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知行合一:王阳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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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另类青年(2)

王阳明遗留后世的著名书法作品有《何陋轩记》《客座私祝》《矫亭说》等,这些书法作品自然还不是他现在的作品,而是他历经人生风雨磨难之后写下来的。《何陋轩记》是他三十七岁被贬官贵州龙场,龙场悟道之后的作品;《客座私祝》是在晚年出征思恩和田州前夕所作,记录他对弟子日常生活的训诫;《矫亭说》则算是王阳明代替父亲龙山公所作:龙山公有位朋友建造了一座新亭,命名为“矫”,朋友向龙山公求字,王阳明就代父亲写下这幅作品。对这几幅作品,后代评论家都给予极高的评价:

清代学者王育将王阳明与朱熹的书法比较:“朱熹的书法骨劲老练,有苍松怪石壁立千仞之势。王阳明的书法骨挺神骏,有鹰击长空之态。二者的书法骨骼清奇,实乃二人功业德行使然。”

明末清初学者陈瑚评价《矫亭说》:“今阅其手迹,笔墨飞腾,似有龙凤翔举之势,亦可窥见内心之精明。”

阅字如阅人,由书法作品窥见内心之精明,陈瑚的评价精准至极!

王阳明在岳父家的书房里静心敛气练习书法之时,或许远还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当年一笔一画写下来的书法字帖也会成为他通向心学之路的一步步阶梯。

新婚玩失踪的事件已经过去好久了,夫人诸氏的怒气也消了,王阳明就在诸家住下来,无事也常到南昌城里转转。那南昌城原本就是一风景佳胜之处,南浦飞云,赣江晓渡,龙沙夕照,东湖夜月,徐亭烟树,王阳明置身于其间,常常是流连忘返。回到家中则有娇妻相伴,书房内读书习字,红袖添香,小日子过得赛过神仙。王阳明原本脆弱单薄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元气,人也变得精神起来。

王阳明从头年七月一直在诸家待到第二年年底,才偕夫人踏上回家乡余姚的路。

3 携妻回乡 拜谒大儒

弘治二年(1489年)十二月,王阳明带着诸氏离开南昌岳父家,回老家余姚。

这一年,王阳明十八岁。

几年来,王阳明一直在想着如何做圣人。在岳父家的一年多时间里,他虽然一直在苦练书法,也曾到铁柱宫里与老道士谈论道教养生术,但他骨子深处还是对积极用世的儒学充满信赖,对圣学一直充满向往。这次带夫人回家,王阳明先要经过鄱阳湖,然后沿江逆流而上,从东部离开江西境地,再从钱塘江上游的常山出发,经过衢州到达杭州,最终回故乡余姚。在这途中,有一个地方一直让王阳明梦牵魂绕——江西广信上饶。

在王阳明心中,有一个人的名字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就是明代著名理学家娄谅。这一年,娄谅已经六十八岁了,与王阳明整整差了五十年的光阴,但这丝毫阻挡不了王阳明前去拜谒这位老先生的热情。

娄谅(1422—1491),字克贞,别号一斋,江西广信上饶人。从少年时代起,娄谅就有志于成圣的学问,曾求教于四方,事实却让娄谅很是失望,他发现大多数老师所教授的儒子之学不过是教人应付科举而已,并非真正的“身心学问”。后来,娄谅听说吴与弼在抚州崇仁乡居,躬耕食力,授徒讲学,便辞家去拜吴与弼为师。吴与弼推崇的学说被后人称之为康斋之学(吴与弼,号康斋)。康斋之学,完全遵从程朱之道,认为人应当整束自己的身心,使其莹净。注重“静时涵养,动时省察”,终生以“存天理去人欲”为念,其学术流传较广,弟子众多,形成“崇仁学派”。吴康斋的门人弟子中,最被人称道的就是陈献章(实斋)、胡居仁(敬斋)与娄谅三人。娄谅天性聪明豪迈,不屑于俗务,但又能在一些小事上身体力行。四十三岁时,娄谅出任成都训导,不久之后就辞职回到故乡上饶。回乡后,娄谅以矫正乡风里风俗为己任,著书立说,开馆讲学教授弟子。据传,娄谅对弟子们要求极是严格,事无巨细都会加以晓谕禁戒,为此也曾得罪了不少人。

关于娄谅的为人与学问,王阳明早有耳闻,对他早已心向往之。这次,王阳明自南昌回余姚,途中刚好经过广信上饶,正好圆了王阳明去拜谒大儒的心愿。在阳明心学的发展史上,这当是一次极为重要的会面。当六十八岁的娄谅与十八岁的王阳明相见,二人竟然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眼前这个一心向圣学的年轻人让娄谅想起自己的年轻时代——他们的年轻时代,经历何等相似呵,而他们对圣学的向往与痴迷也在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二人一问一答,相谈甚是欢洽。王阳明向娄谅讲述自己在追求圣学路上的种种困惑与波折,娄谅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把自己对宋儒格物之说的理解悉心解释给王阳明听,还把自己的生活方式与做学问的态度都传授给了王阳明。

“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做学问成为圣人。”这一句,当是那次王阳明上饶之行的最大收获。娄谅的那一句话,彻底拨开了王阳明眼前的迷雾。因为几年来在追求圣学的路上频频受阻,王阳明正觉得前路迷茫,不知所措,娄谅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一语点醒梦中人,让王阳明从此坚定了通过做学问成为圣人的决心。

与娄谅的会面是短暂的,意义却是深长的。如果没有遇上娄谅,王阳明能否以圣学为宗,并开启明代儒学新篇章还真不敢说,那条路也许会更曲折漫长,也许王阳明根本就踏上别的蹊径,永远偏离了圣学之道。

在上饶停留几天,王阳明又要踏上回家的征程了。跳上小舟与这位须发皆白的大儒告别之时,王阳明的心中竟充满不舍之意。他不知道,何时还能再与这位博学又和蔼的师者倾心长谈。人生长路,其实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未知串缀而起。那其实是这一对忘年密友的最后一次会面。两年之后,娄谅就与世长辞了。而王阳明再次与这位大儒神交,则是数年之后他为娄谅的女儿收尸下葬之时。一代大儒娄谅,却把唯一的爱女嫁给了叛臣宁王朱宸濠为妻。宁王起事兵败,娄谅女儿投水而死。这是很久之后的事。

4 一波三折 科举之路

弘治三年(1490年),王阳明的生命中发生了一件颇让人悲伤的事。这一年,一直对他疼爱有加的祖父竹轩公因病去世了。王阳明的父亲龙山公从京师赶回余姚为父亲治丧。安顿好父亲的丧事,龙山公的目光又开始转到儿子身上。

这一年,王阳明已经十九岁了,虽然已经娶妻成亲,可他在学业上却是一事无成。多年来,王华这位传统儒家士子,一直希望儿子能同他一样走读书经仕的道路。

十九岁的王阳明,在读书做圣人的理想支配之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虽也有些收获,但总体来说收获并不大。与娄谅的倾心长谈给了他方向,祖父的去世却给他带来一份沉重的打击。祖父竹轩公一直看好他,讲他未来定会成大器,可他至死都没看到这个孙子的半点功名,不能不说,竹轩公也是带着一份遗憾离世的。现在,王阳明已经到了参加科举考试的年纪了。尽管王阳明对此并不甚热衷,但在那个年代,要想实现自己读书做圣人的理想,实现自己经略四方的宏图大志,科举之路仍然不可绕过。

王阳明开始回归书斋,收心读书了。

儿子的这种转变,龙山公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为了给儿子创造一个良好的读书氛围,他特意吩咐自己的从弟王冕、王阶、王宫及妹婿等人,与王阳明一同学习经书。这样,王阳明白天跟着众人一起学习科举课业,晚上则搜集经史子集来读,常常攻读到深夜。王阳明原本就有着非同常人的聪颖智慧,又如此用功,学业文章进步之快,让另外几人大为惊讶。后来,他们才知道,王阳明读书的目的并非仅仅局限在参加科举考试,原是有更为远大的理想在支撑着他,那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彼已游心举业外矣,吾何及也!”

其实,王阳明的转变不仅仅在他读书求学问上。从里到外,他整个人都变了。王阳明年少时顽劣异常,极爱与人开玩笑恶作剧,如今读儒家圣贤书多了,回头反思自己曾经的言行举止,忽觉后悔不迭。他开始从自己日常的一言一行来严格要求自己,要求自己端坐、省言,像古代那些真正的圣贤之人一样。那份变化让王冕、王阶等人简直无法相信,一个曾经顽劣异常的小子,朝夕之间竟脱胎换骨一般,他们怀疑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等三分钟热度一过说不定又故态复萌。面对他们的质疑,王阳明一本正经地给他们解释:“昔日我放逸,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经他这么一说,那几个倒不好意思再取笑他,也开始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经过三年多时间的精心准备,王阳明终于迎来他生命中的第一次科举考试——乡试。

弘治五年(1492年),王阳明参加浙江省的乡试并顺利考取举人,获得了第二年去京城参加会试的资格。这一年,王阳明二十一岁。在那场乡试中,还有两个大明知名人士——孙燧和胡世宁,他们也一并中举。这两个人后来同王阳明一起,在平定宁王朱宸濠发动的叛乱中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

关于王阳明乡试中举,也曾有一个相当有意思的传说。话说就在王阳明考试前夜,考场的巡场人员在巡视考场时,发现考场当中站着两个巨人,两个巨人一个身着绯红衣服,一个身穿绿衣服,二人东西相向而立,正在大声讨论:“三人好做事!”言罢便倏忽不见了。放榜之日,王阳明、孙燧、胡世宁三人同时中榜。在后来的宸濠之乱中,胡世宁检其奸,孙燧发其难,王阳明则平定其乱,让人不由又想起当年那神秘的红衣绿衣人来。这一段逸事,不知是后人根据三人功绩杜撰,还是确有其事,却也说明那场乡试确实为大明王朝选出了三位栋梁之材。

为了更加充分地准备来年的会试,在考取举人之后不久,王阳明便由余姚再上京师。彼时,王华还在京师任职,父子二人刚好也互相有个照应。接下来的会试,对王阳明来说,应是手到擒来十拿九稳的事。但王阳明却不敢掉以轻心,他的用功刻苦程度连对他一向要求严苛的父亲也看不下去了。看儿子每每读书到深夜,王华心疼,就吩咐家人把王阳明屋中的灯烛都收起来,强迫他去休息。王阳明就等家人和父亲睡了,再爬起来读书。

常言道:“苦心人,天不负。”上苍却似乎故意要在王阳明成圣成贤的路上设置下重重障碍,如同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不历九九八十一难,断不能让他取走真经。堂堂大明朝年轻的大才子王阳明,熟读儒家经史子集,八股文诗文写得如行云流水,科考考场上,他考不取,谁人还能考取?偏偏他就走了背运。那年的会试中,他竟然名落孙山了。这对满怀信心赴会试的王阳明来说,不能不算一种沉重的打击。

至于王阳明落第的原因,复杂难言。或许是他用功用偏了,别看他每天读书到深夜,读的可都是与科举考试不相关的书籍,就像王冕他们说他的那样,他“心游于举业外矣”。那些经史书籍对人的身心涵养有益,却不一定有助于科举。然而,最大的原因还可能来自他的才华——才华过胜,招人妒了。

龙山公的儿子,大家眼里的准状元郎,却落第了,惋惜者有之,痛快者有之,前来大加安慰的也大有人在。

那一日,王阳明家里高朋满座,当时朝中诸老,文坛才子,全来向这位落第的举子表示“慰问”。当朝宰相李东阳(号西涯)也来了,他是那场会试的主考官,也是大明诗名极高的文坛领袖,在读书人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他安慰王阳明道:“汝今年考取不中,明年一定为状元,来试着作一篇状元赋吧。”李东阳出题的动机何在,是带着一种惋惜,还是带着一种嘲讽挖苦且不去论,让一个刚刚落第的年轻人去作状元赋,根本就是在人伤口上撒盐。谁料王阳明听后,不慌不忙,铺纸提笔,笔走龙蛇,不大会儿工夫,一篇洋洋洒洒的《来科状元赋》就作成了。“天才!真乃天才啊!”身边诸老只有惊叹的份儿,就连一向严肃的李东阳也不由频频点头称赞。

对人才的扼杀,有棒杀,亦有捧杀。李东阳当时也许并未意识到,他随口而说的几句赞誉之词,日后可把王阳明给害惨了。李东阳什么人物啊,当时位高权倾的大宰相,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文坛领袖,他贬损谁表扬谁,那都是一言九鼎,影响力可大着呢。当时现场有位阁老听到李东阳对王阳明的夸赞,心里就不舒服了:“这小子要是取第,将来眼里还有我们这些人吗?”酸溜溜的醋意与妒意已经无法掩饰。据说那就为王阳明的第二次落第埋下祸根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嫉贤妒能的人性之恶,自古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