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风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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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作家是被读者碾过的芝麻(7)

诗歌不仅没有死,而且也死不了

我现在越来越坚信,诗歌是写不出来的,但诗歌的现身需要诗人时刻保持身心的感受力,需要诗人的耐心,在等候中积蓄力量。我在最近的一篇小文中谈到自己的体会:一首好诗降临时,诗人瞬间便成了上帝的宠儿,上帝给他一个提示音,而警醒着的他正好有听见又感受到这个声音召唤的能力。接下来诗人的工作就是要将召唤变成复活。从那一刻起,他身心的通道将全部打开,他一生积攒的词语将携带着各种情感从他脑海呼啸而过,每一次看似漫不经意的攫取都是对他内心修为的深刻考验。

这种考验,其实就是你的生活阅历,你对待生活的态度。语言呈现的方式从来不会与诗人的内心世界脱节。当我说我希望自己能够“目及成诗,脱口而出”的时候,实际上我是在警示自己:做一个主动的生活者,做一个被动的写作者。

有人写作一出手就是清晰的,而有些写作者需要慢慢显现。我大概属于后者。《宽阔》这本集子收录了一百六十八首诗,其中有五十九首是最近三年的作品。我相信,近几年我已经在强化我个人对诗歌的理解,也试图拉开与同期写作者之间的距离。所以,当我将这些作品辑录在一起的时候,个人的写作面貌就清晰起来了。

你既能从这本书里读到我的变化,也可以看出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这变化与我内心的生活非常吻合。臧棣作为一个敏锐的诗人评论家,一下子就切中了要害,他说,我的诗歌是与生活达成了友谊。这无疑是准确的,而很多当下的写作者并不愿意也不想这样做。我认为,在写作路数上没有高下,只有差异性。

我曾说过一句话,叫“诗歌已经转世了”,这句话主要是针对很多对当代汉诗误解的人说的。误解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诗歌已经死了,至少没有什么人读了”;二是“汉语诗歌应该回到古典格律诗词方向上去”。在我看来,诗歌不仅没有死,而且也死不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语言形态,而诗歌作为一种语言的极致体验、一种表现人类情感的高峰体验,它怎么可能死呢?产生这种疑虑的原因很多,最显明的源头还是现行的教育制度,让当代人的身心里缺乏当代的情感表达通道。因此,一提到“诗歌”,很多人马上就缩回到了古典诗词的惯性中。

事实上,人类语言形体不止经历过一次转世,也经历过多次转世,从四言到五言、七言,再到词、曲、白话等等,现代汉诗就是从白话到口语的再一次“转世”。在反复的“转世”中,诗歌的核心并没有丢失,它只是以另外的形体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如果不经受应有的文学教养,你根本就认不出来。而且我相信,它今后还会“转世”。“转世”不是死,而是重生和再生。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当代汉语诗歌面临的最重要的挑战之一。在文学中,写作者的内心深处,主观与客观的比例配额经常是相互置换的。即便是同一个诗人,当他面对不同的日常生活处境,他也会采取不同的表现形式。

简单地比照说,当代诗歌的主体过于强大,古典诗歌更乐于依附于客体,并以此作为新旧诗歌“最深刻的区别”,我觉得值得商榷。若是将此论作为中国诗歌与欧美诗歌的分野,或许更恰当吧。我认为,现代汉诗的血脉依然存在,也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完全将自然物象视为内心的敌对面,还存在和解甚至和谐相处的可能性,至少心存类似的渴望。

把一些古典的诗人作品变成纯粹的审美,实际上要分析这样一些作品背后所独立的人格力量,包括杜甫的诗全部是自产,很多西方欧美的诗人在七八十岁反而越写越好,但是中国诗人特别是现当代诗人只能写到五十岁左右,写作的年限非常短。我认为他们是半个诗人,不是老而弥坚的状态。

诗歌能否“深刻”并不是衡量一首诗歌好坏的标准。我说过,我没有思想,我只有想法。一首诗歌是否有价值,要看它对我们庸常的生活是否真正有所发现,而且这样的发现能否让人从昏睡的状态中醒来,并觉悟生命的意义。我不会为了追求所谓的“深刻”而去写作,它不是文学的根本要义。因为当你有宽阔的胸怀心境之后,深刻会随之而来。文学的根本命题可能还在于,它要为我们找到人之为人的道理。

赵德明,1939年出生,北京大学西班牙语教授。他是最早把秘鲁、西班牙双重国籍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losa)的作品译成中文的中国西班牙语文学研究者。

赵德明 军事政变下的拉美文学

在学界,我们提到西班牙或拉美作家的话,基本上是用全称;但到了中国普通读者这里,为了省时间,就把作家全称掐头去尾了,这曾经闹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写《百年孤独》之前,有过十七年的时间专门写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那些小说积累起来,无论是写作技巧,还是通过对它们的重读、修改,让自己得到拓展以后,才逐渐形成了《百年孤独》。这个事情在咱们中国说得不明白,以为好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突然间就写出了《百年孤独》,其实不是这样的。《百年孤独》送到阿根廷去出版的时间是1965年,第一次给一个出版社,居然被退稿,加西亚·马尔克斯拿他的《百年孤独》是一种试着投稿的心理。虽然他倾尽全力呕心沥血写了《百年孤独》,但送去出版时,他心里还是忐忑的,也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另外一家出版社看了以后,觉得这本书不错,但第一次印刷只印了五百本,这就是《百年孤独》的命运。是因为政治原因,加西亚·马尔克斯被迫流亡到墨西哥,当时他的经济和心情都很糟糕。从文学角度研究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文学创作,有一点点相似之处。

波拉尼奥也是先写了大量的诗歌、散文、短篇小说、中篇,到2002年写出这样一部全景式的大作。这里给我们一个启示,他们完成这样的巅峰之作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日积月累。加西亚·马尔克斯是积累了十七年才完成的,而波拉尼奥也至少积累了十几年的时间。从墨西哥到巴塞罗那,这些人、这些事,在他们脑海里面是反复掂量、反复塑造,最后才出来了这样一个全景,这样一个视野,这样一个大舞台。

另外,作家本人对他的作品也有一个认识的过程,比如说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一个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最早出现在一个短篇小说中,后来写成中篇,又在《百年孤独》里成为上校这样的人物。在这个过程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反复雕琢、修饰、提炼,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要对这个人物的方方面面要反复认识、反复思考、打磨,如果不是静下心来全身心投入写作,不是非常热爱他心中这些人物的话,就写不出这么好的作品来。所以无论《百年孤独》也好,《2666》也好,都是经过长时间打磨,最后写成这样一个宏伟著作的,不是突然之间冒出来一个《百年孤独》或者《2666》。如果要想理解《百年孤独》的话,必须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中短篇小说集,也是上海某出版社出的;如果要读懂《2666》,必须读他的其他的长篇、中篇和他的短篇,这得感谢世纪文景,他们很快就要出他的短篇小说集《护身符》和其他的一些长篇。其实如果从阅读的顺序来讲,我个人认为要读懂《2666》,恰恰要先读它的短篇、中篇、长篇,这样就可以很深入了。

关于大的流派,拉丁美洲文学流派的提出者、倡导者、推行者,然后到这样一个流派的告别舞台,中间有这样一个过程:有的是从欧洲引进的,像法国超现实主义到了拉美,推动了拉美的小说思考自我的意义,这大约是拉美文学在20世纪30年代左右发生的。因为从30年代的背景来看,拉美处于共和国刚成立三五十年的时期,19世纪中下叶各个共和国才开始告别了殖民地。像阿根廷共和国,像墨西哥共和国,像智利共和国。经过一番征战,拉美真正进入经济文化建设,经济开始出现端倪,并且走向繁荣的阶段是在20世纪初。我讲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它繁荣的程度,阿根廷当时是世界上的首富,何以证明这一点呢?20世纪初,像博尔赫斯出生在1899年,但在1914年的时候,他家里富裕到什么程度呢?他爸爸是一个医生,可以带着全家长期住在瑞士,也就是说一个医生的收入,可以用于长期生活在很富裕的瑞士,所以他的整个国民生活水平,在当时的全世界是最高的。拉美的资源很丰富,又由于欧洲对拉美的各种需求,所以就很稳定。在这个时期作为文化人,尤其是文学界里有一个思考:我们在经济上已经步入正轨了,现在又是政体上独立的共和国,那么我们在文化上如何?这是很多作家思考的问题。从那时起,拉美就开始出现以乡土地区为开端,走向带有自己民族特色的文化,像音乐、艺术、文学、诗歌。这个时候才出现了现实主义诗歌,这在19世纪末进入了一个高峰期,之后现实主义开始不断发展。

大视野比照下的旷世之作

到了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出现了另外一个现象,叫做“拉丁美洲觉悟”。它提倡拉美人要掌握拉美自己的命运,拉美的文化应该有拉美文化的特色。如果再写乡土,再写一个区域的话,说老实话有些小家子气,是在小舞台上展示小我。有的时候文学作品常常不能表明你这个特质,不能表明自我的根本特征是什么,就是因为你这个视野太窄了,乡土很容易是一亩三分地的概念。那时拉美文人正在拓展,探讨自我命运和生命的共性。所以古巴拉丁美洲的觉悟是一个号角,拉丁美洲人开始有能力解决自己政治方面的问题,所以从1960年开始到文学爆炸,和这个是相呼应的一个时间。不是简单因为古巴革命了,我就有文化诉求了,它是一个整体的,寻找文化意识、自我意识到一个阶段之后,才出现的一批左派的文学青年,又能写、又能鼓动、又能宣传。这个时间段,好作品纷纷出来了,但也恰恰是这时候发生了一系列军事政变,像智利、阿根廷、巴西,出现了一种政治上的反复和大动荡。而这些,就更迫使这些文学青年思考,出现了大量从拉美走出去流亡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政治上的变动、经济上的变动、自己经历上的变动,就迫使这些人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拉美与欧洲、与美国的关系,拉美与世界的关系,拉美与人类命运的关系,这个认识是逐步拓展的。在这种情况下文学要表现一种全球观念,就必须有这样一个大舞台,要在篇幅上、人物上,进行这种全景式写作。

但是这具体是由谁提出的?我知道的有巴尔加斯·略萨。在20世纪90年代里,从作品来讲,他开始从国家的一乡一地写到阿根廷、写到欧洲、写到美国。1999年我们去考察阿根廷、智利、墨西哥、古巴图书市场的时候,就感觉到是在历史上游走。这些国家本身从历史上看,是很难划界的。既然如此,他们就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所有这些个人的变动和社会的大变动,培养了这样一种全景式的视野,才有可能写这种作品。等到他们基本上稳定下来了,再有那些流亡归属地作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很感慨政治大变动对他们的影响;个人文学上的怀才不遇,以及社会大变动中境遇的相同;还有就是这些左派青年对寡头垄断的愤怒,那些上一辈人已经功成名就,占据文坛,无形中就对这些一九五几年出生的人产生压制或者压抑。在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里都有明显的这种诉求和抱怨。这些东西积累起来以后,才有可能逐渐培养出来一种走在哪国都不是这样的情绪,他有这样一种感触才能追求。所以全景式文学或者说总体式文学,不是简单的文学性,而是一种文学追求,是不满足一乡一地式的写作的结果,也是一种心情和心理上的宣泄。

学习传统,但与传统决裂

如今,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波拉尼奥们已经属于父辈了;而卡洛斯·富恩特斯是1928年生的,是属于爷爷辈的。我们可以看到,这三代人的写作有一种自然的承接和反承接的关系。也就是说,博尔赫斯是祖宗辈,因为巴尔加斯·略萨都向博尔赫斯学习,但学好之后,他不能跟在博尔赫斯后头走了。拉丁美洲在这一点上来讲,爷爷也好,爸爸也好,孙子也好,有这么一个好的文化传统,就叫做“与传统决裂”。这也变成一个传统,但是这个传统的名字,西班牙语叫做与传统决裂。这种文化基因在一代一代人身上,变成了一种常在因素。不是说爷爷啊,我不向你学习,我肯定向你学习,但是学完了以后不跟着你;爸爸啊,你很好,我向你学习,但是我不走你那条路,我另辟蹊径。所以文化基因里的这种特质,作为中西方文化对比的话,很值得我们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