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有“杏月”之称。杏与桃李还有梅,都属蔷薇科落叶树,她们是有亲缘关系的表亲姐妹,可以相互走动嫁接的。
杏树的形状千姿百态,那些屈曲盘旋、瘦骨嶙峋黑褐的树干,似乎向人们讲述着世事的沧桑和余寒的料峭。春到江南,薰风稍一吹拂,杏树枝条便开始着绿,抽出嫩芽。过不了几天,细嫩的枝条上便突起一个个娇羞的小花骨朵。花开仿佛是一夜间的事。早上一觉醒来,湿润的雨雾中,满树的杏花已经迎风绽放了,粉白的瓣裹拥着金黄的花蕊,沾着细小的欲滴的水珠,远远近近的空气里弥漫着清香。杏花的着色,介于桃花的红艳和梨花的粉白之间。花朵娇小,却柔媚动人,盛开后白中略染一抹轻红,像秀丽女孩子恬静娇羞的面容。
杏花盛开的时节,江南便罩在一片蒙蒙的细雨中。在我的故乡,春雨里,水粉画那样,影影绰绰是一树树杏花,或在人家的院子里,或在村头,或在溪涧水流旁,淡淡的幽香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杏花春雨,美在江南。斜雨飘飘,箬笠蓑衣的渔人,立于船头,自石拱桥下而过。桥旁,必是斜一树临水照影的杏花。我两年前出版的一本书《说戏讲茶唱门歌》,写的都是故里旧事旧风情,封面着画,便是这般意蕴景致。
柳丝长,春雨细。杏花开得早,也落得早,盛时短暂。每至花期,一树花儿盛开,意味春至。一场风,一阵雨,那些花瓣便大阵大阵的飞下,满树红英飘然落水……待到杏花结子如豆,春日已往深处去。古人诗词提及杏花飘零,多存感伤。唐代时我们的南陵老乡罗隐写过一首《杏花》:“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宋代诗人吴融《杏花》有云:“春雨竞相妒,杏花应最娇。红轻欲愁杀,粉薄似啼消。愿作年华梦,翩翩绕此条。”杏花伤离枝,片片是春愁。
自从有“杏花春雨江南”一句,杏花便与春雨结下了不解之缘。“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我听过各种卖花声:“卖栀子花哎——栀子花要么?”“茉莉花卖——来!”“白兰花卖——来!”却不曾听人真的喊过卖杏花。但在心里,从来未怀疑过有叫卖杏花的,那绵婉悠长的吴侬软语一直在意识深处飘荡,只闻声音不见人。
循踪江南的记忆,那杏花女在哪条巷陌里穿行?斜籫在她的云鬓间那一枝杏花,至今犹是粉白轻红否?
1999年,上个世纪末的那个早春,我在青弋江边的一个村落采访一位因患风湿病而半瘫痪的妇人。别人告诉我,这妇人身上很有些故事,她当年嫁的两个丈夫,都是川军军官,都在同日本人战斗中殉国了。妇人叫田杏花,坐在暗黑木椅上,杏仁脸,尖下巴,细长的脖子斜挑的眼梢,虽是一把年纪了,仍能看出当年的俏丽。从田杏花的口中,我知道了她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她第一任丈夫是个连长,战死在宣城寒亭那里的一处山头上,炮弹炸得像犁田一般,尸骨无收。隔了两年,在早春二月的一片杏树林里,她又送别了第二任丈夫,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笛子吹得真好听的营部文书……“那一树一树的花,开得好繁呵,白里透红,红里泛白,风一起,花就落了我俩一头一身,地上就像铺了一层红毯,一层红毯呵……”这话,从那个妇人缺了牙的口中絮絮说出,我听来,却有着一种超常的诗意美!
或许,人生多苦难,生命的本质就是忧伤的。而我想,从那以后,每年早春,便有一树一树如雪如霞的杏花,在江边次第绽放。其充沛的张力,仿佛要将体内贮藏已久的能量猝然释放,缀满大地和天空留出的背景,衬托出笛音幽幽远远的柔美。
花开花落,是岁月的更迭。花落无言,但花落的声音肯定有人听得到,就像当年那个坐在树下听笛的女子。江南迷濛的烟雨里,终结了一段倾情演绎的缠绵的恋情,虽是红销香断,花自飘零水自流,但她却以自己独有的芬芳,留下了一段款款心曲,无怨无悔地怀上了春的孩子……
喜欢这样的黄昏,这样的雨天,打着一把伞,一个人静静地立于村头的河边,看雨,看雨雾蒙蒙里的花树。野渡,炊烟,青瓦,粉墙,还有淡远的心事……一切都那么恬静,那么清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