回答说:“收齐了。”“用它买了些什么回来了?”冯谖说:“您说‘看我家里缺少什么东西’,我私下考虑,您府里堆满了珍珠宝贝,好狗好马挤满了牲口棚,美丽的女子站满了堂下,您府里缺少的东西要算‘义’了。因此我私自做主替您买了‘义’。”孟尝君问:“买义怎么个买法?”冯谖说:“如今您只有一块小小的薛地,却不能抚育爱护那里的百姓,反用商贾的手段向百姓收取财利。我私自假传您的命令,把借款赐给百姓了,并烧掉了他们的契约,百姓齐呼万岁,这就是我给您买的‘义’啊。”孟尝君听罢很不高兴,说:“好吧,先生退下休息吧!”
过了一年,齐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拿先王的臣子作为自己的臣子。”孟尝君只好回到封邑薛城去住。走到离薛地还有一百里的地方,百姓扶老携幼,在大路上迎接孟尝君。孟尝君回头对冯谖说:“先生替我买的‘义’,竟在今天看到了。”
冯谖说:“聪明的兔子有三个洞穴才能够避免死亡。如今您只有一个洞穴,就不能高枕而卧呀。请让我替您再凿两个洞穴!”孟尝君给他车子五十辆、金五百斤,往西方游说梁国。冯谖对梁惠王说:“齐王放逐他的大臣孟尝君给诸侯,先迎接他的,就能使自己国富兵强。”于是梁惠王空出最高的官位,把原来的丞相调做上将军,派遣使者带着千斤黄金,赶着百辆马车去薛地聘请孟尝君。冯谖抢先回薛,嘱告孟尝君说:“黄金千斤是一份厚重的聘礼啊!有马车百辆,是一位显贵的使臣啊!齐王大概听到这个消息了。”梁国的使臣往返了三趟,孟尝君坚决推辞不肯到梁国去。
齐王听到这一消息,君臣都惊慌害怕起来,便派太傅携带千斤黄金,两辆华丽的车子,一把佩剑,还写了一封亲笔信向孟尝君道歉,说:“我不好,遭受祖宗降给的灾祸,偏信阿谀逢迎的奸臣,得罪了您。我是不值得您辅佐了,只希望您念在先王宗庙的份上,暂且回国统率广大的老百姓吧!”冯谖嘱告孟尝君说:“希望您向齐王请求分一部分先王的祭器,在薛建立宗庙。”宗庙建成了,冯谖赶回向孟尝君报告说:“三个洞穴已经凿好,您且高枕而卧过快乐日子吧!”
孟尝君做了齐国的丞相几十年,没有一星半点的灾祸,这都是由于冯谖的精心谋划啊。
【师说】
本篇塑造了一个鲜明的“士”的形象,反映了“士”在当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本文的基本脉络是冯谖与孟尝君的主客关系。可分三个阶段。在第一阶段,以“弹铗长歌”为核心情节。冯谖刚出场时,只是一个“贫乏不能自存”而且没有什么能力的门客,所以其他人都轻视他,孟尝君也不了解他,“笑而受之”的潜台词是“姑且充充数”和“此人老实可怜”。他三次弹铗长歌,孟尝君三次满足他的要求,似乎显示出此人得寸进尺,也显示出孟尝君对门客的宽容。但认真一分析,就可看出孟尝君毫不了解冯谖,冯谖是在对孟尝君进行试探。在第二阶段,以“焚券市义”为核心情节。冯谖脱颖而出,以常人意想不到的手段处理收债问题,这是他冷静分析了孟尝君的经济、政治境况和性格作风之后所做出的用意深远的举动。但是,孟尝君虽然说“客果有能”,却并不真正了解冯谖,更不了解焚券市义的深远意义。在第三阶段,以“营造三窟”为核心情节。孟尝君被剥夺大权而回到封地,才领会到焚券市义的意义,也才真正了解冯谖;于是冯谖就正面谈出自己的政治见解,为孟尝君谋划长治久安的策略。文章就是这样紧扣两者关系展开描述,情节典型而波澜起伏,引人入胜。人物语言也生动传神,富有个性。
【知识卡片】
战国时期各国盛行养士之风,士成为社会上一种特殊势力。最著名的养士者如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以上号称战国四公子),秦国吕不韦等,都广招门客至数千人,极力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本篇所记,就是孟尝君礼待食客冯谖的故事。
【故事链接】
鸡鸣狗盗
战国时候,齐国的孟尝君喜欢招纳各种人做门客。他对宾客是来者不拒,有才能的让他们各尽其能,没有才能的也提供食宿。
有一次,孟尝君率领众宾客出使秦国。秦昭王将他留下,想让他当相国。孟尝君不敢得罪秦昭王,只好留下来。不久,大臣们劝秦王说:“留下孟尝君对秦国是不利的,他出身王族,在齐国有封地,有家人,怎么会真心为秦国办事呢?”秦昭王觉得有理,便改变了主意,把孟尝君和他的手下人软禁起来,只等找个借口杀掉。
秦昭王有个最受宠爱的妃子,只要妃子说一,昭王绝不说二。孟尝君派人去求她救助。妃子答应了,条件是拿齐国那一件天下无双的狐白裘(用白色狐腋的皮毛做成的皮衣)做报酬。这可叫孟尝君作难了,因为刚到秦国,他便把这件狐白裘献给了秦昭王。就在这时候,有一个门客说:“我能把狐白裘找来!”说完就走了。
原来这个门客最善于钻狗洞偷东西。他先摸清情况,知道昭王特别喜爱那件狐裘,一时舍不得穿,放在宫中的精品贮藏室里。他便借着月光,逃过巡逻人的眼睛,轻易地钻进贮藏室把狐裘偷了出来。妃子见到狐白裘高兴极了,想方设法说服秦昭王放弃了杀孟尝君的念头,并准备过两天为他饯行,送他回齐国。
孟尝君可不敢再等,立即率领手下人连夜偷偷骑马向东快奔。到了函谷关(在现在河南灵宝,当时是秦国的东大门)正是半夜。按秦国法规,函谷关每天鸡叫才开门,可鸡半夜怎么会叫呢?大家正犯愁时,只听见几声“喔,喔,喔”的雄鸡啼鸣,接着,城关外的雄鸡都打鸣了。原来,孟尝君的另一个门客会学鸡叫,而鸡是只要听到第一声啼叫就立刻会跟着叫起来的。守关的士兵虽然觉得奇怪,怎么还没睡踏实鸡就叫了呢?但也只得起来打开关门,放他们出去。
天亮了,秦昭王得知孟尝君一行已经逃走,立刻派出人马追赶。追到函谷关,人家已经出关多时了。孟尝君靠着鸡鸣狗盗之士逃回了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