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它山传奇:四明首镇鄞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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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活着的波澜——鄞江水利文化(2)

以上这些零碎的平时读书的心得,如果试着将它们拼凑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是否可接近或部分接近当年的真实情景,我不敢保证,不过试一下是无妨的。(年代和人物姑以《它山水利备览》所发布的为准)设想现在是中唐太和七年,数月不雨,郡城大旱,禾苗枯焦,百姓生活用水断绝。作为明州附郭的鄮县令王元暐勇于任事,四处踏勘。在郡城南郊它山找到旧时废陂一处。山有两山嘴,即支脉,并分别向外延伸数里。一东北向,通江,江又通海。一东南向,通小溪,溪通城南。陂是现成的,挖深后可蓄水作水库用,然因江溪自古相通,故小溪之水亦受咸潮影响,无法食用和灌溉。王县长的科学做法是:采石山中,于两山嘴间筑一长堤,隔断江潮,并置闸门以便调控。生活用水紧张时,就七分入溪,三分入江。平常日子里就七分入江,三分入溪。同时努力开拓源流,封闭上源所有支道,连山上原有的三处洞穴,也分别置碣加以管理,不允许有滴水流失,保证它们能全部入陂储蓄。不清楚具体花了多少时间,但工程的效果是相当明显的。西溉七乡之田,确保收成;南由小溪引水入城,以资民用。在此后的几十年甚至近百年时间内,基本保证了本县及郡城用水正常。原本令历代长官头痛的一个历史问题,到他手里就这样给解决了,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写诗歌颂他,赞美他,为他立祠堂,请封爵,并以王侯尊称。至于郡志所谓城里另凿二湖蓄水一事,王深宁《小江湖辩》已驳之,此不赘述。

站在初春阳光明丽的它山堰堤岸上,一边听着导游的讲解,一边为脑子里冒出来的种种念头所纠缠,那样子肯定显得相当的滑稽,甚至无聊。这是到后次日的下午,现实中的堰闸,比原先想象中更为生动,也更气派,虽然没法将它跟纸上得来的印象完全等同,但这些因年代久远记录传讹产生的差异,在传世文献中其实相当普遍。不信你翻开任何一个城市的地方志,仔细看上几分钟,都能发现这样那样的错误。比如《新唐书》够权威了吧,称开元中鄮令王元暐置小江湖,同样也是根本站不住脚的。玄宗开元年号总共二十九年(712一741年),八年并故鄞州为鄮县,隶会稽,《阿育王寺常住田碑铭》称越州都督府鄮县是也。至二十六年复割鄮县置明州,而八年以前,二十五年以后,又焉能以中名之?又比如袁桷一代大儒,元初主修《延佑四明志》,居然连山在哪里也弄不清楚,只好感慨:“明郡以四明山得名,其山范不能定,或曰在越,或曰亡。”更要命的是,这座山,实际上就是它山的本名。魏岘当初编此书,类似的这些问题肯定也没少困惑他,因而说法上有所调整,改称元暐令鄞为令鄮、开元中为太和七年,想来也是不得已之举。宽容一点说,身为国家税务官,业余写书为家乡保留乡邦文献,能做到这样,实在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包括以上的这些讨论,同样也只是一家之言,算不得数的,不仅丝毫不会影响其历史价值,相反只会让它的脉络更清晰,身影更真实,水波更纯澈。在多年前遥献于它的一首诗篇的结尾,我曾这样写道:源头晃动着盛唐的光影,夕阳沧桑/涛声应和远处寺钟的幽鸣。/回来路上我问同行的水利专家:/“这里流出来的是智慧,还是水?”这一观点,我想我到现在还是坚持的。

链接:它山堰

地址:鄞江镇它山堰村

它山堰位于鄞江镇西侧它山之隅,至今已有一千一百七十余年历史,为唐太和年间,鄮县县令王元暐率领鄞江人民历时三年时间建造而成。同都江堰、郑国渠、灵渠合称为全国四大古水利工程之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作者简介:柯平,中国作协会员,诗人、学者、国家一级作家、湖州师范学院教授。曾获《萌芽》创作奖、《人民文学》奖、《青年文学》奖、首届中国艾青诗歌节诗歌大奖、首届全国朱自清文学奖等多项大奖。

作品有长诗《文化浙江》《历史与风景》《阴阳脸一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生态考察》《都是性灵食色:明清文人生活考》《明清文人生活考》《素食者言》《大话荤食:柯平与李渔的对话》《素材朝天:柯平与李渔的对话》等。

它山堰记

余一卒

1

世人皆知都江堰,而未尝听闻它山堰者不知凡几?

它山堰在浙东甬江上游。甬江上接姚江、奉化江。后者又汇聚剡源溪(亦名“剡溪”)和鄞江两源。它山即在鄞江折向处,仅一土丘,高数丈而已,谓之“山”,名不副实。其地处水北,与江南连绵的山岭断无瓜葛,为此称之为“它山”,方言音“tuo”意为多余。

此地历来为鄞县、鄮县旧治,一度还是明州(即宁波)州治所在。其名历代更替,而今以水为名,曰鄞江镇。故而当地有“先有鄞江镇,后有宁波府”一说,颇可自得。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今日的宁波以大港雄姿屹立于太平洋之滨,数十里之外的鄞江古镇终于籍籍无名。

它山堰,也隐没在古镇的一角,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中,在农夫耕牛的凝视下,寂寞地偃卧着,沉默着,白云苍狗,落日余晖,一千年,白驹过隙……

2

鄞江旧镇,规模可观,依稀可见县州府治的格局。缓缓穿过局促的街道,孩子已经急不可耐了:“它山堰到底在哪呀?怎么还没到呢?”它山堰,这古怪的名称终究让她诧异莫名了。而我们山水迢迢地赶来,除了了却自己一睹堰坝风姿的心愿外,更希望的,不正是想让孩子看一看古人的遗迹?掬一捧鄞江水,摸一摸它山石,读懂古人的巧作,也读懂古人的智慧和襟怀吗?

它山堰村。它山堰路。它山堰终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两山夹一水。此为它山,彼作蛇山。当间便是鄞水。它山堰横亘其上,截径流为二。目之所余,田野辽阔无际,碧绿的庄稼一直延绵到天地相接的尽头。几点青山,数痕村舍,点缀其间,不是桃源,也似桃源。然而谁又能否认,这蓬勃的稼穑之美,这娴静而辛劳的田庄生活,不都有赖于它山堰的惠泽吗?

《四明它山水利备览》中记述:“它山之水,源自越山,委蛇绵历几二百里。”一脉出于四明山分水岭,一脉出自杖锡山,缘溪流,径深涧,越莽苍四明,伏剡地鄞州,源源不竭,于它山汇合并折流北向。然而,“溪通大江,潮汐上下。清甘之澴,酾泄出海;泻卤之水,冲接入溪。来则沟浍皆盈,去则河港俱涸。”独峙一隅的它山,即便雄健如男儿,虎势蹲伏,肩抵臂挽,却挡不住“毕竟东流去”的源源清流。何况,其更像极了茫然无计的垂垂老者,踞坐怅望,咸潮日复一日地动地涌来。鄞鄮的百姓既不能积蓄鄞江水以资饮用,灌溉庄稼;又不能阻挡海潮倒灌毁坏庄舍农田,以致“田不可稼,人渴于饮。”

于是,唐开元年间,县令琅琊人王元暐“度地之宜,叠石为堰,冶铁而锢之,截断江潮而溪为之清甘(《备览·序》)”,“侯之为堰也,规其高下之宜,涝则七分水入于江,三分入溪,以泄暴流;旱则七分入溪,三分入江,以供灌溉(《备览·堰规制作》)”。后继者不乏增益其善。鄞江两岸,始得安定。自古水利兴则家国兴,唯有水利健全,才是农事桑麻稻粟之本,才有百姓安居乐业之属。它山堰虽不能开“天府之国”,却同样润泽了鄞鄮大地。

孩子迫不及待地跑上堰坝,好像要憋着一口气跑过江去。上游水面平静,下游更是几乎裸露了河床,无法想见“状如喷雪,声如震雷”的壮观场面。不过也好,坦坦荡荡,不是可以看得更真切吗?

平坦的堰坝如同一个休止符,上游伏流四出的源头活水到此洄滀,溯江而上的潮水而今已杳无踪影。《备览·堰规制作》中明确记载:“堰脊横阔四十有二丈,覆以石版为片八十有半。左右石级各三十六,岁久沙淤其东,仅见八九;西则皆隐于沙堰身中,擎以巨木,形如屋宇。”今日所见,共有三级。坝基宽阔几何不可见,巨石铺排,平坦如砥。碎裂而不紊乱,几乎陷没于河槽之中,仿佛也深深地嵌进了岁月的洪流里。第二层,堰坝主体,巨型条石顺水流方向层层垒叠,微微有倾角,宽数丈,高亦过丈,如墙如障,岿然亘立。坝顶收束,叠石方式同一,宽丈余,高半丈,水漫坝则倾泻无余,水滀止则通衢大道。坝顶上还横排一溜条石,两两间隔一步,作踏石,仿佛一道漫长的破折号,或者省略号,诱引读者无尽的遐思……

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跌坐在踏石上。

“你看,这石头两端有什么?”我指着条石顶端“T”形的榫卯问。铁质铆钉牢牢地扦插在坝顶的石板上。

她俯下身来,探望玄奥,“这样,水来了也不会被冲走了。不过,这么大的石头,水能冲走它吗!呵呵呵!”她摆弄着潮湿的鞋子,颇有些不屑地说。坝顶的石板经过洪水淘洗,岁月剥蚀,已然斑驳陆离,而她刚才肯定又踩得水花四溅了。

其实,这看似敦实浑朴的堰坝,玄奥又何止一端啊?整座堰坝,并不是水平夯筑,而是微倾斜角,既可抵御上游水压,也利于水势下泄。石板与石板之间灌注铁浆,利以黏合巩固。还有为拦沙固石而“擎以巨木,形如屋宇”的“梅梁”,“其大逾抱,半没沙中,不知其短长,横枕堰址”,“每遇溪涨湍急,则有沙随实其中,俗谓护堤沙,水平沙去,其空如初”。可谓神奇!时间久了,关于梅梁的传说也流传开来了,有的说当时筑坝立堰之时,工人无法采伐深山绝壑里的高大树木,却随着暴涨的水流自行而至。还有的说那可不是普通的木头,都是成精的龙木,潜龙在渊,是镇水神兽……这座神奇的堰坝,给鄞江两岸百姓带来福祉的同时,也激活了人们无尽的想象力——你听,“十里犹闻震地雷,海旦惊惧勒潮回。”(应煟《它山堰》)

你看,“梅梁偃蹇苍龙伏,石级参差白雪飞。”(魏雩《谒善政祠》)

你还可以想,“灵峦着色四时画,石濑有声千古诗。”(史弥宁《它山堰》)

几乎没有游客。几个少年一次次来回丈量着堰坝的长度,似乎还在细数坝顶石版的数量。然而每个人的计数前后总是差异;几个人合计,好像也未能统一。他们相携并举,一步一块石版,未到中途已然意见相左。他们哈哈笑着,笑声清朗而陶醉……

3

它山脚下,立了碑:它山堰唐代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唐朝离现在多少年了?”孩子突然问。

“一千多年!”我想了想又说,“一千两百年左右!”

“呃!”她挠了挠头,默默地拾级上山。

“就是唐僧取经的那个时候!”

“哦!哈哈!原来这么久了啊!”她又笑着跑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是否清楚“一千年”或者“唐僧取经”究竟什么概念?她经常出语惊人,我已经无法确知她究竟懂了什么,什么又是不懂的?其实,我又何尝读懂过一个孩子的世界呢?但我希望自己有能力与她一起构筑属于她的世界!

她几步跑上山——这真的不能称之为“山”——站在一座碑亭前端详。“片——石——留——香——?”她扭头看着我,也许是希望我能帮她确认。这是功德碑。阳面记述立碑事宜,碑阴镌刻《善政侯孚惠王王公碑记》,追溯王元暐立堰理水的功绩。碑亭后,它山遗德庙端踞山巅。大殿题额“远绩禹功”,祭祀的正是王元暐,配享的是为立堰筑坝做出牺牲的“十兄弟”。庙是旧址新葺。垒砌的石墙维护山体的同时,也夯实了古庙的基础,历数百年未曾崩毁塌陷。山门旁一棵柏树也许是前朝旧物,郁郁葱葱,迎风如炬。

史书上对王元暐的记述吝啬得几乎不着一字。但他留下的它山堰却实实在在地横亘在鄞江上,时至今日,还发挥着蓄水调沙的功用。后人感其德,以致在鄞鄮各地都建有它山庙;而它山堰高超的建筑工艺也泽被后世,成为水利学科的研究对象。

它山堰并不是单单一座堰坝,而是一座完整的水利工程。王元暐修建主坝后,又在下游回流的南塘河上依次修筑了乌金碶、积渎碶和行春碶三座碶闸,以启闭蓄泄。后继者中也不乏增制生利者。宋淳祐年间,郡守陈垲于上游百米处建回沙闸,以防流沙阻塞河道。南宋宝祐年间修建洪水湾石塘,明代嘉靖年间又建造角尺形石塘——官池塘,皆为蓄水灌溉、防沙泄洪之用。至今遗迹尚存。回沙闸遗存的石柱四根,孤峙于水面,上镌“测水尺”三字,并刻有水纹尺度;而各处塘岸还保存着旧时模样,即便破损颓败,却依旧记述着前人的遗泽……

我们沿着它山堰路回转,转角处不经意间瞥见墙上的路牌:王元暐路。路侧,刚修缮的一座古宅也挂上了“它山堰水利研究所”的牌子。

孩子又开始惦记着她的纪念品了,一把水枪,或者一柄折扇。我说是不是可以写一写今天见到的它山堰,也可以留作纪念的。她一撇嘴道:“我还是写写杭州湾跨海大桥吧!”——这也好。当我们疾驰在大桥上时,她着实被震撼了。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会有如此的想象力,居然在辽阔浩瀚的大海上建造一座举世无双的大桥?也许有一天,她会把跨海大桥和这座隐藏在山坳里的它山堰联系起来——不正是因为有了前人的不断尝试,才会有今日猛进如潮的洋洋大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