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故去多年,忆起她,挥之不去的,是她老人家满眼满心的疼惜。
我在树上摘苹果,母亲在树下一直不放心地唠叨着,“慢点”“小心点”“踩稳,别慌”……
她真啰唆呀,话比树上的果子还要多。我用手里的铁钩将最高的那枝勾弯了下来,刚准备摘时,母亲急急制止了:“死女子,心多贪。不能摘完了,给雀雀儿留两个。”我极不情愿地噘着嘴巴,就是不放开那个枝儿。人都没得吃,还要给雀雀儿留,真是的。我期盼着母亲改变自己的想法。“你看,人家长得那么高,就是老天爷给雀雀儿准备的,就不该咱吃。下来吧,那不是你的。”
瞧瞧她的理由,多么荒唐。岂止荒唐,她简直就是个很糊涂的人,没原则的疼惜真的让人接受不了。
锄地时看到一只地老鼠跑过去,她都是那么欢喜,还夸长得多精神。在地里拔草时,连我也觉得她不像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人。有时候,她的手已经抓住草了还在感慨:
看你,长得多壮实,山头谷底,哪里不让你长了?绿绿的,多好看。可你偏跑到庄稼地里来,拔你我不忍心,不拔你庄稼有意见。
而后,她会叹息:唉——,长对地方了,都是宝;待错地方了,都是草。
母亲疼惜雀雀儿,疼惜草儿,更别说我们了。
我们兄妹比别人家的孩子似乎野得多。衣服,很快就脏了,破了。母亲从不怪怨我们磨破了袖子或摔烂了膝盖,她会剪个图案补上去。母亲常说的话是,娃娃们跑开了,散坦了,也就长开了。所以我们尽可以席地而坐,尽可以爬树上墙,像乡间的一株野草儿,在风里招展,在雨里沐浴,在阳光下欢跳。
父亲倒是想不开,老训斥我们,说我们害母亲受累。
母亲却帮衬着我们说话:这日子呀,顿顿红薯,红薯稀饭红薯面,红薯馍馍红薯菜,娃娃吃不好,再不叫娃娃心里舒坦点儿,日子过得多没味儿。
或许就是为了让我们心里舒服点儿,母亲到哪里,见了人家的书,就想着给我们讨要回来。以至于多年以后,在老屋的房子里,我竟看到了自己小学时的日记本。问母亲时,她说,写了字的纸,也没地方用。我说你可以生炉子呀。母亲嗔怒道,有我娃写的字,咋舍得烧?看你那时候,写的字多好看。还有你哥的,都在呢。母亲说这话时一脸骄傲。
母亲似乎又不仅仅只是疼惜我们。好不容易包顿饺子,母亲盛上半碗,让我给巷子西头的五保户奶奶送去。再盛上半碗,让哥给巷子东头那个没大也没妈的傻孩子送去。我们噘着嘴巴闹情绪时,母亲就开导我们,说,老人呀,吃一顿就少一顿,你们娃娃家的好日子在后头哩。你们有妈疼有大爱,他哪里比得上你们啊,不要那么小气。
仔细想想,在母亲眼里,似乎没有她不疼惜的。
多年后的今天,母亲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每每走在老家的巷子里,我的身上就落满了疼惜的目光——全是乡亲邻里对母亲的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