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贞观政要(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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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君道第一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且复出一非理之言,万姓为之解体,怨讟既作,离叛亦兴。朕每思此,不敢纵逸。

【题解】

《君道》篇列全书之首,基本内容讲为君之道,也可看作全书的总纲。封建社会,君主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关系着一个王朝的兴衰荣辱。有道明君治理国家,国家就能安定兴盛;无道昏君统治天下,必然导致动乱灭亡。贞观君臣反复讨论为君之道的利弊得失,认为体恤百姓、不务奢华、接纳谏言、居安思危是做一个有道明君的关键所在。

【原文】

贞观[1]初,太宗谓侍臣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2]以啖[3]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朕[4]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既妨政事,又扰生民。且复出一非理之言,万姓为之解体,怨讟[5]既作,离叛亦兴。朕每思此,不敢纵逸。”谏议大夫[6]魏徵对曰:“古者圣哲之主,皆亦近取诸身,故能远体诸物。昔楚聘詹何,问其治国之要,詹何[7]对以修身之术。楚王又问治国何如,詹何曰:‘未闻身治而国乱者。’陛下所明,实同古义。”

【注释】

[1]贞观:唐太宗李世民年号,公元627年至649年。[2]股:大腿。[3]啖(dàn):吃或给人吃。[4]朕:我,自秦始皇起,变为皇帝的自称。[5]讟(dú):诽谤、怨言。[6]谏议大夫:官名。唐时掌侍从规谏。[7]詹何:传为春秋时隐士。认为“重生”必然“轻利”,反对纵欲自恣的行为。

【译文】

贞观初年,唐太宗对身边的大臣们说:“当国君的准则,必须首先安抚百姓,将百姓的利益放在首位,使百姓能够过上安定的生活。如果以损害百姓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就像割掉自己大腿上的肉来填饱自己的肚子一样,肚子填饱了却命归黄泉。如果要统治好天下,必须先加强自身的修养,世上没有身正影斜,上层治理得井然有序而地方却动荡不安的道理。我时常在想,使自己受到伤害的其实并非是外在的事物,而是自己内心不断膨胀的贪欲。如果一个人贪图口腹之欲、沉溺声色犬马,那么危害是很大的,既妨碍国家政务,又损害百姓的利益。如果又有人散布妖言、蛊惑民心,那么百姓就会人心离散,怨声载道,叛乱也会接踵而至。我每次想到这些,就不敢再懈怠和放纵了。”谏议大夫魏徵听后回答说:“古代圣明的君主也都是先把自己身边的事做好,进而推己及人,用这些好的方法治理国家。过去楚国国君聘用詹何,向他询问治国的关键所在,詹何告知国君应掌握修身之术。楚王又问该如何使国家安定,詹何回答:‘没有听说自身行为端正而国家动乱的道理。’陛下的这些治理国家的见解,完全符合古代圣贤的意思。”

【原文】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徵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诗》云:‘先人有言,询于刍荛[1]。’昔唐、虞[2]之理,辟四门[3],明四目,达四聪。是以圣无不照,故共、鲧[4]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5],不能惑也。秦二世[6]则隐藏其身,捐隔疏贱而偏信赵高[7],及天下溃叛,不得闻也。梁武帝[8]偏信朱异[9],而侯景举兵向阙,竟不得知也。隋炀帝[10]偏信虞世基,而诸贼攻城剽邑,亦不得知也。是故人君兼听纳下,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太宗甚善其言。

【注释】

[1]刍荛:割草打柴的人,泛指草野鄙陋之人。[2]唐、虞:指尧和舜。尧曰陶唐氏,舜曰有虞氏。[3]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赞扬尧舜的话。意为开四方之门,以招贤纳俊,广四方之视听,以防止耳目闭塞。[4]共、鲧:即共工与鲧的并称。共工淫辟,鲧治水无功,均被治罪。[5]靖言庸回:靖言,臣下向君王说恭顺的话。庸回,凡庸邪僻的行为。靖言庸回意思是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在捣鬼。[6]秦二世(前230-前207):秦始皇的少子,名胡亥,继承帝位后称二世皇帝。因他常居深宫,故公卿大臣很难见到他。[7]赵高(?-前207):秦朝宦官,二世用他为相。[8]梁武帝(464-549):姓萧,名衍。南朝梁的建立者。公元502年至549年在位。他偏听朱异的建议,纳东魏降将侯景为大将军。后侯景反叛,朝野上下都抱怨朱异。梁武帝也为侯景所逼,结果饿死。[9]朱异:在梁为官,任散骑常侍。[10]隋炀帝(569-618):姓杨,名广,隋文帝的次子,公元604年至公元618年在位。内史侍郎虞世基蒙蔽隋炀帝耳目,以至农民起义,烽火四起,陷没郡县,他还全然不知,最后为宇文化及等所杀。

【译文】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怎样才算是贤明的君主,怎样就算是昏庸的君主?”魏徵回答说:“所谓贤明的君主,就是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的君主;所谓昏庸的君主,就是听信谗言、偏听偏信的君主。《诗经》上说:‘远古先民说过这样的话,治国者征求砍柴人的意见。’过去尧帝、舜帝治理国家,广泛吸纳天下贤才,亲自体察民情,听取百姓意见。因此,尧舜这些圣明的君主能够无所不知,即使像共工和鲧这样的人,也不能蒙蔽他们,花言巧语也不能使他们迷惑。秦二世深居宫中,他疏远贤臣和百姓,而亲近赵高这样的小人,甚至到了天下大乱都还不闻不问的昏庸地步。梁武帝宠信朱异,侯景起兵叛乱时仍浑然不觉。隋炀帝重用小人虞世基,当各路叛贼纷纷攻城略地、国家岌岌可危的时候,他仍不自省。所以英明的国君应广开言路,贤能之士才不会被埋没,百姓民情必然能够上达。”唐太宗对这些话十分赞同。

【原文】

贞观十年,太宗谓侍臣曰:“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尚书左仆射[1]房玄龄对曰:“天地草昧[2],群雄竞起,攻破乃降,战胜乃克。由此言之,草创为难。”魏徵对曰:“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弊,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太宗曰:“玄龄昔从我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徵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今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者,当思与公等慎之。”

【注释】

[1]尚书左仆射:唐制,尚书省的长官,为宰相官职。[2]草昧:草,杂乱;昧,蒙昧,原始未开化的状态。草昧用以指国家草创秩序未定之时。

【译文】

贞观十年,唐太宗问身边的侍臣:“帝王的基业,创业和守业相比哪个更难?”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回答说:“在天下混乱的时候,群雄争霸,只有用强大的武力攻破他们才能使之投降,只有通过艰苦卓绝的战斗才能将他们击败。由此看来,创业比较难。”魏徵答道:“新帝王的崛起,必然开始于前朝的衰落和动乱,此刻推翻昏聩的旧王朝,百姓很愿意去拥戴他,四海之内也会归顺他,人心所向,符合天意,得到天下并不困难。然而得到天下之后,就容易变得骄傲自满,骄奢淫逸,百姓向往休养生息而徭役却毫无休止,民生凋敝而帝王的豪奢之事却不见停息,国家的衰落,大致都是由这些引起的。由此看来,守业更难。”太宗听后说道:“过去玄龄跟随我平定天下,备尝艰辛,九死一生,所以深知创建基业的艰难。而魏徵帮助我治理天下,忧虑我因为骄奢淫逸而重蹈前朝灭亡的覆辙,所以认为守住基业更困难。创业之难,现在已经成为过去,而守业的艰难,才是朕和众爱卿今天应该慎重考虑的问题。”

【原文】

贞观十一年,特进[1]魏徵上疏曰:

臣观自古受图膺运,继体守文,控御英雄,南面临下,皆欲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本支百世,传祚[2]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败亡相继,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鉴不远[3],可得而言。

昔在有隋,统一寰宇,甲兵强锐,三十余年,风行万里,威动殊俗,一旦举而弃之,尽为他人之有。彼炀帝岂恶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长久,故行桀虐,以就灭亡哉?恃其富强,不虞[4]后患。驱天下以从欲,罄[5]万物而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宫苑是饰,台榭是崇,徭役无时,干戈不戢[6]。外示严重,内多险忌,谗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民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殒于匹夫之手,子孙殄绝[7],为天下笑,可不痛哉!

圣哲乘机,拯其危溺,八柱[8]倾而复正,四维[9]弛而更张。远肃迩安,不逾于期月[10];胜残去杀,无待于百年。今宫观台榭尽居之矣;奇珍异物尽收之矣;姬姜淑媛尽侍于侧矣;四海九州尽为臣妾矣。若能鉴彼之所以失,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虽休勿休,焚鹿台之宝衣,毁阿房之广殿,惧危亡于峻宇,思安处于卑宫,则神化潜通,无为而治,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毁,即仍其旧,除其不急,损之又损,杂茅茨于桂栋,参玉砌以土阶,悦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劳,亿兆悦以子来,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圣罔念,不慎厥终,忘缔构之艰难,谓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俭,追雕墙之靡丽,因其基以广之,增其旧而饰之,触类而长,不知止足,人不见德,而劳役是闻,斯为下矣。譬之负薪救火,扬汤止沸,以暴易乱,与乱同道,莫可测也,后嗣何观!夫事无可观则人怨,人怨则神怒,神怒则灾害必生,灾害既生,则祸乱必作,祸乱既作,而能以身名全者鲜矣。顺天革命之后,将隆七百之祚,贻厥子孙,传之万叶,难得易失,可不念哉!

【注释】

[1]特进:官名,功高德重,朝廷所敬异者,赐位特进。[2]祚(zuò):皇位,国统。[3]殷鉴不远:殷的明镜不远,指夏的灭亡可为殷作鉴戒。后世称有前事为鉴为“殷鉴不远”。[4]虞:臆度,料想。[5]罄:本意是器中空,引申为尽、完。[6]戢(jí):收敛,止息。[7]殄绝:灭绝,绝尽,断绝。[8]八柱:古人说地有九州八柱。地下八柱牵制名山大川,孔穴相通。[9]四维:古人称“礼义廉耻”为“四维”,认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10]期月:本文作一整年解。

【译文】

贞观十一年,特进魏徵上奏疏说:

我观察各个朝代兴衰更迭的变化,发现自古以来每个帝王都是承受天命创下基业的,都是用武功与谋略使各路英雄归顺的,然后再用文治来教化天下百姓。谁都希望创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但是能够千秋万代传承下去并且最后获得好结局的朝代却微乎其微。各个朝代都相继衰败灭亡,是什么原因呢?究其根本,在于帝王失去了为君之道。

过去隋朝统一天下的时候兵力是多么强大啊,三十多年来,大国的威仪不可一世。谁想到后来竟毁于一旦,叛乱一起,国家政权就拱手让人。难道是隋炀帝厌恶国家安定,不希望社稷长治久安,所以就采取桀纣那样的残暴统治,自取灭亡吗?肯定不是这样的。我看这是因为他依仗国家富强,为所欲为,不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所造成的。他在位的时候,奴役天下所有的人来满足他一个人的私欲,收集天下所有的宝物供他一个人玩赏,挑选各地的美女供他一个人淫乐,寻找异域奇珍供他一个人消遣。他居住的宫殿极其华丽奢侈,修筑的台榭无比瑰丽雄奇。这就必然造成徭役繁琐,战争不断。再加上朝廷之外,列强虎视眈眈;朝廷之内,大臣险恶奸诈。这样,谄媚阴险的人必然青云得志,忠诚正直的人必然性命难保。整个朝廷上下,君臣之间都互相蒙蔽欺骗,心怀二志。民不聊生是大势所趋,国家四分五裂在所难免。就这样,至高无上的君王——隋炀帝,到头来为叛贼所杀,死于非命,他的子孙也被杀尽,最终落得被天下人耻笑的结局,这难道不叫人痛惜吗?

可是,贤明的君主却能抓住每一个机会,挽救危难,让濒临灭亡的国家重新恢复正常,让废弛的礼仪法度重新发扬光大。不过,仅仅依靠一时的边境安定、国家安宁去维持统治,绝不是长久之计;停止战争,无所作为地维持现状,也难以统治百年。陛下,你现在住着豪华的宫殿,收藏有天下的奇珍异宝,举国美女在身边侍候,四海九州的人民尽听你的调遣。如果能从以往的亡国事例中及时吸取教训,总结夺取天下的经验,每日谨慎处理政务,不要懈怠。去掉纣王的奢靡,抛却始皇的残暴,从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中看出危亡的祸因,居安思危,像禹那样克己勤民,那么治国之理自然融会贯通。这样,即使表面什么也不做,整个国家却依然井井有条,这是为君之道的最好方法。一般说来,如果要保住基业,不让它毁亡,就应该在兴国之后克制私欲,居住旧时的宫殿,即使再想修建其他的宫殿,也要免去那些不必要的东西,将需求减至最低。华丽的建筑夹杂着粗糙的茅屋,玉石雕成的阶梯中有着土做的台阶,一心一意地让自己的俭朴使天下人心悦诚服。同时必须时刻思量着为君为官者的安逸,百姓劳作者的苦累。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千千万万的人一定会为他的出现而感到高兴,万民景仰听从他,这是为君之道的中等。如果作为君主不认真思考,不慎重考虑他的所作所为的后果,忘记了创业的艰难,夜郎自大、一味迷信依赖天命,忽略古圣王恭谨俭朴的美德,大兴土木,一味追求靡丽的雕梁画栋,宫殿也在原先的基础上不断扩建、修饰,乐此不疲,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这样,人们当然看不到他的德行,只见劳役,这是为君之道的下等。此等行为就像背着干柴去救火,用热汤去止住沸腾的水,用暴政代替淫乱,其实和淫乱是一样的,它的后果不堪设想,后人应该警惕啊!如果帝王没有什么政绩,则必然导致百姓的怨恨,百姓怨恨就会触怒神灵,神灵发怒必然使灾害产生,灾害既然产生,祸乱就必然紧随而来。祸乱一旦产生,自然很难收拾,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保全生命的人太少了。帝王如果顺应天命,创立基业之后,将有七百年的兴盛时期,将基业一代一代地传给子孙继承下去。江山很难得到但是很容易失去,面对历史的教训,为王者对此难道不应该有所警戒吗?

【原文】

是月,徵又上疏曰: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理,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1]之重,居域中之大[2],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3]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胡越[4]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5]则思三驱[6]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弘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注释】

[1]神器:帝位。[2]域中之大:古人说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3]殷忧:深忧。[4]胡越:胡在北方,越在南方,比喻相距遥远。[5]盘游:打猎。[6]三驱:打猎时围合三面,前开一路,使猎物有路可逃,不致于被一网打尽。意谓狩猎应有节制。

【译文】

同月,魏徵又进献了一篇奏疏:

臣听说要想使树木长得高,必须使它的根部稳固;要想使水流得远,必须使它的源头疏通;要想使国家安定,必须以德治国。源头的水源不通畅却想让水流得很远,树根不牢固却想让树木长得高大,仁德不施却想国家得到治理,我虽然愚蠢到了极点,也知道这些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圣明的君主呢!皇上作为万圣之尊,高贵得与天地同辉,如果只极力推崇天命,让自己长命百岁,全然不思考居安思危的道理,力戒骄奢,崇尚节俭,推崇好的德行,而只任自己的情欲蔓延而不加以克制,这就像砍掉树根来让树木枝繁叶茂,堵塞源头而想让河水流得很远的道理一样。

一般说来,很多国君顺应天命之后,没有不担忧自己成就功业而德行却随之堕落的。很多人确实开头做得很好,可是能将这些好的做法坚持到底的却非常少,这难道真是创业容易守业难吗?过去夺取天下的时候力量无穷无尽,现在要守住基业却显得力不从心,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一个人有忧患意识的时候,必然诚心诚意对待下属;一旦自己的心愿达到了,就放纵私欲,不可一世。诚心待人,即使是敌人都可以结为朋友;不可一世,即使是兄弟也会反目成仇,形同陌路。即使用严酷的刑法,威严的气势来控制下属使其屈服,他们也只不过为苟且保全性命而心怀二志,外表谦恭却心存怨恨。怨气虽不在大小,但让人担忧的却是它违背了人心,这之中所蕴涵的道理就像水既可以让船行驶也可以让船沉没的道理一样,难道还不让人深思和警醒吗?奔腾的马车如果用腐朽的绳子来驾驭,还能指望它跑得很久很远吗?

好的国君,在遇到想要的东西时,就要思考知足常乐的道理,进行自我约束。在有所行动之前,应该想一想,这是不是可以不做,会不会惊动百姓。常常有危机意识,才能够使自己的思想谦虚平和。害怕骄傲自满,就应该常常思考海纳百川的道理。如果喜欢打猎,就该有所限度。担心自己懈怠,就应该想想凡事如何做才能善始善终。害怕自己受蒙蔽,就应该想一想自己如何虚怀若谷才能广纳臣子的意见。担心听信谗言,就应该思考如何使自己行为端正,以达到惩恶扬善的目的。实行赏赐,不要因为自己的喜好而随意改变标准。执行惩罚,也不可因自己一时的怒火而恣意滥用。做到了“十思”,发扬了“九德”,那么一个国家,就能够人尽其才。智者能够发挥他的智谋,勇者能够竭尽他的武力,仁者能够传播他的贤德,信者能够表现他的忠义。文臣武将都能够竞相为朝廷效力。这样一来,国家就会太平,君臣之间融洽和睦,相安无事。国君可以安心巡游,弹琴作赋,颐养天年。天下自然无为而治,又何必去劳心费力,事必躬亲,违背无为治国的道理呢?

【原文】

太宗手诏答曰:

省频抗表,诚极忠款,言穷切至。披览忘倦,每达宵分[1]。非公体国情深,启沃义重,岂能示以良图,匡其不及!朕闻晋武帝自平吴已后,务在骄奢,不复留心治政。何曾[2]退朝谓其子劭曰:“吾每见主上不论经国远图,但说平生常语,此非贻厥子孙者,尔身犹可以免,”指诸孙曰:“此等必遇乱死。”及孙绥,果为淫刑所戮。前史美之,以为明于先见。朕意不然,谓曾之不忠,其罪大矣。夫为人臣,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所以共为治也。曾位极台司[3],名器崇重,当直辞正谏,论道佐时。今乃退有后言,进无廷诤[4],以为明智,不亦谬乎!危而不持,焉用彼相?公之所陈,朕闻过矣。当置之几案,事等弦、韦[5]。必望收彼桑榆,期之岁暮,不使康哉良哉,独美于往日,若鱼若水,遂爽于当今。迟复嘉谋,犯而无隐。朕将虚襟静志,敬伫德音。

【注释】

[1]宵分:半夜。[2]何曾(199-278):西晋大臣,字颍考,陈国阳夏(今河南太康)人。曹魏时官至司徒,曾参与司马懿与曹爽争权及司马炎代魏的活动。西晋初任太傅等官职。[3]台司:指三公的高位。[4]廷诤:在朝廷上直言规劝。[5]弦、韦:弦,弓弦。韦,柔皮。相传西门豹性急,常佩韦以自缓。董安于性缓,常佩弦以自急。

【译文】

唐太宗亲手诏书答复说:

朕看了爱卿写的奏疏,言语恳切。爱卿的一片忠肝义胆由此可见一斑。批阅你的奏疏,常常让我忘记疲倦,而且你的言辞让我深受感动。倘使卿对国情了解不深,怎么能够为我提出如此中肯的建议,而及时纠正我的过失呢?我听说晋武帝灭掉吴国之后,只顾骄奢淫逸,不再关心国家政治。太傅何曾退朝回家后,对他的儿子何劭说:“我每天都看见皇上不谈论治理国家的雄才大略,而只是说一些日常生活的俚俗之语,这和治理国家的道理相去甚远呀。这难道不是将灾祸遗留给子孙吗?国家在你这一代还不至于混乱,因而你的性命暂且可以保全。”他又指着他的孙子们痛惜地说:“可是到了你们长大的时候,必定遇上朝廷变故而性命不保。”后来孙子何绥果然遇上晋王室之间为争夺王位而发生的内部叛乱,结果他在叛乱中,为荒淫的酷刑所杀害。以往的史书称赞这事,说何曾有先见之明。我的看法与之不同,我认为何曾可以说是不忠之臣,他是罪大恶极的。作为臣子,上朝应思考如何指陈时政、尽忠直言,退朝时应废寝忘食,弥补皇上的过失。这样使君主的美德不断得到发扬,错误不断得到纠正,就是常说的君臣同治的道理。何曾地位尊贵,权势显赫,应当直言进谏,谈论治国大道,匡扶时政。然而他在退朝后才说关于朝纲的言论,朝见时,在晋武帝面前却没有勇敢的诤言,说他是明智之人,难道不荒谬吗?如果国家危亡却不知道辅佐扶持,哪里还用得着这样的官吏呢?你所上书的建议,我已认真地阅读过了。这些金玉良言,应时时放在我的案头上,就像古代用来警示自己矫偏纠过的信物一样。这样,他日必定会有收获,等到过些年月,国家就会更加繁荣富庶。因为我有你的扶持,所以感到很放心,就像鱼儿有水一样,一切都得心应手,称心如意。你敢于直言而无所隐瞒的奏疏,我现在才回复。此后,我仍将虚怀若谷,恭敬的听取你治国方面的好意见。

【原文】

贞观十五年,太宗谓侍臣曰:“守天下难易?”侍中[1]魏徵对曰:“甚难。”太宗曰:“任贤能,受谏诤,即可。何谓为难?”徵曰:“观自古帝王,在于忧危之间,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必怀宽怠[2],言事者惟令兢惧,日陵月替[3],以至危亡。圣人所以居安思危,正为此也。安而能惧,岂不为难?”

【注释】

[1]侍中:官名。自秦时开始设置,隋代改称纳言,唐代复称侍中,并一度改称左相,成为门下省正式长官。因侍中官位特高,故只加赐于身居要职的大臣。[2]宽怠:松懈、怠惰。[3]日陵月替:一天天地衰颓下去。

【译文】

贞观十五年,唐太宗问身边的侍臣:“守江山是难还是易?”魏徵回答:“很难。”

唐太宗说:“我选拔任用贤才,接受建议就行了,有什么难的?”魏徵说:“据我观察,自古以来的帝王,在忧患危难的时候能够选举贤才,接受忠告;到了天下太平的时候反而懈怠政务,疏远敢于直言进谏的人,使之战战兢兢,不敢进言。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会使国家灭亡。正因为如此,古代圣人才要居安思危。你想想,国家太平无事,却要使国君心怀忧惧,这难道不难吗?”

【评析】

《君道》篇列全书之首,基本内容讲为君之道,也可看作全书的总纲。文中认为有道明君治理国家,国家就能安定兴盛,无道昏君统治天下则必动乱危亡。社稷安危,国家治乱,荣辱成败全赖于国君一人。书中主要从三个方面讨论为君之道:一是把握创业与守业的关系。创业历险,固然艰难,但创业后要居安思危,安而能惧,对于君临天下的帝王来说,守业岂不更难?二是正确处理君民关系。明君常思古训:“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不能“竭泽而渔”,逼使百姓起来造反。三是正确对待君臣关系。君如头脑,臣如四肢,头脑和四肢要密切配合,皇帝应听取臣下意见,兼听则明,且要诱导臣下敢于谏诤,以避免决策失误。

从《君道》这篇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魏徵作为臣子对于国家发展具有非常强烈的忧患意识,身处盛世却能够居安思危、忧国忧民,设身处地地为国君谏言献策,为百姓利益着想,并敢于在国君面前直言不讳,辨证地分析古今帝王成败得失,劝导君主广开言路,吸纳人才,这样的臣子对于“开元盛世”的形成可谓功不可没,称得上国君身边得力的政治助手。另外,对于唐太宗而言,刚刚稳定天下,创建大唐王朝,非常希望得到周围人的支持与辅佐,共同为治理国家出谋划策,因此他不断将自己反复思考却不得其解的问题与臣子们讨论,并在他们的回答中进一步思索,得出辨证而准确的结论,付之于实践。同时,作为一国之君,他又要时刻保持自己的威仪与身份,游刃于立场、见解不同的大臣之间,既要维护自身的统治地位,又要做到虚怀若谷,任人唯贤,在太平盛世中时刻保持冷静而清醒的头脑。由此看来,他的胸怀气度与政治远见在历代帝王中可算是首屈一指的。当然,他的一些见解毕竟是以封建时代的政治背景为基础的,对于我们今天的领导者来说,自然不能全盘照搬。但是,其中对于创业与守业、君民关系、君臣关系等方面的见解,仍然值得我们思考。

作为一个企业的领导者,既是公司的航标与统帅,又是最高执行官,时刻都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因一己之私影响整个企业的发展,对于下属更要做到广泛听取意见、建议,及时组织员工讨论企业内部出现的重大问题,共同制定可持续发展的战略,对下属之间存在的不同意见与分歧,还要辨证分析、合理采纳,千万不能偏听偏信,以个人好恶草率决断。另外,及时发掘人才也是企业领导的重要职责。一言以蔽之,管理之道,就是要处理好“修己”与“安人”之间的关系,亦如唐太宗处理“君民”“君臣”关系一样,这正是中国式管理的根基所在。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反过来讲,领导者可以“安人”,也可以“覆人”。其关键是是否能够“修己”。“修己”的意思是修养自己,而不是改变他人。一个人在管人之前,必须先把自己管好。修己的要旨在于自觉、自律与自主。安人的诉求为:己安人也安。修己安人看起来是伦理,同时也是管理。中国式管理的整个历程,充满了“伦理道德”的精神,以“彼此彼此”为原则,拿“圆满、圆融、圆通”作标准,各人立于不败之地,发挥推己及人的力量,分中有合,合中有分,谋求安居乐业,互敬、互惠,各得其安,长此以往,便达到了管理学的最高境界——“无为而治”。

何谓“无为而治”?即没有管理的管理,实为管理的最高境界。老子在《道德经》里提出“无为而治”这一治国理念,根据“无为而治”的原则,老子把管理者的领导艺术分为四种类型:最好的统治者,人们觉察不到他的存在;其次的统治者,人们亲近他、赞誉他;再次的统治者,人们畏惧他;最次的统治者,人们轻侮他。唐朝是为人乐道的鼎盛王朝,唐太宗的“贞观之治”与老子的思想是分不开的。唐太宗治天下奉《道德经》为圭臬。唐太宗说:“君无为则人乐。”魏徵说:“无为而治,德之上也。”宫中嫔妃也知道“为政之本,贵在无为”。

对于企业管理来说,“无为而治”是最理想的管理方式,“无为而治”的管理境界,是古今中外管理者所追求的最佳管理目标。海尔集团总裁张明敏曾说:“我经营海尔主就推崇无为而治。我只抓大事,企业的大事就是文化、组织和战略。”张瑞敏曾谈过无为和有为的关系,他认为无为就是企业的价值观,它是无形的,但非常重要,在这个无形价值观的指导下,可以产生有形的成果,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为无为则无不治”。由此看来,领导者一味地强调“安人”便是“有为”,非但不能达到“人安”的目的,反而会引起员工的逆反心理,适得其反;只有“修己”才是“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