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沧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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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住在十分冷僻的老人公寓

机弦下,一片灯海望不到边。飞机在灯海的上空足足飞行了大半个小时,才在机场缓缓地降落。洛杉矶毕竟是美国西海岸最大的城市,光是这一派坦坦荡荡的浩大阵势,就给人以振奋和希望。

王瑞芸的朋友孔幽和她的男友周兵来接我。孔幽四十多岁,来美国之前,在深圳一家贸易公司做进出口部的经理,她客气地说久仰我的大名。周兵不到三十岁,白白胖胖的,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上海人。他很热情,对我说:“我这个人最大的喜好就是帮助别人,住的地方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而且可以省一个月的房租。”

周兵开一辆小货车载着我的行李,孔幽开一辆崭新的凌志带着我,驶上高速公路。洛杉矶的高速公路很气派,上下盘旋,纵横交错,密得像一张网。路面很宽,来去各五六条车道。来的车,车头灯射出一条金色的河。去的车,车尾灯汇成一条红色的河。这一金一红的两条灯河,光芒闪耀,川流不息。

灯的海和灯的河,是我初到洛杉矶印象最深的两大景观。

开了大约四十分钟,下了高速公路,两辆车一前一后进了一条昏暗的小街道,在一座用铁栅栏围起来的两层公寓楼前停下。连进了两道铁门,里面是一条甬道,又脏又湿,弥漫着浓重的霉气,周兵给我安排的住房就在甬道尽头的一楼。这是一房一厅的套房,室内的霉气更重。卧房里有一张铁架子床,客厅里有两把铁皮折叠椅和一个脏兮兮的麻布沙发。拉开浴室的门,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扫了一眼浴缸,看见上面有厚厚的污垢。厨房很大很空,墙角处有一个双门冰箱,我随手拉开下面一层的门,里面空无一物,原来残剩的汤汁油污长出或黄或绿的长长霉毛,看了让人反胃。我在心里想,这哪里是美国?但又想,人家去机场接我,又事先安排了可以省房租的住处,我还能说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孔幽接我出去吃早餐。比较熟悉一点了,路上孔幽告诉我,她原来是河南省新乡市群众艺术馆的音乐干部,后来下海做纺织品进出口生意。生意做得很大,麻烦也惹得不小,曾经惊动一位名作家为她写过一篇非常有影响的报告文学。孔幽腾出右手,从提包里抽出一本《报告文学集》,递给我,说:“你拿回去仔细看看,看了,你会发现我是Number one!”

我问:“什么意思?”

孔幽说:“第一名!”

到了餐馆,已经有两个人等在那里,是孔幽的朋友安妮和她的先生。

安妮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摩登女孩,二十岁出头,近一米七的个子,一件湖蓝色的紧身T恤,扎在洁白的牛仔裤里,嘴唇很红润,皮肤很白,留男式的短发。

孔幽介绍说:“安妮也是学音乐的,原来在电视台做节目主持人。她很崇拜英雄和名人,所以听说刘海粟惟一的研究生要来洛杉矶,就一直等着要认识。”

安妮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挺着滚圆的胸脯,大大方方地把另外一只手伸给我。

安妮的先生站在她的边上,比她矮一头,又老又瘦又小,面色发黄发暗,与安妮的白皙红润,形成强烈的反差。如果仅仅从外表上判断,他应该是她的父辈。

安妮的性格像她的人一样大方明快,笑着对我说:“我本以为刘海粟大师的研究生,一定是一个小老头,原来这么年轻!孔幽说得对,我这个人最崇拜英雄,所以也崇拜美国,为了来美国,我嫁给了我先生。因为他是美国公民,嫁给他,立即就可以来美国。”

安妮的先生憨憨一笑,也还坦然。

早餐吃的是油条、豆浆,这是我离开中国以来,第一次早餐吃的不是面包。

孔幽说:“在洛杉矶跟在深圳差不多,洛杉矶是放大了的深圳,这里可以吃到全世界各地华人的口味。”

吃完早餐,孔幽送我去刘海粟的住处。临别,安妮递给我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条,说:“这上面有我们的电话。”她亲热地挎过先生的膀子,做出两位一体的姿态,“我们欢迎你随时来我们家做客。”

刘海粟住在蒙特利公园市的金龄老人公寓。孔幽告诉我,洛杉矶有大大小小的“市”一百六十多个,其实就是中国东区西区的区。蒙特利公园市是洛杉矶华人最集中的一个区,绝对名不副实。这里与一般意义上的唐人街一样,到处都是餐馆,到处都是垃圾。正说着,车窗外就冲进来一股腻人的油烟味。

孔幽说:“金龄老人公寓的街名叫Rural,翻译成中文叫乡下或者田园,这里很荒僻,是一个很差的区,常常发生抢劫杀人。在美国,住在什么区,代表你具有什么样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我不明白,以刘海粟这样的大师身份,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汽车转入一条小街,再往前行,果然渐渐冷僻。

金龄老人公寓是330号,已经到了小街的尽头。这是一个三层楼的建筑,灰色的墙,翠绿色的挑檐陶瓦房顶,大红色的阳台。街对面是街角公园,有一个篮球场,球场的四周用大红色的铁丝网围着。球场外的大树下,有几条木制的长椅,漆成与公寓房顶一样的翠绿色。金龄老人公寓与周兵给我安排的住处一样,四周也都用铁栅栏围着,里外两道铁门。铁门由房间里遥控开启。进去之后,也是一条很长的甬道,刘海粟住的101号房间,也是在甬道尽头的一楼。我正依稀地辨认门上的房号,门就开了。

夏伊乔当门对我笑,说:“哎,哎,哎,小猴子说来就真的来了!”

客厅不大,摆了一个长沙发和两个单人沙发,就不剩什么地方了。光线很暗,虽然是白天,仍然开着灯。刘海粟穿一件红白黑三色的格子毛衣,坐在台灯边的单人沙发里。我走过去鞠躬,喊:“老师。”刘海粟笑着拍他身边的沙发,叫我坐,问我:“住下来了吗?”我还没有回答,夏伊乔笑呵呵地说:“先住下来,先住下来,别的事情慢慢再说。”

孔幽有事先走了,约好晚饭之后来接我。

夏伊乔另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和刘海粟的对面,问我:“你知道老师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说:“95岁。”

“那么我呢?”

“师母比老师小21岁,今年应该是74岁。”

夏伊乔仰起脸笑,说:“是的,是的。”

我很诧异,问:“师母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

夏伊乔说:“我们出来一年多了,我看看你有没有把我们忘掉。”我说:“怎么会呢,我的记性也没有那么坏。”夏伊乔说:“现在看看还不会,但是在美国呆两年,就不一定了。”

夏伊乔领我看他们住的房子。一共两个房间,一个当卧室,一个当画室,都不大,一张床和一个画案,就占去了各自的一大半空间。厨房里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包水饺,夏伊乔介绍是他们请的佣人,那天我从克利夫兰打电话来,就是她接的。

回到客厅,我问:“师母原来不是说,你们来美国会住在老师侄子刘狮的家里吗?”

夏伊乔收住笑,间接地答我:“他们说,在美国的中国人有三气。第一是洋气,说中国话的时候夹带几句洋文,显得自己很洋气。第二是土气,穿的用的都很不讲究,邋邋遢遢看上去土里土气。第三就是小气,啊哟,一分钱都不舍得花的,小气得一塌糊涂!”

刘海粟除了开始招呼过我,就一直默默地坐在一边,静得像尊雕像。后来听我说到从办护照到签证的种种艰辛,他缓缓地抬起头,问我:“我不是给深圳市委书记写了信吗?既然办不出来,就留在深圳不是蛮好的吗?”听我说了去画院的情形,刘海粟的神情更加阴郁,缓缓地叹气,说:“连我亲自写信推荐我的研究生,由市委书记亲自批示下去,都会是这种样子,中国怎么有希望?”

沉默了一会。

夏伊乔说:“老师年纪大了,出来不容易,回去也不容易。”

我说:“老师回去有什么不容易?”

夏伊乔说:“你的老师是刘海粟,你不知道吗?”她故意斜眼瞅瞅我,呵呵呵地笑起来,“不过跑出来看看,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并不像原来听他们说的那么好。所以,他们有几个人鼓动我把我的三个小孩子弄到美国来,我说弄来干什么?去餐馆洗碗呐?”

我问:“你们准备还在美国住多久?”专程来投奔,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夏伊乔说:“我们从台湾再回到美国,是预备办一个展览会,办完了就回中国去的。他们国内有信来,说刘海粟‘六四’那天匆匆叛逃了,一定不会回去了。其实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不回去。当然我们也没有说一定要回去。回去还是不回去,要看看情况再说啦!”她仰起脸想,“哈默……哈默……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哈默的?就是石油大王呀!”

“不错,是叫哈默。”我知道夏伊乔说的是谁,“怎么样,哈默怎么啦?”

夏伊乔笑着说:“哈默这个人很滑稽!从前他到中国去,在钓鱼台国宾馆看到老师的那张大画,非常喜欢,不管出多少钱,一定想把它买下来。”

我说:“这件事我听老师说过,哈默准备出100万美金买老师的《曙光普照神州》,但是钓鱼台国宾馆不可能卖给他的。”

夏伊乔说:“他在洛杉矶开的这个美术馆非常好,我们去看过,老师很喜欢。老师说,我们从台湾回美国就找他,去他那里办一个画展好咧。结果……这个话怎么说呢?只好说没有缘分啦,不然怎么说呢?我们回到洛杉矶,马上就想办法找他。老师本来想,他既然喜欢那张画,我们自己正好还有一张原稿,在黄山当场画的,卖给他好了。结果一联系,说他感冒了,刚住院!你说滑稽吧?隔了三天,死掉啦!”

我说:“哈默对中国的画家很感兴趣,弄了很多到美国来,他对老师应该更感兴趣才对。如果见到面,除了办画展,他拿出一大笔钱,把老师的画全部买下来收藏也不一定。”

夏伊乔说:“是的,老师也有这个想法。老师一直希望在欧洲和美国办一个像样的展览,遇到一个像样的收藏家,出一笔钱把画全部买下来,建一个美术馆。这样,画就不会散落掉,我们又可以有一笔钱去做想做的事情。”

“老师想做什么事情?”

“从前我们不是捐了100万港币给南艺吗?老师对这个学校很失望,说怎么也办不出名堂了。想多弄一点钱,最好有1000万人民币,拿到北京去成立一个全国的刘海粟奖金。所以我们去德国,到美国,到台湾,再回到美国,就是有这个想法。有一个女干部,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美术馆的领导,是书记还是什么人?”

我被夏伊乔说糊涂了,问:“书记?美国还有书记?”

夏伊乔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大笑,说:“啊呀,我不知道的,他们说都是她在负责,我想应该是书记啦!”

我说:“应该是哈默的秘书。”

夏伊乔说:“他们说她说,老先生如果知道刘海粟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他一直想要见他的嘛。他每一次到北京去都打听刘海粟,要么我们刚走,要么我们还没有来,他每一次都是等得不能再等。她说等会我们去医院,就告诉他。老师听了蛮高兴的。但是……奇怪,真的是蛮奇怪的,这个缘就是没有接上。”

刘海粟突然一挥手,大声插进来说:“哈默非常崇拜我的!他一直想见我,但是一直见不着啊!噢——这个人非常了不起!他说了一句话,如果收藏不到刘海粟的画,他的美术馆再怎么好,都不能算作世界一流的!”

夏伊乔说:“还有星云和尚的事情……”

我问:“是不是台湾的星云大和尚?听说他在洛杉矶盖了一个庙?”

夏伊乔故意做很夸张的表情,问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说:“以前,我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里看过国家主席杨尚昆接见生活佛教创始人星云大师的报道。在深圳看香港的电视,说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逃来美国,就是星云策划和接待的。听说他在海边花一百多万美金买了一套房子送给这位社长,把他给养起来了。”

夏伊乔说:“哎,是的。这个和尚也敬重老师的。他一次一次地来请我们,叫我们去他那里住,说可以负责我们的所有费用。老师说,我们还是自己现在这样比较好。我呢,想到庙里天天要吃素菜,不大喜欢的。”她咧咧嘴,笑起来,“我怕吃不消啊!”

刘海粟皱紧了眉头,满脸的不耐烦,狠狠地斜眼瞪夏伊乔,大声训斥她说:“这不是吃荤还是吃素的事情!我怎么可以像其他人那样给他养起来?”

我讨好地附和说:“那当然,星云和尚是大师,老师也是大师,老师怎么可以让他养呢?”

刘海粟说:“前不久这个社长跑来看我。你知道的,他做过江苏省委书记,非常崇拜我的!我说你为什么要跑出来啊?他说再不跑就跑不掉了。他们一旦政治上不信任你,就会从生活上、经济上找你的问题。我说,你清清白白做干部,他们就是想找你的问题,也一定找不到的,你为什么要怕他们?”

我说:“这位社长的女儿在深圳开了一家公司,是老师帮她题的招牌。”

刘海粟没有搭理我,接着说:“我这趟出来,他们说我叛逃了!范曾这个人品质太坏!他在法国同他们搞民运的搅在一起,弄了一个什么离国声明。人家问他,你为什么不回中国去了?他说,因为刘海粟留在美国不回去了,所以他也不回去了。荒唐!他见也没有见过我,他怎么知道我不回去了?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他将来吃亏就要吃在这上头!

“有人跑来同我讲,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为什么怕别人在经济上弄他?因为他的确利用职权弄了不少好处!还有你今天讲的这个深圳市文化局长,统统都是假公济私的!他们就是自己不出来弄,也会叫小孩子出来弄!所以他害怕了,跑出来了。星云是政治和尚,他拉谁养谁,都有他的目的。除了这个社长,听说他还养了其他几个什么人。还有这些搞民运的,个个也都是惟利是图!

“洛杉矶这里有一个叫曹长青的,‘六四’的时候整天捧着一个箱子满街跑了去募钱,说寄回中国去帮助天安门的学生。结果他们告诉我,他募了几十万美金,统统装进自己的口袋了!噢——政治这个东西肮脏极了!弄政治的这些人,统统下流极了!这里有两个人,是国民党海外工作部的,跑来同我讲,只要我刘海粟发表声明骂共产党,说不回去了,他们就可以给我多少多少钱。那个叫曹长青的,他们就一次给了他二十几万美金,另外再提供经费给他办了一张报纸,专门骂共产党。他们私下里都是有交易的!一个利用政治弄钱,一个利用钱弄政治,一样肮脏,一样下流啊!我说,共产党的确有很多问题,但是我不会为了钱骂!”刘海粟指点着我,眼睛瞪得很大,大声说,“有一句话我老早就说过,今天在美国我要特别讲给你记住!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能骂自己的国家!我们是中国人,一定要爱自己的国家!儿不嫌母丑啊!一是你不会嫌,二是你不能嫌。如果你嫌了,跑到外面来骂自己的祖国,连他们外国人也会看不起你的!”

刘海粟一席话说得声情并茂,慷慨激昂。以前,类似的话我曾经听刘海粟说过无数次,认为是假、大、空,是为了讨好和宣传,但是来美国一个多月,此时再听他说这些话,我有非常强烈的共鸣。同样的一句话,在中国说和在美国说,我相信刘海粟自己的心情也是不一样的。

刘海粟说的曹长青,我很熟悉。他曾任《深圳青年报》的副总编辑,是我的女朋友原伟平的丈夫。此人思想活跃,文笔犀利,但是物欲极甚,为谋钱财可以背信弃义、不择手段。《深圳青年报》被查封,他被决定遣返黑龙江,因为我的关系,深圳赛格集团属下的深圳国际经济信息公司接纳了他。结果他不思回报,反而利用朋友的信任,偷偷复制了公司的全部印鉴和总经理办公室的钥匙,摹仿总经理签字,偷设国际贸易部、进出口部、深圳国际经济信息公司山东分公司等公司二级机构7个,私下承包给内地来深圳做生意的个体户,仅半年就牟得承包款近五十万元人民币。他还冒开公司支票,盗领公款二十余万元港币。事情败露后,他利用政治误导别人,说总经理是因为不满他的民主异见,有意陷害他,并以此理由获得美国驻广州总领事馆的签证,仓皇逃来美国。

刘海粟又说:“外面有很多人反感共产党,起先捐了很多钱给他们这种搞民运的。后来发现不对了,钱统统给他们私人装起来了!再要捐,大家一分钱也不捐了。我看这里的中文报纸说,他们最近预备开一个全球民运大会,筹募会费,募不到了,只好叫参加大会的人自己出钱,结果谁都不愿意出,闹得一塌糊涂!所以不管是留还是回,我同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他们都是不一样的。范曾这种人我根本看不起的!我给国内很多朋友写信,反复强调一句话:大耋之年,精力已衰,日日夜夜,孜孜不倦,志在报国,弘扬中华文化,为世界人类做贡献!”

刘海粟一字一音,说得非常动感情。说完,他下意识地端起茶杯,紧紧地捧住。刘海粟的手颤抖得很厉害,茶水被抖洒出来,弄湿了裤子。夏伊乔帮他扶稳茶杯,送到嘴边。刘海粟抖抖索索凑到茶杯上,吸了吸,其实并没有喝到水,就示意夏伊乔端开。夏伊乔把茶杯放回茶几,扯出几张卫生纸,帮刘海粟擦裤子上的水。刘海粟摆摆手,叫夏伊乔不要擦了,接着对我说:“美国这个国家了不起!洛杉矶这里本来是一片大沙漠,结果被他们建设成这样一个世界大都市!你再去看它的高速公路好了,开上去不用下来,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光是这一条,中国50年都赶不上。”

用人把五六样北方炒菜和水饺摆上餐桌,来扶刘海粟。夏伊乔对我说:“中午先随便吃一点,老师吃了就要睡觉。老师这次回美国,吃安眠药也睡不好,所以精神总是不够。”

用人侍候好刘海粟,来给我夹水饺。我礼貌地说谢谢。佣人黑而粗实,听我说谢,厚道地一笑,露出一颗闪光的金牙。

夏伊乔介绍说,佣人的先生也姓刘,也是画画的,因为这一层关系,朋友介绍她过来帮忙。“开头他们叫她刘太太,我说这样不行。刘海粟的太太叫刘太太,刘狮的太太叫刘太太,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刘太太,喊一声刘太太,有三个人答应。我说三个刘太太她最年轻,她姓纪,就叫她小纪好咧!”

刘海粟的谈兴未尽,喝了一口汤急切地咽下,对我说:“噢——这次去台湾的展览轰动极了!可惜你没有看见。”

夏伊乔笑呵呵地接过刘海粟的话说:“哎,我差一点忘了!在台湾看假画也是蛮好玩的。圆山饭店国宾馆有一张很大的黄山,他们说花了三十几万美金买的,结果是假的!画了很多小瀑布,从山头上流下来。还有松树的姿势也完全不对。”

刘海粟对我说:“我画黄山从来不画这种东一条西一条的瀑布的!全都是大山大岭,要画瀑布也是另外一个样子的!这个你要注意研究!你跟我做研究生,将来别人都要拿去给你鉴定的,你不可以糊里糊涂真的当作假的,假的当作真的!”

夏伊乔说:“后来有一张画在金铂上的,老师说是真的,绝对假不了。因为他很少在金铂上画的,画了几张都是有数的。他就是奇怪,这张画不应该在这里的呀,应该在什么什么地方的呀!贴到跟前看,发现是一种日本的材料,把画按照原样复印上去的,一模一样!我们在台湾去了不少地方,不少人把他们的收藏拿来给我们鉴定,结果没有一张我们的真东西!你说好玩吧?”

刘海粟哈哈大笑,说:“他们在拍卖会上拍我的东西,也统统都是假的!台湾有许多大财团大收藏家,非常崇拜我的!拼命想收藏我的东西,但是随便出多少钱,就是买不着啊!”

夏伊乔跟着笑,接着说:“所以我们到了台湾,他们都很高兴。有两个大老板,一趟一趟跑来同我们商量,愿意拿一笔钱出来,把我们的东西全部买下来,盖一个美术馆,专门收藏这批东西。地方也选了,也带我们去看过了,老师觉得蛮好的,就答应啦。”

“在台北?”

“哎,在台北,一个山头上,很大的一片。他们说,光是这片土地就值多少多少亿。他们问老师有什么要求。老师说惟一的要求,就是要比张大千的纪念馆好。因为他们很多人,总是要拿这个刘海粟同那个张大千,比来比去的。”

“听说张大千的纪念馆盖得非常好?”

“哎,是的,我们专门去看了,整整齐齐的,什么都给他办得好好的。”

“这件事非常好,台湾毕竟是中国,早晚要统一的。”

“但是他们的政府不同意,搞七搞八!因为搞七搞八,老师说算了。”夏伊乔不由得叹气,“那件事情如果办成了倒是蛮好的。在台湾盖一个美术馆,回大陆建一个全国的奖金,然后留一部分钱安排自己的生活。”

“他们为什么不同意?”

“这个……”夏伊乔看看刘海粟。

刘海粟目光空泛,神色恍惚,缓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他在想自己的心思。

夏伊乔说:“开头不知道,他们想了很多办法疏通,也要我们配合着做,但是上面总是不松口,这样他们才说不对了,不是可以疏通的了。后来老师也说国民党不对了,李登辉是要同中国闹独立的,所以他不可能答应在台湾给我们建美术馆的。”说着,夏伊乔不由得又叹气,“老师说这件事情如果办成功了,就不用我们自己再回美国来联系展览了,今后要展览,也是由他们美术馆安排做全世界的巡回展,就像张大千现在这样。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只好自己回美国来找哈默,心想总是找得到的,找到了就好办了。老师说,回美国同哈默好好谈一谈,统统交给他好了。”

“其实如果能够在美国办,比在台湾更好。”

“哎,是的。老师说,以前世界艺术的中心在法国,现在在美国。但是哈默死掉了。老师说,美国的展览总归还是要办的。最早三十几岁去法国,一办画展就轰动,最后美国这个画展怎么可以不办呢?就这样,你看,我们自己租的房子,随便弄了一点家具,住下来了!”

刘海粟吃好了,缓缓地推开碗。小纪帮他取下面前的餐巾。我发现,无论是饭菜还是汤,刘海粟全都剩了一点。

小纪对我说:“这是刘老家乡的规矩,从小带过来的。意思是说,不能吃光喝光,要有余,要往今后长远打算。吃光就光了,就穷了。”

我问夏伊乔:“以前没有听说老师有这个规矩?”

夏伊乔说:“我们年纪大了,又在人家的地方,信信也没有什么不好。”

小纪笑着说:“刘老可讲究啦!比方说,他喜欢吃这里一家餐馆的莲蓉豆沙包。”她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圈,“你看,就这么一点点,他也要剩一点摆回盘子里。其实剩那么一点也余不下来,还是扔了,跟我们讲的粒粒皆辛苦不一样。”

我帮小纪扶刘海粟去卧室,觉得他比两年前虚弱多了,脚步基本抬不起来了,手死死地抓住我,颤抖得非常厉害。

夏伊乔拿给我一条毯子,叫我在客厅的沙发上靠一靠。然后,她也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