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它山传奇:四明首镇鄞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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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活着的波澜——鄞江水利文化(1)

它山歌诗

柯平

在我个人的文学字典里,鄞县这两个字具有魔力,这是年轻时读《越绝书》打下的基础。它的鲒崎亭、九经堂、佽飞庙、天童育王、梁祝故事,别说有机会看到,就是光听到名字,让人就有心动神摇之感。加上自己籍贯奉化,而按《元和郡县志》的说法,现在的奉化是开元二十六年从鄮县分出来的,而鄮县的前身又是鄞县,这样似又为自己的向往之情找到了精神方面的理由。这些年由于一直在研究运河,王深宁先生那几部大著,自然也就成了案头书,捎带着对建于唐代那座神奇的水利枢纽也兴趣盎然,这就是著名的它山堰了。此次稀里糊涂跟了省里一帮年轻作家到鄞州采风。尤其下车当天拿到行程表,一看上面有此景点,而且作为主打节目隆重推出,不由长长舒了口气。这不仅意味积压胸中的一桩心事可以了结,平时积累的想法和思考,在看的过程中,也有机会实地望作些印证。如果我有足够的诗情和浪漫,甚至还可想象与自己心仪的古人——它的现实建造者王元暐和精神建造者僧元亮,在鄞江岸边,或小溪舟上蓦然相逢,谈水利,谈稼穑,谈筑堰技术……尽管我心里最想知道的,实际上相当简单,就是他们两个人的真实姓名。

为什么这么说?现存文献告诉我们,这座号称中国水利史上奇迹,知名度与都江堰并擅的古堰,早在南宋淳佑三年(1243年),就有郡人魏岘为此编过一部专志,叫做《它山水利备览》,洋洋洒洒,收括甚博。晚清时候又有姚夔《它山水利图志》问世,加上历代方志和笔记所记,资料方面不可谓不丰富。但说到它真正的历史,实际上只和这两个人有关,至少源头就在他们身上。前者在地方做父母官,兴修水利,急民所急,政绩斐然。后者于第一时间写诗纪事,将这一事迹以文字的方式保存下来。然因相隔年代实在过于久远,或其他这样那样的原因,两人的身世面目,至今尚显得相当模糊乃至神秘。我们知道古代最早的书都是写在竹简上的,时间一长材料霉烂,字体多一笔少一笔是常有的事。后来虽发明了纸墨,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这对后世的研究者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比如宁波一郡文献典籍之富甲于天下,但光绪五年为《校刻宋元四明志》写序的鄞人董沛却坦承:“我朝开四库馆,宋元郡县志著录仅二十家,吾郡实居其四。……诸家所藏,并系传钞,鲁鱼壶矢,伪谬相踵,从未有汇而刻之者。”古人向有无错不成书一说,我以为讲的应该是大实话,绝对不是谦虚。

先说前面的这位王元暐,在《它山水利备览》出来以前,情况就已经比较混乱了,尤其有关此人的存世年代,诸家聚讼纷纷,分岐着实不小。最初纪录见于苏为的《重修善政侯祠堂记》,时间为北宋咸平四年(1001年),说“善政侯琅琊王公,讳元暐,册封之典,图志载之备矣。按有唐太和年,出佩铜章,字人海徼。……自它山堰溉良田者,凡数千顷。”稍后是欧阳修《新唐书》地理志明州鄮县条,时间为北宋嘉祐五年,说“南二里有小江湖,溉田八百顷,开元中令王元暐置,民立祠祀之。”如果不是名字相同,你肯定不会以为说的是一个人。再后来是舒亶《西湖引水记》,时间为北宋建中靖国元年,说“按图经,鄞县南二里有小湖。唐贞观中令王君炤所修也,盖今俗语所谓细湖头,乃其故处也。……侯讳元暐,史不传,不知何许人也。”开元提前到贞观,元暐亦又成君炤。再后来是杨蒙的《重修它山堰引水记》,时间为北宋崇宁二年,说“唐人王元暐令鄞,始导它山之水,作堰江溪,约水势贯城以入,潴为平湖。”鄮令变成鄞令,江湖又成平湖,至于任职年代,则干脆避而不谈。再后来是宁波最早的郡志《乾道四明图经》,时间为南宋乾道五年,说“它山堰在县西南五十里。唐开元间,邑宰王元暐之所建也。累石为堤,江河分流,截然为二,若神工然。引它山之水自南门入城,潴为西湖,阖境取给,始无旱暵之忧,它山堰之为利溥矣。”人物重返开元,江湖又成西湖。且湖本在城外,此作城内。引水渠道总长,亦由二里变成五十里,增加二十五倍。

以上诸种文献,成书时间都比魏岘要早。基本属于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让后人不知该听哪位的高见好。而到了此人笔下,或许亦有感于此,觉得应该在说法方面有所统一,于是一个带有官方背景的新版本问世了:“唐太和七年,邑令琅琊王公元暐,度地之宜,迭石为堰,冶铁而锢之,截断江潮而溪之,清甘始得以贯城市,浇田畴。于是潴为二湖,筑为三堨,疏为百港,化七乡之泻卤,而为膏腴。”人物从盛唐开元直降中唐太和不说,还多出了冶铁锢之,筑为三堨,疏为百港等生动的细节。考其文献上的主要来源,应该就是依据上述苏为那篇祭文,再加上自己的部分研究成果。四库馆臣对他的版本看来相当欣赏,认为“至于以元暐为元纬,以太和七年为开元中,则此编所载诸碑记,及唐僧元亮诗,证佐显然,足以纠正唐志之谬,不得以史异文为疑矣。”

但问题恰恰在于苏为的这篇文字,疑点甚多,作为太和中一说的始作俑者,文中称“册封之典,图志载之备矣。”而一百年后舒亶写《西湖引水记》,还在为“侯讳元暐,史不传,不知何许人也”而苦恼。历代郡志也同样,除了知道此人水利上的贡献,别的根本说不上什么。其次明言祠主生前享有爵位,“呜嘑,侯之生也,以子男之位、能以善政被乎俗;其殁也,以正直之道、能以不朽留其神。”按唐制,子男爵号例封正五品官员,与王的知县身份明显不符。再其次文中有段甚为关键的话,好像被后人忽略了:“向若为唐巨僚,列爵重位,必能霖雨四海,舟航巨川,则贞观不为辽哉。”大意是以王的道德、才干及敬事态度,在当时如能进入国家高层,受惠的就不是一个地区,而是整个国家了。末句文义虽晦,或有脱讹,但时间上的概念相当明确,明言此人的作为或可影响国家对辽政策,那他就不可能是贞观以后人。包括它山堰的建造,也只能是在此之前。奇怪的是作者既有此一番议论和恭维,在同一篇文章里居然又会说王是两百年后的太和年间人,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后面的这位唐僧元亮,情况就更弄不清楚了。作为它山堰文献方面最早的纪录者,这么重要的一位人物,不管魏岘的专志,还是著名的明州宋元六志,还是后来成化、嘉靖等多部宁波府志,均无有关此人身世的任何信息。这里我想做一回抄书公,把他作品的全文列出来,以便作进一步的探讨和分析。四库本魏志录其存世作品为诗一歌一,因以《它山歌诗》名之。其诗曰:“截断寒流叠石基,海潮从此作回期。行人自老青山路,涧急水声无绝时。”其歌曰:“它山堰,堰在四眀之鄞县。一条水出四明山,昼夜长流如白练。连接大江通海水,咸潮直到深潭里。淡水虽多无计停,半邑人民田种费。太和中有王侯令,清优为官立民政。昨因祈祷入山行,识得水源知利病。擢舟直到溪碞畔,极目江山波涛漫。略謼父老问来繇,便设机谋造其堰。叠山横铺两山嘴,截断咸潮积溪水。灌溉民田万顷余,此谓齐天功不毁。民间日用自不知,年年丰稔因阿谁。山边郄立它旦庙,不为长官兴一祠。本是长官治此水,却将饮食祭闲鬼。时人若解感此恩,年年祭拜王元暐。”

这位神秘的唐代和尚,署名虽有几分怪异,诗才却绝对是一流的。他对鄞州的意义在于,借用诗歌形式,以极其高明的形象手法,为后世描绘了一幅它山堰的水利全景图,包括基础、结构、材料、功能、工程主管领导和周边的地理态势,应有尽有。其中“叠山横铺两山嘴,截断咸潮积溪水”这两句,可谓全诗最关键的部分。在我看来,这十四个字的意义,要超过整整一部《它山水利备览》,晚清姚燮的《四明它山图经》就更不用说了。舒亶《题它山善政侯兼简鄞令》也称:“呜呼王封君,心事鬼出没。驱山截长江,化作云水窟。”前后描写一致。而他的另一首诗《游承天望广德湖》结尾称:“满眼相思寄碧云,独立城南望山觜。”此湖城南可望而见之,与欧阳修《新唐书》所记小江湖的位置相合,而山嘴的特征,在形象上与它山堰又有重叠关系。也就是说,小江湖,广德湖,它山堰,西湖、细湖头,名目虽然有异,实际上却可能只是一回事,不过年代不同,称呼有别罢了。于是重又翻出曾南丰那篇著名的《广德湖记》来看,这一信息,居然也早有透露,只是自己以前不注意罢了。如云“凡鄞之乡十有四,其东七乡之田,钱湖溉之。其西七乡之田,水注之者则此湖也。”又云“山之上为庙,一以祠神之主此湖者,一以祠吏之有功于此湖者。”又云“大历之间溉田四百顷,大中八百顷,而今二千顷矣。”这些观点,都是魏岘在自己书里反复强调的,如果不注明这是《广德湖记》里说的,准保你会以为看的就是《它山水利备览》。尤其溉西七乡之田八百项,更是它山堰最主要的功能。此外据《皇庆四明志》,小江湖又名竞渡湖,广德湖又名莺脰湖。据王应麟《玉海》,西湖又是东钱湖,这样加起来,马甲至少已经有七个了。

至于作品文字方面的差异和脱讹,诗各本均同,应该没什么问题。歌相对显得要复杂一些,即以后面“山边郄立它旦庙”一句为例,郄是隙的异体字,《说文》,“隙,壁际孔也。”《玉篇》:“穿穴也,裂也。”旦是神的古字,清金山钱氏守山阁本“它旦”作“佗神”,可证。四库官本将书里几百个神字都改作旦字,颇费一番功夫,以我这些年的读书心得,这么做自然有其目的和意图在,不会仅仅为了显示古文水平高明那么简单。考舒亶《西湖引水记》有云:“建中靖国改元之夏,秋不雨,湖又涸,民渇甚,至穴窊下滤濊滓以饮。”又云:“独距城十数里,河赤地裂,深尺余。……君谓:审如是,岂人力所能及哉?颇闻善政王侯实始作堰,以兹水赐其邦人,庙貌固在也,其能漠然乎?即为民致祷焉。”这个所谓的“穴窊”或“河赤地裂,深尺余”的玩意,应该是天然沟槽之类,也就是诗里说的“隙”。在它旁边当为它山庙的原始位置。虽然效果很灵,“一昔而水輙薄城下,不数日湖流漫然,至清洌可食。”但宋初苏为文中已明言“迁祠之基止堰之上。使泛舟者赖其徳,力农者懐其恩。”就是说庙咸平四年已迁走,不在原来地方了。而北宋末年唐意致祷的,自然就不可能是善政王侯庙,而只能是原始的它山神了。魏岘书里自己也说过:“耆老相传,谓堰先贤灵迹,功与旦(神)侔,不可妄加增损。后人有增损者,輙有祸罚。”但这个神到底是谁,无从得知,难怪元亮诗里要骂它是闲鬼了。凡此种种,皆令人不由生疑焉。

唐僧元亮的生平事迹没人告诉我们,好在《开庆四明续志》在存录他的它山诗时,在作者一栏署名亮阇黎,这对如我这样对此有兴趣的人来说,好比行走黑暗之中,意外获得一条有可能通往真相的途径。检《皇庆四明志》寺庙卷五台开元寺条:“在东南隅,唐开元二十八年建,以纪年名。会昌五年毁佛祠,寺亦废。大中初刺史李敬方请于朝,诏复开元寺,乃即国宁寺旧址建焉。寺西南高原有棠阴亭,郡守殷僧辨废亭,以其材增建千佛殿。寺之三门,亮阇梨建。亮号月山,能文善谈论,道行高洁,邦人敬之。日阅藏经,绩施利为之。”然后顺藤摸瓜,在道宣的《宋高僧传》里找到那篇《唐明州国宁寺宗亮》,事情就比较清楚了。这个会写诗的大和尚,原来当年就躲在里面,一边修身养性,一边广行善事。而《它山水利备览》造堰协谋之人条下又称:“堰之造也,采公阇黎实佐经营。今有祠像,在侯之左。今俗称悬慈法师。”好家伙,这就不仅写诗,而且还是工程的实际参与者。断采公阇黎即为亮阇黎,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如果不是公后漏一亮字,就是提前用上鲁迅写《阿Q正传》的手法,隐亮为光,隐光为采而已。因此这四个人,即唐僧元亮、亮阇黎、采公阇黎、宗亮,在我眼里实际上就是同一个人。至于为什么要弄成现在这样子,是诸书原本如此,还是四库馆臣所为,这个秘密,或许已经永远无法破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