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沧海(下)
5748700000003

第3章 他总是一个人坐着卖呆

我睡不着,见小纪收拾好了,便招呼她过来聊天。

小纪是典型的东北人,性格很豪爽,两句话一投缘就把我当成了自己人。她告诉我,她的先生出国前是个包工头,业余喜欢画画。她自己原来在长春市百货公司当营业员,一句英语都不会,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来美国。因为先生后来在这边弄了别的女人,她觉得不行,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离婚了,才逼着先生把她办出来的。

小纪不无自豪地说:“他现在在一家画廊做经理。”她笑起来,“叫刘忙!”

我说:“流氓?怎么起这样一个名字!”

小纪说:“不是流氓是刘忙,帮忙的忙。我家老刘也知道他的名字像流氓,他说流氓也蛮好,搞艺术叫啥都行,就是要让人家一听就能记住。”

小纪告诉我,她先生做经理的这家画廊老板叫王艾伦,是洛杉矶中文大报《国际日报》的名记者,因为喜欢画画拜了刘狮做干爹。小纪刚来美国的头三个月一直在家呆着,找不到事情做。后来刘海粟搬到金龄老人公寓住,需要找一个佣人,王艾伦因为两边都是朋友,就介绍她来了。

我问:“海老是什么时候搬到老人公寓来的?”

小纪说:“今年5月,他们搬来不久,我就来了。”

“在这之前,他们是不是都住在刘狮的家里?”

“不是。刘老去台湾回来住在章山力家,然后去大峡谷,回来,还是住在章山力家。”

“章山力是什么人?”

“章山力是台湾人,在这里开了好几家餐馆,很有钱,听说家里的房子很大,他很崇拜刘老,所以请他去住。”

“既然这样,海老为什么还要自己搬到这种地方来住呢?”

“这里的环境确实不大好。我就住在这边上,隔一条街。我们是没有办法,图房租便宜。我不知道刘老他们是怎么想的。按说以他这样大的画家应该很有钱的,但是我平时看师母用钱很小心。我不知道刘老因为什么从章山力那里搬出来,按照我自己乱猜,人家也不能没完没了让你住在他家。再说,在人家住久了……”小纪想要找一个确切的形容词,没有找到,笑笑,“我没有什么水平,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说,你在人家住久了,好说不好听啦!”

“什么叫好说不好听?”

“就是说……有的时候,好像……有的人就会想偏啦。”

“什么叫想偏了?”

“偏……怎么说呢?让我猜想吧,你跟人家不是亲戚,也不是原来就很熟悉的关系,他为什么要把你从你的侄子家请到他家去住?你呢,一住也就不走了。要是讲不好听的话,不是你想占他的便宜,就是他有什么目的。还有,你确实不能总住在人家家里,因为人家没欠你什么。你如果一直要住下去,一定要给人家回报。你不给回报,就不能老住下去。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就是说,都会往偏处想。而且日子久了,双方都不方便。章山力那里条件倒是有,住也可以,但是……”小纪没有说下去,笑笑,换了一个话题,“师母告诉我,章山力收藏了很多画,在他家的卫生间里,还挂了两张丁绍光的画。”

“这个人蛮会享受的嘛,上厕所还要玩抒情。”

“可不!丁绍光的画很漂亮啊。”

“你见过刘狮吗?”

“见过!刘狮的太太总做吃的东西送过来。过节的时候,他们在家里烧好了拿过来,我再烧一点,凑在一起大家吃。刘狮那个人我看很不错,对刘老挺好。刘狮的太太很会烧菜,嘴巴也很会说。但是,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说他们不好。”

“她为什么要说他们不好?”

“你想,刘老第一次来,住在他们家,后来再来,就搬去了毫无关系的章山力家,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情。”小纪笑笑,又换了话题,“刘老很奇怪,爱吃鸡蛋。按照现在的说法,鸡蛋吃多了不好,但他不还是这么长寿?”

“刘老现在还是每天吃两个鸡蛋吗?”

“是的,每天两个煎鸡蛋,他交代不要太熟。另外是两片面包,抹上果酱。”

“在海老这里做,工资拿的还好吧?”

小纪没有回答。

我试探地问:“不理想?”

小纪说:“师母说650美金,我就答应了,别的一点没多谈。后来朋友问了都说太少。普通管家底薪是800美金,过年过节另外再给红包。但是……我知足,因为我不懂英语,别的事情没法做,少一点只好认了。”

小纪的话让我意外,因为夏伊乔的作风不是这样的。我问:“你可能就是白天在这里帮一点忙吧?”

小纪觉得委屈,喊起来:“白天很长啊!你看,早晨九点钟我到这里,到了就弄早饭,弄了早饭,就去帮刘老起床。刘大师起床必须有人帮,不然他起不来,师母弄不动。我把他拉起来,帮他穿衣服,擦脸擦手,扶坐在那里等吃。收拾完早饭接着就忙中饭。中饭做完,吃完,帮刘老弄到床上躺下睡觉,就一点多钟了。两点钟左右,我就回家。到下午五点半再回来,师母已经起床了,我把刘老拉起来穿起来,再就开始做晚饭。做晚饭,吃晚饭,吃完一般都到八点多钟了。等收拾完,也就差不多九点多钟了。再坐一会,陪一会,聊一会,服侍刘大师睡倒,一般都要到十一点多了。有时候我要到十二点多才能走。”

“为什么要这么晚才走?”

“他们睡得晚呐!我总要等刘老睡了才能走。先要给他洗脸洗脚。他很少洗澡,洗澡就要另外请人来帮忙。都给他洗完了,把他从客厅拉起来,架到卧室弄躺下。刘老的身子特别重!幸亏我比较壮,有力气,朋友开玩笑说,就是因为这个刘老才用我的。”

以往在中国,刘海粟喜欢夜间工作,夏伊乔也总是弄得很晚,这是老习惯了。但是在美国,刘海粟夜间还工作吗?夏伊乔每天晚上又在干什么呢?还有小纪,就这么干陪着熬夜?

“对呀!就这么陪着熬夜。自我来,从来没有见过刘老晚上工作,不管是白天晚上,他总就这么一个人坐着卖呆。师母总爱看电视剧,一看就看很晚。如果有应酬,我都要跟去,一直陪到底,回来,弄完,才能走。我如果不跟去,总不能坐在这里干等着,就要让我下班。我下班了,他们回来,师母弄不了他。只有一两次我没跟去,是穆桂兰安排的。”

“穆桂兰是谁?”

“刘老在这里认的干女儿,对两位老人很好,她替他们安排过一次大的场面,我没有去,也不要去。我不会英语,也没像样的衣服,为了吃一顿饭,专门去买一套也不值得。不像平常都是周围的华人个人请的小的,就是接到餐馆里去吃顿饭,吃完了就回来了。”

“两位老人对你还客气吧?”

“客气呀!师母给我的感觉,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不说话,先笑!不管交代什么事情,她那个风趣劲儿,先跟你开玩笑,然后再说事情。有时候你做的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了,她不直接说,拐弯抹角地开玩笑点给你,你自己就赶紧改过来了。”

我告诉小纪:“师母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啊!”

小纪随着我说:“对呀!她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但对我们这种人,还是这么客气。”

“师母的家世也非常好的!”

“对呀!旁边的人都说,师母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她跟着刘海粟不容易!不过,我看刘老在美国,对师母倒是挺乖的。因为他耳聋,不能听电话,跟外面联系全靠师母。另外,事情办得也不顺利。我听那个意思,他一直想去博物馆办画展,一直没办成。刘老怪指望边上几个台湾人的。听起来很有本事,关系很多,可以帮忙安排,但是到现在也没有见到一个真的落实的。有几次老头急了,硬逼着他们解释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办好。”

“他们怎么解释?”

“具体的,我听不懂,也说不清楚。一开始说得可好啦。我听刘老说,是中国驻洛杉矶的总领事馆在安排,美国方面不敢不答应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就一直没办成。”

“住在这里,海老有没有画过画?”

“就画过一次,泼墨,叫我用碗帮着往上倒。这张画没有画完,收起来了。我看是刘老太老了,画不动了,在那里站一会儿两条腿就直打抖。我有时候想想,刘老住在这里也怪可怜的,平时很少有人来看他。台湾人比较有钱,对他也比较迷信。大陆人……好像……不大来。大陆人条件都比较差,都忙着打工挣钱,没谁有闲心管你刘海粟不刘海粟的。他来看你干啥?有啥用?大陆人就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来过。另外还有一个金尧如,听刘老说原来是香港《文汇报》的总编辑,‘六四’跟这个社长一起跑来美国不回去了,他偶尔来看过一两次,一起吃个饭。”

“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来的时候,你在不在场?”

“他们来的时候我都在场。”

“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小纪想了想,说:“我在场,我……是在场,但是……我不知道他们都聊了些啥。你想,以我的身份,不能老坐着听他们聊天。听了,我也不能说啥……我不能闲着,我得在厨房里找活干。我就是偶尔听到他们大声喊。”

“他们喊什么?”

“都是刘老喊,社长不怎么喊。我记得有一句,刘老说,他们这样待我是不对的!是什么不对,我不知道。噢,对了,社长来的时候,刘老正在看报纸,刘老总爱看报纸,我每天早上过来之前,都先去街口买两份中文报纸,《世界日报》和《国际日报》。刘老拿着放大镜,一页一页一条一条看。两份报纸加起来一百多页,够他看一天的了。他每天主要就是靠这个打发时间。”小纪指给我看墙角的一大堆报纸,“那天社长看到这一大堆报纸,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本来想,既然来了美国,就好好地考察一下资本主义的社会、政治、经济,做些研究,以后有条件了带回去中国做参考。但是现在看来有困难。我不懂英语,所有的信息都要从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的中文媒体转送过来,这一点,我本来没有估计到。所以现在在美国研究美国,反而比在香港更间接了。其他的,社长好像没有说什么。他就是来看看,匆匆忙忙就走了。我一直呆在厨房里。说老实话,我是手快的,一下子就能干完。但是我不能完,要细一点。要不然干完了,没事了,我总不能老杵在那里。我这个角色很好做,也很难做。总不像在自己家干活,擦一下,就坐下来休息。在这里,就是要熬时间。”

“也怪无聊的。”

“那当然!说老实话,工资跟外面正常的比有些偏低。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懂自己应该挣多少,他们应该给多少,在家呆了三个月,很着急,觉得找了一份工作挺好,而且是朋友介绍的,所以就接受了。接受了以后……也没啥,不算太累,就这么做下去吧。离家还近,不用开车,我就图这个。”

“相处得应该还好吧?”

“处得一直都挺好。你看刘老吧,我带我儿子来看他,他就说,我们中国人走到哪里还是中国人,不能让小孩忘了,要让他好好学习中文,记住古老文化,记住中国的传统。师母嘱咐我啥呢?就是要怎么样做个好太太。她说,你跟子女不能跟一辈子,跟丈夫要跟一辈子,你要照顾好他,大事小事不要跟他计较。你看,她对他的照顾,买一个乳鸽,就搁在锅里蒸,盛乳鸽的碗里一点水都不放,后来全是蒸汽的水,她总弄这样的汤给他喝。买菜都是她自己亲自挑。她可讲究啦!经常他们两个吃的都不一样。像她给他喝那个汤,她自己就舍不得喝。”

“海老平时就这么一个人呆坐着?”

“可不!其实依我看,刘老本性是很喜欢讲话很喜欢热闹的。你看,有一次来过一个电视台的记者访问他,又是录音又是录像,刘老一直说一直说,总不累。”

“海老都说了些什么?”

“他就讲康有为啊,蔡元培啊。他总讲这些。还有潘玉良。讲起来还挺激动的!”

我笑笑,问:“你陪在边上几个月,这些话题一定听过很多遍了吧?”

小纪说:“那可不!他总重复。不管谁来,他总跟人家讲这些。如果没有客人来,他就跟我讲。有的客人是常常来的,像穆桂兰,也都是听了很多遍了!他激动得又是喊又是叫的,你不可能说不爱听。时间长了我已经习惯了。他在这里,我看他不说这些就没别的事干。经常几天也没有一个人来。他在沙发里一窝一整天,也怪可怜的。能够陪他聊聊说说,让他高兴,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