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委会的领导们和小煤窑的业主们打了几年交道,没有一个不熟悉,人熟了好说话,点着名字把几个挑头的叫到跟前,没好气地对他们说:出甚洋相?快回去哇,来楼里操祖宗骂娘都成,还值得弄来个高跷队凑红火?
下面有人在唱对台戏,阴阳怪气地喊着:亲爱的党啊,我们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你总不能让我们跳楼吧!
站在台上的一位领导发话了:你跳吧,我跟你一起跳,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受损啊,我家也有矿也有窑,你心疼,谁不心疼?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业主们也体会到了这些当家人的难处,一场闹哄哄的恶作剧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收场了。
说起棋盘井的小焦炉,有复杂的背景。起初,政府是作为“扶贫项目”动员百姓开发的。一个年产10万吨的馒头窑,年利润高达上百万,家里生个小炉子,就等于种棵摇钱树,谁不动心啊?政策允许,政府支持,何乐而不为!看到这棵摇钱树哗啦啦地从头上掉钱,急于发财的人们便奋不顾身地跳了进来。投资者中,有的是倾其所有往里投,有的是贷款借债往里砸,就是这里的领导们也有难言之隐,这里也有他们的利益所在。棋盘井的炼焦炉无疑是多方利益的结合体。
业主们原以为这样“温柔”地闹腾一下,政府能收回成命,能宽限些时日,再疯狂地摇上几摇,把自己的损失减少的最低限度。可他们回到厂里一看傻眼了,大门口贴上了供电局的停电公告,上面写明了最后期限。业主们急了,立马召开紧急会议磋商,决定集体到旗里上访,让旗里的领导给个“说法”。
那个秘密会议有点儿“歃血为盟”的味道。召集人说:“我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命运是连在一起的,这关口,谁也不许缺席,谁也不许装熊,我们人多力量大,要团结起来保护自己的利益。”
参与这次“保窑活动”陷入尴尬境地的要数王二厚了。这“王老二”原来是政府官员,职位虽不高,也是一个部门的主官,也是经常坐在主席台上“讲经说法”的人,在市里工作几十年,上上下下的领导都认识。从领导岗位退下来之后,闲而无着,借着自己的余热建了一个年产30万吨的炼焦炉,一下子投进去1000万的血本。这本钱里只有他自己小小的一部分,大部分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老王算过一笔账,当年投资,当年回本,下一年就是千万富翁了,再过10年,啧啧……他的确是做过这样的发财梦。
上帝总是爱拿人开玩笑,眼看着轮到自己发财了,这财神爷突然转过身去,人家要铲窑了。眼看着这上千万打了水漂,老王差点儿急出病来,这咋给亲朋好友交代,这笔像天文数字的债到哪辈子才能还得清?如果说倒霉,这老王是最倒霉的一个了。这倒霉也就认命了,可偏偏又把他推到这风口浪尖上,让他和政府领导“对簿公堂”。不去吧,众怒难犯,去吧,还要顾及自己的身份。虽然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可自己还在党,在组织,一名共产党员,怎么能和党组织对着干呢?
轮到老王表态了,他吞吞吐吐,态度暧昧。
有人用了激将法:“老王啊,我们只是挣多挣少的事,你可是一分钱没挣又赔了血本,天都塌下来了,还靠谁给你撑着?”
人就怕攻火,老王心火正旺,被这么一激,表态了:我跟你们去!
第二天,一个豪华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旗府,把旗委书记刘桂花堵在了家里。
刘书记面带愠色劝阻说:“你们有事请到办公室里谈,这里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
一个小老板怒气冲冲起哄:“我们就要在这里谈,问题不解决我们就不走。”
“你们不走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能体谅你们的难处,可你们也要体谅政府的难处。我希望你们不要把事情闹大,总是能找到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你们其他人先回去,推举一个代表到我办公室里谈。”刘书记有了明确的态度。
被推举的“首席谈判代表”是王二厚。
王二厚忐忑不安地走进书记办公室。
刘书记给王二厚泡了一杯茶,刚刚还铁青的脸色红润了许多。这张面孔太熟悉了,在一起共事多年。
“老王啊,没想到今天是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不但是亲自来,还带了那么多的人马,是来逼宫啊?”
“不不,刘书记,你千万别误会,我也是被他们逼来的。”
“逼着来的也好,自愿来的也好,目的是一个,想来我这里讨个说法,对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市委市政府、旗委旗政府决心已下,关停五小企业的决心决不动摇,我们不管邻近省份和周边地区的情况如何,我们只做好自己要做的事情。”
这就是老王讨来的说法,小业主们当然不满意,第二天又来了一招更绝的。煤老板们一声令下,200多辆拉煤的大卡车同一时间开上了109国道,半天时间,被堵截的车辆排了足有30多公里长,这同样是在给政府施加压力。旗里的交通队来了,解不开这团乱麻,不得不向上级报告,调动警力,对此采取非常措施。
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在铲除小煤窑“倒计时”的最后一天。
那天,刘书记带领旗里的领导们早早地来到现场,她要亲自拉响炸药包,炸掉首批确定的14座小煤窑。刘书记想到过可能发生的情况种种,也制订了应对的预案,并调用公安武警保障安全。
现场的情景让决策者们惊呆了。已经安装好炸药的小煤窑四周坐满了老人和孩子,足有上百之众,大有与小煤窑同归于尽之势。
“你要是再往前走,我们就拉响炸药包!”一个可怕的声音叫嚣着,依然在火上浇油。
箭在弦上,刘书记拉弓的手却软了下来。现场态势已经到了白热化,面对这剑拔弩张的局面,该如何收场?历来办事雷厉风行的刘书记,突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良策。退,就会动摇政府的决心,进,就有可能发生不测。进退两难啊!
现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刘书记那张坚毅的脸上,看这位女强人如何打赢这场“心理战”。
刘书记自我做了一个短短30秒钟的心理按摩,稍稍稳定了一个情绪,毅然决然地向那个生死未卜的“雷区”走了过去……
“乡亲们,我是土生土长的鄂旗人,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多么希望我的故乡富裕而又漂亮啊!可是,乡亲们那,你们抬头看看,这天空还是蓝的吗?这草地还是绿的吗?这就是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的家园吗?”说到此处,刘书记哽咽了,这是她掏心窝子的话。
“父老乡亲们,炸掉这些小煤窑,你们受损失,政府同样受损失,仅财政收入每年要减少5000万,还要拿出几个亿的补偿金……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政府,政府所以这样做,因为这是一件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伟业!今天我来了,道理也给大家讲明白了,如果你们支持政府的工作,那就尽快离开现场,如果你们不听劝阻,一意孤行,那就把我一起炸死吧!”
刘书记义无反顾地走了过来,前来“示威”的人群潮水般的退了回去,当她亲自拉响那个炸药包的瞬间,眼眶里储满了眼泪。
小煤窑被铲除了,那些小老板们如丧考妣,的确是伤心了一阵子。
那年月开小煤窑的,大多是些穷汉,但凡能吃上饭的人谁敢去到阎王爷那里打工挣钱?
那年月开小煤窑政府不限制,掏一眼井,下去就可以挖煤了,管它安全不安全,管它通风不通风,能挖上煤来就是烧了高香。
煤挖上来了,问题又来了,留着自己用,那不是目的,销出去,到哪里去销?天天守着一堆煤犯愁。地处戈壁荒滩,既没有铁路,又没有公路,唯一能出去的是那条似有似无的黄沙路,这条路也只能跑人类祖先们发明的勒勒车。于是,他们套上勒勒车,拉上煤,跑到很远的有人居住的地方去销,运气好的时候卖出去了,一吨煤也就卖它个十块八块钱,卖不出去的时候也常有。有时心疼毛驴子,回来的时候,干脆把煤卸下来扔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生命换来的劳动成果就这样白白地扔了,那心里的滋味不好受啊!
采访途中,听人讲过一个“倒霉”的窑主的故事。
兄弟俩贷款3000元挖了一眼井,苦心经营了几年,不见效益,心灰意冷,决定1000块转嫁出去。
肥水不流外人田,本家的一位堂兄怕外人占了便宜,自己留了下来。继续经营了一年,还是亏损,这一回就是白白地送人也没人敢要了。砸了也就砸了,自认倒霉,可家里的婆娘不依不饶,整天絮絮叨叨,一气之下,这位大爷们离家出走,到外地打工去了,那眼小煤窑也因此而关张了。
突然有一天,有人找上门来承包这位堂兄的小煤窑,开口就给20万。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1000块钱进的货,20万元成的交,这才叫“一本万利呐”!这位堂兄也算仗义,分给兄弟俩每人一个大礼包。
时隔不久,政府采取关停并转措施治理小煤窑,那眼小煤窑也在“并”列之中,一位大开发商竟然开出8000万的天价来收购。两兄弟也好,那位堂兄也好,听到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肠子都要悔青了!
在棋盘井,在鄂尔多斯,一夜暴富的人不在少数,可与金钱失之交臂的也大有人在。
茫茫人海,滚滚红尘,演绎着多少人世间的传奇和悲喜交加的故事!
破是破了,破的是“五小”(小炼焦、小白灰、小水泥、小高炉、小矿井)。经过“关停并转”和卓有成效的治理,那些星罗棋布的“馒头窑”寿终正寝了。从此,人们惊喜地发现,这里的天蓝了,草绿了,连空气也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在管委会工作的一位穿着入时的女士回忆说:“我刚来这里工作时,正是小炼焦炉遍地开花、处处冒烟的鼎盛时期,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煤尘和沙尘白天往脖子里灌,晚上往鼻子里钻,天再热,女人们出门也要包上头,戴上一付大口罩;再爱俏的女人也不敢穿白色的衣裙……现在再到大街上看看,路两旁的花草是五颜六色的,路上行走的女人是多姿多彩的,真的是换了人间。
棋盘井工业园区管委会的高书记介绍说:“不改革没有出路,改革就要担当风险。前两年,光关停五小企业这一项,政府就拿出了2亿多元的补偿金,这叫花钱买环境,环境好了,才有‘凤凰’来筑巢。现在入住我工业园区的上规模的企业就有45家,其中亿元以上的项目22个,2009年,实现地区生产总值125亿元,占全旗地区生产总值的61%,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22000元……”
谈到棋盘井的发展前景,高书记继续饶有兴致地介绍说:“棋盘井虽小,可棋盘井人的气魄不小,我们引进的全都是领先世界的高科产业。神华利民煤焦公司的综合开发利用项目已顺利投产,该项目使煤、焦、化、电得到了循环利用,实现了节能、减排、环保同步并进;恒卓水泥、恒邦煤矿、联合化工等12个大型项目相继竣工;三产中的泰发祥物流园、星光步行街、休闲公园、水云商厦已建成。这些项目的建成,为园区工业经济的发展和三产的繁荣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边在听高书记如数家珍般的介绍,我一边在想,这简直是不可思议:成百上千个小煤窑被炸毁了,在一个百孔千疮的废墟上又崛起这么一个像模像样的不是城市又赛过城市的工业园区,这一前一后用了不到5年的时间。这是我在鄂尔多斯高原行走看到的另一个奇特的景观。
当年那些小煤窑留下的痕迹已经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都市景象:宽敞的马路,高耸的楼房,大片的绿地,休闲的公园……
我们边走边看,引领我们参观的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说:“上个世纪末,这里只有3家国营企业,全是煤矿,煤炭行业不景气,年年亏损,当时有个说法:少挖少亏损,多挖多亏损,不挖零亏损。后来,企业转制了,全部改成了私企,政府也卸下了这个大包袱。再后来,小煤窑红火起来,让小老板们发了财。取消小煤窑之后,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们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捷足先登的是鄂绒集团,投资金额达100亿元,紧随其后的是神华、日本三井、美国西格玛等大型外资企业。过去我们提的口号是招商引资,现在提的口号是选商引资,选取的硬杠杠是‘六高’,即:高起点、高科技、高效益、高产业链、高附加值和高节能环保。对那些破坏生态资源的、生长缓慢的、不可持续发展的项目决不开绿灯。现在的棋盘井,有人戏称是‘联合国’,到处都能看到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还有黄皮肤黑眼睛的日本人和韩国人。2003年建园时,这里的户籍人口不到一万人,现在的居住人口已经远远超过6万人。人多了,可吃住不用愁,园区内有大大小小的宾馆58家,高档的有四星级,全都是企业老板们投资建造的。购物中心、美容中心、娱乐中心、培训中心、医院、学校……生活服务设施一应俱全。”
今非昔比。谁也没想到棋盘井会变化得这么快,当年对炸毁小煤窑而耿耿于怀的小老板们,直到今天,才暗暗称道政府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破“五小”,立“六高”,这就是鄂尔多斯人的科学发展观。
棋盘井,只不过是鄂尔多斯这盘风起云涌的大棋盘上的一粒棋子。
经过3年的攻坚战,5年的持久战,关停并转取得决定性的胜利。综合治理前,全市有小煤炭企业2400多家,到2010年初,锐减到274家。让人惊喜的是,煤产量10年里增长了近10倍。
如今,鄂尔多斯已建成的千万吨级的大型煤矿有9座,其中包括世界上最大的井工煤矿和国内第一年产2000万吨级的露天煤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