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京:四九城里的风流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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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前门外

肖复兴

有好几年没到前门去了。

我说的前门,不单单指前门楼子,是说前门楼子以南到珠市口,东包括打磨厂、鲜鱼口,西包括大栅栏廊房几条这一带,一般人称前门外。前门外曾经是北京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是外国人进京必要逛上一遭的地方,是北京的骄傲,一块风水宝地。

自明朝将京杭大运河终点码头从鼓楼积水潭南移至大通桥下,北京的商业中心便也随之从鼓楼积水潭一带南移至前门外。古代哲人说万物由水而生,看来一点儿不假,水滋润得商业肥腴,便也滋润着城市的发展。明清两代,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均设在前门内东西两侧,外地进京朝觐的官员、赶考的秀才,图方便近便贴近皇城,便都住在前门这一带。这里弥漫着官气,却也吹拂着文化气息。政治、经济、文化三色花开,自然让这一带色彩纷呈,风光超过北京外城周遭任何一处。那时,王府井都赶不上它热闹。而今流光溢彩的燕莎、蓝岛,当时更是一片荒地。前门的繁华,让整座北京城重心偏移,仿佛一艘巨轮,大多人马与辎重都压在前甲板,而使得北京“一头沉”。别的不说,光是庚子事变那一年(一九〇〇年),义和团火烧大栅栏的老德记洋药房,一夜的大火蔓延开来,烧毁的店铺就有四千多家。前门这一带该有热闹的店铺多少家吧!

前门,几百年来,曾是北京的象征。尤其是光绪二十七年(一九〇一),在前门建了火车站,只要下了火车,抬头第一眼望见的就是前门楼子,前门更成了北京的一张最赫然醒目的名片。大前门牌的香烟,就是从那以后才有的。小时候,看电影《青春之歌》,镜头里出现前门楼子,心里为它骄傲,觉得镜头里的前门楼子那么高大那么美,和林道静一般的美。插队在北大荒,看《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前门楼子在小说里出现,心里也莫名为它激动,仿佛前门楼子一下子就在眼前,仿佛前门楼子就属于我自己私家的珍藏。

从一九四八年到一九六八年离开北京去北大荒插队,我在前门边上的打磨厂住了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是我整个的童年和青年。前门印在我青春生命的年轮里,我不能不为它隐隐地激动。

打磨厂是条老街,据史料记载自明朝初年便有了这条街。那时,房山的石匠运石制磨,最初便住在这条街西口一座破庙里。随着前门这一代繁荣发展,饭店林立,豆腐坊、酒坊以及会馆如蘑菇丛生,都需要用石磨磨面或磨别的东西,制磨的石匠便从房山涌来,越来越多,从街西口铺铺展展竟住了大半条街,“打磨厂”这名字就这样叫开了。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一家石厂也见不到了,多见的是饭馆,把街口挤得满满堂堂、热气腾腾,飘散着酒香菜香和浓浓泔水混合的气味。

我家住在靠西口较近的地方。听说往东走,是乐家的同仁堂药店的制造车间,再往东走,是老二酉堂、宝文堂书局。小时候,我在第三中心小学读书,学校就靠在我家旁边不远,是座旧庙改建的。打磨厂这条街一共东西长才三里地,光我知道的就有连同这座庙以及西口石工住过的破庙好几座。庙宇之多,香火鼎盛,足见这条街的兴隆。只是那时我一般只到西口去,很少往东走。直到考入汇文中学,才常走出东口去崇文门乘车,但已经见不到宝文堂的遗址了,只见到一些纸扇店、宫灯厂的小店铺。长大以后,曾在旧书店里看到并买过宝文堂出的书,感到很亲切,仿佛一条胡同里长大的小伙伴阔别重逢。但也感到遗憾,常埋怨自己小时候懂得太少,又没向老人求教,错过了亲眼目睹哪怕是它遗址的机会。

还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在打磨厂的正中间,曾有一家“顺兴刻刀张”,当时不仅在打磨厂这条街有名,在满京城乃至全国都是名声大噪的。它是道光二十七年(一八四七)就在打磨厂开张,光绪六年(一八八〇)正式挂上“顺兴刻刀张”的牌子的。这家专门经营刻刀的小店,一直到解放以后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迁厂到顺义,才离开打磨厂。那年,我正上小学二年级。可是,我对它一无所知。以后读书读到齐白石三十年代曾专门到这家小店铺买刻刀,觉得这里的刀刻石如泥,不锛刀卷刃,又觉得店家为人忠厚、心地善良,便总到他那里买刻刀,并将小店推荐给当时许多书画家。齐白石曾对店家说,你是铁匠,我是木匠,都是匠人,深知匠人的手艺不可小视。拳拳之情,可以想见。齐白石在一九三四年曾送店家一副堂联:“君有钳锤成利器,我由雕刻出神工”,并送三轴亲笔画国画:一幅螃蟹写意、一幅工笔蜻蜓和一幅工笔蝈蝈白菜。一九三六年,齐白石南归之前,又特意为小店书写了“顺兴刻刀张”的牌匾。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店不在大,有名则鸣。小店使得整座打磨厂踩下了包括齐白石在内的许多大师如李桦、刘砚、古元等金石篆刻、木刻家的脚印。我后来看书中介绍“顺兴刻刀张”在打磨厂九十六号,当时我家住打磨厂一七九号,相距并不远,便愈发遗憾,失之交臂,便失之永远,起码连白石老人亲笔题写的匾额都没能看见。

那时候,不仅我一人,就连全院的大人,都很少往东去,一抬脚情不自禁就往西走。大家不知道东边有这么多妙处可去,只认为前门大街最热闹。我们大院里住着的三教九流,既有大学教授、小学老师、英文翻译、工程师,也有三轮板车工、泥瓦匠……但无论是谁,不管手头钱多钱紧,前门让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一般,买什么都讲究,买什么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我到现在依然记得清楚:买鞋要到内联升、买帽要去马聚源、买布要逛瑞蚨祥、买咸菜要去六必居、买点心要到正明斋、买表要到亨得利、买秋梨膏到通三益、买水果糖到老大芳……就是我爸要买五分钱一包的茶叶末,也要去张一元。连我们小学生买个笔墨纸本,也要去公兴。这些店家均在前门大街这一带。大家说起到那儿去,亲热的劲儿都跟到老街坊家串门一样。

当然,像我们院里这些人家,只能到这些店去。我们这些人家再富的也逛不起廊房二条的珠宝店,但我们知道并懂得那里的珠宝地道而且名贵。德源兴的翡翠、荣兴斋的梁货(店老板姓梁,专做仿古玉器),是最有名的,国民党要员孔宋两家人以及白崇禧,都常常光顾于此。我从小就常听老人念叨这些古董,看他们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那一枚枚玉器、翡翠,都戴在自己身上一样,便总想起他们教训我们小孩常吼的一句话:“你们了不得了?不听话啦?自以为比前门楼子还高啦?”觉得他们那样子才比前门楼子还高呢,便暗暗地笑。

大家便常去的地方是大栅栏。顾名思义,这地方以前肯定有栅栏。以后看书知道高高尖尖的木栅栏堵住东、西街口,是乾隆年间的事。说穿了,不过是朝廷虚弱,怕官逼民反。那时候,北京城很多胡同都建起了这种木栅栏,不知为何以后叫大栅栏的只剩下这一条街。在明朝的北京图上看到这里叫廊房四条,在清乾隆北京图上便叫大栅栏了。据大院街坊讲,大栅栏最热闹不在于卖货店铺多,而在元宵节的花灯,各店悬挂出来的花灯各种各样,五彩缤纷,连带得四周廊房头条、二条、三条、西河沿,包括我们打磨厂都处处点燃花灯,前门大街简直成了灯的海洋。可惜,这壮观我从未见到。

大栅栏给我童年最深的印象,一是有同乐、大观楼电影院和前门小剧场,我常去那里面看电影,那一年大观楼放映立体电影,是全国头一次,排队买票的长队甩出了大栅栏,我和弟弟一大清早就去轮流排队,全家看那场杂技团精彩又笑话百出的立体电影,觉得是那么新奇。我常到前门小剧场听相声,可以随时进出,每半小时才收取一角钱,又方便又便宜。二是有家鼻烟铺叫天蕙斋,高台阶、瘦门脸,窄小得像个鼻烟壶。因为我们大院有个给外国人当翻译的老头爱闻鼻烟,常让我们几个小孩子替他跑一趟大栅栏买鼻烟,便常爬上这高台阶,看看那画得琳琅满目的鼻烟壶,偷偷闻闻给老头买的清凉得有些呛人的鼻烟。

我还常去鲜鱼口,它在大栅栏对面。据说明朝大运河南移北京终点渡口,这里常卖鲜鱼。听老人们讲这里原先有座木桥,可见得河离这里很近,但我从未见过桥,只知道它东面不远的地方,现在还叫三里河、水道子,便相信大运河起码是支汊流经这里不远。

从我家穿过长巷头条,便是大众戏院,那时,新凤霞、小白玉霜常在这里唱评戏。往西走一点,便是天兴居炒肝店,旁边是清华浴池,对面是联友照相馆。把西口的是便宜坊闷炉烤鸭店、天盛斋鞋店、马聚源帽店。小时候,没钱吃便宜坊,天兴居的炒肝可是没少尝。那时,一角钱一碗,星期天,父亲常带上我们兄弟俩,在清华池泡好热水澡,出来一人吃上一碗热炒肝。我的小学、中学毕业相都是在联友照的,插队到北大荒,冻坏了耳朵,回北京买了顶皮帽,是到马聚源买的。只不过那时马聚源已经改名叫东升鞋帽店,从鲜鱼口搬到大栅栏里去了。

鲜鱼口快到西口路东有家百货店,我妈管它叫“黑猴”,她老人家一直到临终之前还念叨“黑猴”,能走动的时候买块布之类的东西,也愿意去“黑猴”,一直到我家搬了家,“黑猴”才依依不舍和我们告了别。据我妈讲,以前这里店前摆着用楠木雕刻而成的黑猴,手捧着一个金元宝。据说,原来真有只黑猴,白天帮主人干活儿,夜晚帮主人看店,招揽得生意格外兴隆。黑猴一死,店家为感谢这只猴,特意做了这个木雕,没想到,保佑这家店越来越火红,人家忘记了它的店名,都管它叫“黑猴”……

“黑猴”也罢,马聚源也罢,鲜鱼口、大栅栏、打磨厂也罢,这里每一条胡同、每一家店铺都曾融有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的梦。说起前门,等于打开一本旧相册,里面有我穿开裆裤开始的一张张发黄的旧相片,总让我回忆起许多往事,怀旧的情绪浓得如一杯热酒。

我从北大荒插队回到北京,又住进打磨厂。以后,搬了家,搬得离前门越来越远。前门也渐渐离我越来越远。

前几年,一位南方朋友来北京,我陪他逛过一次前门,从肯德基方向开始一直走到珠市口。尽管我一路尽数沿街两旁的百年老店的昔日风光历史,他却止不住摇头,连连说没想到前门外竟是这样子,既看不出老,也看不出新。其实他说得挺对的,可当时,我私下心里还很不服气。

又几年过去了,前门似乎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倒是变得越来越旧。前几天,我又去了一趟前门。我从珠市口往北走,穿过粮食店街,然后穿过蔡家胡同到煤市街,然后穿过大栅栏到廊房头条,到打磨厂、鲜鱼口……一条条都是我自儿时就熟悉的胡同,一家家都是我自儿时就逛遍的店铺,公兴虽然重新装潢了茶色玻璃,内联升重新油饰一新,全聚德虽然重新盖起雕梁画栋,但大多数店铺被挤得更小了,改变门庭了,甚至没有了。而那些胡同里的宅院,各种小房挤得像罐头盒。那些低矮潮湿的房子,起码在前门外站立了一个多世纪以上,老态龙钟得让人惨不忍睹。正是华灯初放时分,高楼大厦的灯光,辉映得这些断壁残房越加灰暗醒目。刚刚倒在地上的垃圾、脏水,散发着浓重刺鼻的霉味。炉灰还在发着余热,烧得发黄的蜂窝煤将最后一缕微弱的火苗吐将出来,舔着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我的心一下子很沉很沉地往下坠。这里是我的前门,我可以这样说。我的青春和我生命的大部分是和这里联系在一起的。这里的历史,是属于北京的,同时也是属于我的。我觉得它不该是这样子。当然,我并不是说它一定要变得时髦而金碧辉煌,如同燕莎、蓝岛那般簇新。它本来就不属于新潮,也没有必要非去追逐新潮。但它起码要保持、挖掘自己的特色。没有了特色,它便很容易被湮没,湮没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之中。

或许,花开得最热闹的,最容易凋谢?前门外自明朝已经风光了几百年历史,风水轮回该让位于新兴的闹市区?潮起潮落,方才使得历史和城市平衡?前门,命定一般只剩下一个枯萎的标本横躺在北京现实之中,或是一曲怀旧的老歌录制在城市民谣的磁带之中?

就不能抖擞一下精神,恢复一下生气?将几百年的历史,化沉重为财富?就不能把百年乃至几百年老店也塑造成肯德基、麦当劳历久常新的形象?就不能把前门外辟成一片古色古香流韵悠长的古代商业街?勾画出一幅须眉毕现淋漓尽致的清明上河图?我们不是很有本事也很舍得破费财力去平地建造新的宋城、唐城,乃至老北京微缩景观吗?

真的,我很为前门不平,不服这口气。也许,说着轻巧,干起来难,几百年尘埋网封厚重的历史,并不是一页页轻轻翻得过去的书。

我忽然想起“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破到前门大街上,要把这些百年老店统统改一个革命化的新名字,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虽然,不少店改得火红一片,“左”得炙手可热。那些最能代表前门的老店没这样改,它们即使被迫无奈,改得也依然古风悠长、韵味十足,并未流俗而立马儿蓬随风转。比如:月盛斋改为“京味香”、便宜坊改为“新鲁餐厅”、通三益改为“秋江食品店”、大北照相馆改为“新北京”、六必居改为“宣武酱菜园”、亨得利改为“晨钟”……这是个奇怪的现象,现在看来无所谓,但在当时那种形势下,敢于并极富智慧地如此更名换姓,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干得出来的。前门这一带,必有能人。我便相信前门外绝不甘心就这般模样!

这几年,再去看看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