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克己为政,仰企前烈。至于积德、累仁、丰功、厚利,四者常以为称首,朕皆庶几自勉。人苦不能自见,不知朕之所行,何等优劣?徵对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则内平祸乱,外除戎狄,是陛下之功。安诸黎元,各有生业,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多,惟德与仁,愿陛下自强不息,必可致也。”
【题解】
论“君臣鉴戒”,重点是以历史为镜子,引用历史上的经验教训,来说明“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来所重”的道理。君臣之间利益攸关,可以说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国家兴旺,君臣共享荣华;国家混乱,君臣同受其害。贞观君臣以史为鉴,相互劝诫,同心同德,肝胆相照,其情义与成就足以彪炳青史。
【原文】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来所重。若君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至如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朕与卿等可得不慎,无为后所嗤!”
【译文】
贞观三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无论国家安定还是混乱,安全还是危险,君臣都应该同舟共济。如果君主能接受忠言,臣子能够直言进谏,那么君臣之间就会非常默契,这是自古以来治国所重视的方法。如果君主贤明,而臣子却不匡正辅佐,想要不亡国,是不可能的。君主要是失掉了江山,臣子也就不能保全自己的家族。像隋炀帝,他为人非常暴虐,臣下不敢进言,这使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失,最后国破家亡,大臣虞世基等人不久也被杀死。这个惨痛的教训离我们并不远,我和各位大臣能不谨慎吗?我们不能被后人所耻笑啊。”
【原文】
贞观四年,太宗论隋日。魏徵对曰:“臣往在隋朝,曾闻有盗发,炀帝令於士澄[1]捕逐。但有疑似,苦加拷掠,枉承贼者二千余人,并令同日斩决。大理丞[2]张元济怪之,试寻其状。乃有六七人,盗发之日,先禁他所,被放才出,亦遭推勘,不胜苦痛,自诬行盗。元济因此更事究寻,二千人内惟九人逗遛[3]不明。官人有谙识者,就九人内四人非贼。有司以炀帝已令斩决,遂不执奏,并杀之。”太宗曰:“非是炀帝无道,臣下亦不尽心。须相匡谏,不避诛戮,岂得惟行谄佞[4],苟求悦誉[5]?君臣如此,何得不败?朕赖公等共相辅佐,遂令囹圄[6]空虚。愿公等善始克终,恒如今日!”
【注释】
[1]於士澄:原为隋将,后降唐。[2]大理丞:大理,大理寺,即最高法院。大理丞,隋时大理寺的副职。[3]逗遛:本文是地址不明,形迹可疑的意思。[4]谄佞:奉承,谄媚。[5]悦誉:本文指得到君上的欢心和称誉。[6]囹圄(líng yǔ):牢狱。
【译文】
贞观四年,唐太宗和大臣们谈到隋朝的兴亡,魏徵说:“我在隋朝的时候,听说有一次有人盗窃,隋炀帝让於士澄追查。只要有可疑的人,就严加拷打,最后屈打成招了两千多人,隋炀帝下令一天之内将他们全部处死。大理丞张元济感到奇怪,便试着查阅这些人的案卷,发现其中有六七个人,在盗贼闹事那天还被关在别的地方,刚刚被放出来,也遭到审讯。因为受不住严刑拷打,被迫自认是盗贼。张元济从这件事上查起,结果两千人中只有九人形迹可疑。官员中有人认出这九人中有四人不是盗贼。负责监斩的部门认为隋炀帝已经下令处斩,就不再将实情上奏,将这些人全都杀了。”唐太宗听后感慨地说:“不仅仅只是隋炀帝残暴无道,他手下的臣子也没有尽到责任。臣子应该纠正君主的过错,而不应该只是明哲保身,害怕遭到惩罚。做臣子的怎么能只知道谄媚逢迎君主,博得君主的欢心呢?君臣之间如此,国家怎么能不灭亡呢?我有幸得到各位大臣的辅佐,所以全国犯罪的人很少。愿你们能够善始善终,一如既往地大胆进言。”
【原文】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朕闻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异。然周则惟善是务[1],积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罚,不过二世而灭。岂非为善者福祚[2]延长,为恶者降年不永?朕又闻桀、纣[3]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则以为辱;颜、闵[4]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则以为荣。此亦帝王深耻也。朕每将此事以为鉴戒,常恐不逮,为人所笑。”魏徵对曰:“臣闻鲁哀公[5]谓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于此者,丘见桀、纣之君乃忘其身。’愿陛下每以此为虑,庶免后人笑尔。”
【注释】
[1]惟善是务:凡是好事,就认真去做。[2]福祚(zuò):江山基业。[3]桀、纣:桀,夏末代国王,名履癸。剥削残酷,暴虐荒淫。后被商汤所败,出奔南方而死,夏亡。纣,商末代国王,名受辛。嗜酒好色,残暴无道。周武王伐之,兵败自焚而死,商亡。[4]颜、闵:指孔子的弟子颜回、闵损,二人以德行著称。[5]鲁哀公:春秋时鲁国君,名蒋。公元前477年秋,鲁哀公被鲁大夫三桓(孟孙、叔孙、季孙三家贵族)赶出国外。不久回国,死于有山氏。
【译文】
贞观六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我听说周朝与秦朝刚得到天下的时候,治理国家的方法是一样的。但是周朝推行仁政,积累功德,所以能够将自己的基业保持八百年。而秦朝恣意妄为,骄奢淫逸,所以只经历了两代帝王就灭亡了。这难道不是行善可以延长福祚,作恶可使国运衰败吗?我又听说桀、纣是帝王,但是凡夫俗子都对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颜回、闵损是普通百姓,但帝王却以他们的言行为荣耀。我时常用这些事对照自己的行为,并经常告诫自己,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人耻笑。”魏徵听后,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鲁哀公对孔子说:‘有个人很健忘,他换了住宅就把自己的妻子给忘了。’孔子说:‘还有比这个人更健忘的,我看桀、纣这些君主连自己都给忘了。’希望陛下以此为戒,以免被后人耻笑。”
【原文】
贞观十四年,太宗以高昌[1]平[2],召侍臣赐宴于两仪殿,谓房玄龄曰:“高昌若不失臣礼,岂至灭亡?朕平此一国,甚怀危惧,惟当戒骄逸以自防,纳忠謇[3]以自正。黜邪佞,用贤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以此慎守,庶几于获安也。”魏徵进曰:“臣观古来帝王拨乱创业,必自戒慎,采刍荛之议,从忠谠之言。天下既安,则瓷情肆欲,甘乐谄谀,恶闻正谏。张子房[4],汉王计画之臣,及高祖为天子,将废嫡立庶[5],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争也。’终不敢复有开说。况陛下功德之盛,以汉祖方之,彼不足准。即位十有五年,圣德光被[6],今又平殄[7]高昌。屡以安危系意,方欲纳用忠良,开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齐桓公与管仲、鲍叔牙、宁戚[8]四人饮,桓公谓叔牙曰:‘盍起为寡人[9]寿乎?’叔牙奉觞而起曰:‘愿公无忘出在莒时,使管仲无忘束缚于鲁时,使宁戚无忘饭牛车下时。’桓公避席而谢曰:‘寡人与二大夫能无忘夫子之言,则社稷不危矣!’”太宗谓徵曰:“朕必不敢忘布衣时,公[10]不得忘叔牙之为人也。”
【注释】
[1]高昌:西域国名。[2]平:征讨平定的意思。[3]忠謇(jiǎn):正直的言论。[4]张子房(?-前186):即汉初大臣张良。[5]废嫡立庶:嫡,宗法制度下指家庭的正支,跟庶出相对。本文中废嫡立庶是指汉高祖刘邦打算废掉妻生的太子盈,立妾生的赵王如意为太子。[6]圣德光被:君王的恩德像阳光一样普照天下。[7]平殄(tiǎn):平定消灭。[8]管仲,鲍叔牙,宁戚:三人都是春秋时期齐桓公的大臣。[9]寡人:古时帝王、诸侯的自称,意谓寡德之人。[10]公:对人的尊称。
【译文】
贞观十四年,唐太宗因为平定了高昌,在两仪殿招待各位大臣。席间,唐太宗对房玄龄说:“高昌如果不丧失作为臣子的礼节,怎么会遭到灭亡呢?我每次平定了一个地方,都心怀畏惧,勉励自己切莫骄奢淫逸,应该把接纳忠言、纠正自己的错误作为自己的责任。治理国家就要任用贤良正直的人,罢免奸邪谄媚的人,不要听信小人的谣言,以免误解了正人君子。无论做什么都谨慎,国家就有望得到太平。”魏徵趁机进言道:“我观察自古以来的帝王,他们在创业的时候,都能够有所警戒,倾听老百姓的呼声,采纳忠臣的意见。天下太平之后,他们就开始穷奢极欲,只喜欢听谄媚讨好的话,厌恶逆耳的忠言。张良是汉代的开国元勋,汉高祖称帝之后,想废掉嫡出的太子另立庶出的公子,张良说:‘这件事不是口头说说就可以决定的。’之后,张良就再也不敢开口提这件事了。况且陛下目前功德这样卓越,汉高祖还不足以与你相提并论。陛下即位已有十五年,圣德广播,现在又平定了高昌,还能够心怀忧患意识,采纳忠言,广开言路,真是国家的大幸。过去齐桓公和管仲、鲍叔牙、宁戚四个人一起饮酒,齐桓公对鲍叔牙说:‘我的国家能够长寿吗?’鲍叔牙举起酒杯站立着说:‘愿主公不忘过去逃亡在莒时的情形,管仲不忘在鲁国被囚禁的情形,宁戚不忘当年在车下喂牛时的情形。’齐桓公听后,站起来感激地说:‘我和管仲、宁戚如果能不忘你这番话,那么国家就不会有危险了。’”唐太宗听了,感激地对魏徵说:“我一定不会忘记自己身为平民的时候,你也一定不要忘记鲍叔牙的为人,那我们的江山就不会有危险了。”
【原文】
贞观十四年,特进魏徵上疏曰:
臣闻君为元首[1],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礼》云:“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2]。”《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丛脞[3]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然则委弃股肱,独任胸臆,具体成理,非所闻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以石投水[4],千载一合,以水投石,无时不有。其能开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内尽心膂[5],外竭股肱,和若盐梅[6],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于礼之而已。昔周文王游于凤凰之墟,袜系解,顾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结之。岂周文之朝尽为俊乂[7],圣明之代独无君子者哉?但知与不知,礼与不礼耳!是以伊尹[8],有莘之媵臣;韩信,项氏之亡命。殷汤致礼,定王业于南巢,汉祖登坛,成帝功于垓下。若夏桀不弃于伊尹,项羽垂恩于韩信,宁肯败已成之国,为灭亡之虏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于宋;箕子,良臣也,陈《洪范》于周,仲尼称其仁,莫有非之者。《礼记》称:“鲁穆公问于子思曰:‘为旧君反服,古欤?’子思曰:‘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队诸渊。毋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礼之有?’”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对曰:“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公曰“裂地以封之,疏爵而待之,有难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见用,终身无难,臣何死焉?谏而见纳,终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不见用,有难而死,是妄死也;谏不见纳,出亡而送,是诈忠也。”《春秋左氏传》曰:“崔杼弑齐庄公,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孟子曰:“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粪土,臣视君如寇仇。”虽臣之事君无二志,至于去就之节,当缘恩之厚薄,然则为人主者,安可以无礼于下哉?
【注释】
[1]元首:本文指人的头。[2]容敬:容仪端庄。[3]丛脞:细碎,无雄才大略。[4]以石投水:把石头投到水中,遇不到什么阻逆。借喻君臣关系协调。[5]心膂:本文指聪明才智和浑身力气。[6]盐梅:盐味咸,梅味酸,皆为调味所需。比喻国家需要各种人才。也用来赞美做宰相的人。[7]俊乂(yì):有才德的人。[8]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一说名挚。传说奴隶出身,原为有莘氏女的陪嫁之臣。汤用为“小臣”,后来任以国政。帮助汤攻灭夏桀。汤去世后,历佐卜丙(即外丙、仲壬二王)。仲壬死后,其侄太甲当立,他篡位自立,放逐太甲;七年后,太甲潜回,把他杀死。一说仲壬死后,由太甲即位,因太甲破坏商汤法制,不理国政,被他放逐,三年后太甲悔过,又接回复位。死于沃丁时。
【译文】
贞观十四年,特进魏徵上书说:
为臣听说国君就像是一个人的脑袋,大臣就像是一个人的四肢,只有同心协力地配合起来,才能构成一个人的整体。缺少任何一部分,都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脑袋虽然高贵重要,但必须有四肢的配合,才能成为一个整体。国君虽然英明,但必须依靠大臣的辅佐才能把国家治理好。《礼记》上说:“百姓把国君看成是自己的心,国君把百姓看成是自己的身体,内心端正,身体才会舒畅健康,内心肃穆,面容才会恭敬。”《尚书》上说:“国君英明!大臣贤良!百姓安康!”又说:“国君无能,大臣懒惰,万事不成!”所以,国君抛开大臣而独断专行地把国家治理得很有条理,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听说过。
君臣要配合协调相得益彰,自古以来就是一件难事。就像把石头投进水中,让石头顺从流水,千年才能碰上一回;而让流水顺从石头,则时刻都在发生。君臣能够秉持公正的道义,让天下人才发挥各自的才能,国君在内尽心尽力,大臣在外竭力辅佐,二者融洽得就像汤中的盐和梅,坚固得就像金石一样。达到这样的境界,不在于高官厚禄,而在于以礼相待。过去周文王游凤凰台时,系袜的带子开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可以使唤的,便自己把袜带系好了。难道周文王的朝臣全都贤良,而今天的圣明时代倒没有君子吗?只不过是了解不了解,礼遇不礼遇罢了。伊尹是有宰国的陪嫁之臣,韩信是从项羽手下逃亡的大将,商汤给伊尹以礼遇,在伊尹的帮助下,成就了帝业。如果夏桀不嫌弃伊尹,项羽施恩于韩信,难道会丧失已成之国而做亡国之虏吗?还有微子,他是商纣王的骨肉同胞,武王灭商以后受封于宋;箕子是位良臣,为周武王陈述《洪范》,孔子称赞他的仁德,没有人不赞成。《礼记》上说:“鲁穆公问子思:‘被放逐的朝臣,仍为原来的君主服丧,古来有这种情况吗?’子思说:‘古代的君主,用人时以礼相待,辞退时也以礼相待,所以虽不在朝,仍有为君主服丧的礼仪。然而现在的君主,用人时恨不得搂在怀里,辞退时恨不能推下深渊。不兴兵讨伐他就不错了,还谈得上什么服丧之礼?’”齐景公问晏子:“忠臣是如何对待君主的?”晏子说:“君主有难不以身殉,君主流亡不相送。”齐景公说:“君主为臣子分封土地,加官晋爵,为什么臣子要这样对待君主呢?”晏子说:“忠臣的建议被采纳,君主就会终身无难,忠臣还为谁而死呢?忠臣的规劝被接受,君主就会终身太平,臣子又去为谁送行呢?如果忠言不被采纳,有难而死,这是妄死;如果臣子不进献良言,等君主死了去相送,那是虚伪的忠诚。”《春秋左氏传》上说:“崔杼杀死了齐庄公,晏子站在崔府大门外,有人问他:‘齐庄公死了吗?’晏子说:‘难道只是我的君主死了吗,我也死了。’那人又问:‘送别了吗?’晏子说:‘是我的罪吗?君主为了国家而死,我也会跟着死。如果君主是为了自己死的,不是他的亲戚,谁会为他痛哭,为他而死呢?’于是开门而入,抱着齐庄公的尸体痛哭,过后,又站起来大步离去。”孟子说:“君主把臣子看成手足,臣子就会视君主如心腹;君主把臣子看作犬马,臣子就会把君主视作陌路人;君主把臣子看作粪土,臣子就会把君主视作仇敌。”虽然臣子对待君主没有二心,至于进退的礼节,应当以君主对臣子的恩德而定,然而作为君主,怎么可以对臣下无礼呢?
【原文】
窃观在朝群臣,当主枢机之寄者,或地邻秦、晋,或业与经纶[1],并立事立功,皆一时之选,处之衡轴[2],为任重矣。任之虽重,信之未笃,则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则心怀苟且。心怀苟且,则节义不立。节义不立,则名教不兴。名教不兴,而可与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闻国家重惜功臣,不念旧恶,方之前圣,一无所间。然但宽于大事,急于小罪,临时责怒,未免爱憎之心,不可以为政。君严其禁,臣或犯之,况上启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溃,其伤必多,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此则君开一源,下生百端之变,无不乱者也。《礼记》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则为善者必惧;爱而不知其恶,则为恶者实繁。《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然则古人之震怒,将以惩恶,当今之威罚,所以长奸。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汤之事也。《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荀卿子曰:“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故唐、虞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虑之乎?
【注释】
[1]经纶:整理丝缕。引申为处理国家大事。也指政治才能。[2]衡轴:本文指中枢岗位。
【译文】
“我私下观察在朝身居要职的众大臣,有的是在西北地区担任过边防的重臣,有的是在朝廷参与朝政的要员。他们都建功立业,功勋卓著,都是当代优秀的人才。他们处在最关键的位置上,责任非常重大。朝廷给他们的责任虽然重,但对他们的信任却不深。这样就会使人有时产生疑虑,有疑虑就会怀有得过且过的态度,怀有得过且过的态度,就树立不起忠君报国的节义,节义树立不起来,纲常名教就不能振兴,名教不能振兴,而想巩固太平基业,保住七百年的大唐国运,是不可能的事。我又听说国家爱惜功臣,对他们过去的过错不在计较。这与以前圣明的国君所做的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陛下对大事宽大,对小过错反而严厉处理,有时发脾气训斥人,不免带有偏见。这样是不能处理好朝政的。国君法令严厉,还有些臣子敢于触犯,更何况在上位的人带头违犯,下面就更加不可收拾了。就像河水冲垮堤坝,泛滥成灾,伤害的人一定很多。那黎民百姓又该怎么办呢?这就是说,国君开启了一个弊端,下面就会出现一百个弊端,这样一来,天下就没有不乱的地方。”《礼记》上说:“喜欢的人要知道他的缺点,不喜欢的人要知道他的优点。”如果憎恶一个人就抹杀了他的优点,那么做善事的人一定会产生恐惧情绪;如果喜爱一个人就包庇他的缺点,那么做坏事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诗经》上说:“国君如果发起怒来,作乱者就会很快收敛。”然而,古人的震怒,是为了惩处邪恶的人,当今的严厉惩罚,却助长了奸邪的风气。这不是尧、舜那样圣明君主的本意,也不是禹、汤那样贤明的国君所应该做的事。《尚书》中说:“爱抚我的人就是我的国君,残暴地对待我的人就是我的仇人。”荀子说:“君主是船,百姓是水。水可以载船,也可以覆船。”所以孔子说:“鱼失去了水就会死,水里没有了鱼还是水。”所以,尧、舜这样圣明的君主总是小心翼翼地治理国家,一天比一天谨慎。因此,治理国家怎么可以不深思?怎么可以不熟虑呢?
【原文】
夫委大臣以大体[1],责小臣以小事,为国之常也,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至治,岂可得乎?又政贵有恒,不求屡易。今或责小臣以大体,或责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所据,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过获罪,小臣或以大体受罚。职非其位,罚非其辜[2],欲其无私,求其尽力,不亦难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责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细过,刀笔之吏,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则以为心不伏辜;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谷,莫能自明,则苟求免祸。大臣苟免,则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则矫伪成俗。矫伪成俗,则不可以臻至治矣。
【注释】
[1]大体:本文指重要的,关系大局的事情。[2]辜:罪。
【译文】
让大臣负责国家大事,让小臣负责具体的小事,这是治国的普遍道理,也是处理政务的正确法则。现在委任职权时,却是重视大臣而轻视小臣,遇到事情时,又轻信小臣而怀疑大臣。这是信任自己所轻视的而怀疑自己所重视的。这种做法,怎么能实现天下大治呢?再者,朝政贵在有稳定的规范,不能经常变化。现在有时责令小臣办大事,有时又责令大臣去管理小事,小臣处在他不该占据的位置,而大臣又失去他应当担当的职责。大臣或者因为小过错而获罪,小臣或者因为大事故而受罚。职责和职位不相符合,所惩罚的事情,不属于他们各自的职责。要求他们没有私心,竭尽全力,岂不是很难吗?小臣不可以让他们做大事,对大臣不能因为小过错就治罪。给予很高的职位,追究细小的罪过,于是那些刀笔小吏就会顺着陛下的旨意,捕风捉影,舞文弄法,曲成其罪。大臣为自己辩解表白,就认为他是不肯服罪;不辩解表白,就以为都是事实。真是进退两难,不能自己分辨,于是只好苟且免祸。大臣苟且免祸就会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就会虚伪成风,虚伪成风就不能实现天下大治啊!
【原文】
又委任大臣,欲其尽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则为不尽。若举得其人,何嫌于故旧。若举非其任,何贵于疏远。待之不尽诚信,何以责其忠恕哉!臣虽或有失之,君亦未为得也。夫上之不信于下,必以为下无可信矣。若必下无可信,则上亦有可疑矣。《礼》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上下相疑,则不可以言至治矣。当今群臣之内,远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1],臣窃思度,未见其人。夫以四海之广,士庶之众,岂无一二可信之人哉?盖信之则无不可,疑之则无可信者,岂独臣之过乎?夫以一介庸夫结为交友,以身相许,死且不渝,况君臣契合,寄同鱼水。若君为尧、舜,臣为稷、契[2],岂有遇小事则变志,见小利则易心哉!此虽下之立忠未有明著,亦由上怀不信,待之过薄之所致也。岂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圣明,以当今之功业,诚能博求时俊,上下同心,则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汉,夫何足数!
太宗深嘉纳之。
【注释】
[1]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杼,织布的梭子。这句话出自这样一段史实:秦甘茂告诉秦王说:“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曾参的母亲,其母正织着布,听后泰然自若。后来第三次有人来报告这个消息,其母扔下梭子,越墙而走。臣之贤赶不上曾参,王之信不如曾母,怀疑臣的人也不止三个人,臣恐怕大王‘投杼’啊。”借喻流言经多次重复就会令人相信。[2]稷、契:稷,古代主管农事的官。契,传说中商的始祖,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任为司徒,掌管教化。
【译文】
朝廷任命大臣,都想让他们竭尽全力。而大臣却有所避讳不敢讲话,这就叫未尽全力。如果选拔的官员得当,即使是故旧又有什么关系。如果选拔的官员不得当,即是关系疏远也不算可贵。自己不给予别人充分的信任,又怎能要求别人忠恕呢?臣子虽然有时会犯过错,可是国君如此对待也不算得当!皇上既然对臣下不信任,那么必然认为臣下无可信之处。如果臣下都不值得信任,那么皇上必然也有让人可疑的地方。《礼记》上写道:“地位高的人互相猜疑,那么百姓就感到无所适从;臣子言行莫测,那么国君就会不放心。”国君与臣子之间互相不信任,就谈不上天下大治了。如今诸位臣子天各一方,相距遥远,对于三番五次的谣言而不信以为真的人,据我所知还未曾有过。我国疆域辽阔,人口众多,难道连一两个值得信赖的人都没有吗?用信任的态度去选择人,就没有绝对不能用的人;用怀疑的态度去选择人,就选不到信得过的人,难道这只是臣子的过失吗?即使普通人,一旦结为朋友,都可以用生命来报答,纵然死也不会改变,更何况君臣之间默契得如同鱼和水的关系呢。如果国君像尧、舜那样,臣子像稷、契一样,怎么会有遇到小的事情就改变志向,碰到小的利益就变心的道理呢?这虽然是由于臣下不够忠心耿耿,也是由于国君心怀猜疑、对待下属过于苛求的缘故造成的。这怎么谈得上君以礼待臣、臣以忠事君呢?凭陛下的聪明才智和现在的成就,要是能诚恳广泛地寻求贤能的人,君臣同心同德,就会天下大治,就可以与三皇五帝相提并论了。夏、商、周、汉,又算得了什么!
太宗十分赞许并采纳了这个意见。
【原文】
贞观十六年,太宗问特进魏徵曰:“朕克己为政[1],仰企前烈[2]。至于积德、累仁、丰功、厚利,四者常以为称首[3],朕皆庶几[4]自勉。人苦不能自见,不知朕之所行,何等优劣?”徵对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则内平祸乱,外除戎狄[5],是陛下之功。安诸黎元,各有生业,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多,惟德与仁,愿陛下自强不息,必可致也。”
【注释】
[1]克己为政:克制自己的私欲,努力治理朝政。[2]仰企前烈:仰慕效法前代圣贤。[3]称首:作为首要之务。[4]庶几:也许可以。表示希望。[5]戎狄:泛指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
【译文】
贞观十六年,太宗问特进魏徵:“我克制个人的私欲,仰慕效法前代圣贤。至于积德、累仁、丰功、厚利,我时常把他们放在首位,用于勉励自己。世上每个人都苦于不能全面的了解自己,不知这四个方面,我哪些做得好哪些做得差呢?”魏徵回答说:“德、仁、功、利四个方面,陛下都在做。在我看来,陛下对内平定各种祸乱,对外消灭了戎狄对边疆的威胁,这是陛下的功劳。安抚百姓,使他们生活有依靠,这是陛下的功德。从这方面看,陛下的功利占了多数,只是德与仁这两方面,希望陛下自强不息,必定可以做到。”
【原文】
贞观十七年,太宗谓侍臣曰:“自古草创之主,至于子孙多乱,何也?”司空[1]房玄龄曰:“此为幼主生长深宫,少居富贵,未尝识人间情伪,治国安危,所以为政多乱。”太宗曰:“公意推过于主,朕则归咎于臣。夫功臣子弟多无才行[2],藉祖父资荫遂处大官,德义不修,奢纵是好。主既幼弱,臣又不才,颠而不扶,岂能无乱?隋炀帝录宇文述在藩之功,擢化及[3]于高位,不思报效,翻行弑逆[4]。此非臣下之过欤?朕发此言,欲公等戒勖子弟,使无愆过,即家国之庆也。”太宗又曰:“化及与玄感[5],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孙,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对曰:“君子乃能怀德荷恩,玄感、化及之徒,并小人也。古人所以贵君子而贱小人。”太宗曰:“然。”
【注释】
[1]司空:唐时司空为大臣崇高的虚衔。[2]才行:才能德义。[3]化及:即宇文化及。隋相宇文述之子,为右屯卫将军。武德初,杀炀帝于江都,立秦王浩。后又杀浩自立,称许帝。二年,窦建德破宇文化及于聊城,将他杀死。[4]弑逆:杀君、反叛。[5]玄感:即杨玄感。隋相杨素之子,曾为大将。大业九年,起兵黎阳,围东都。隋主命宇文述等讨伐他,后被杀死。
【译文】
贞观十七年,唐太宗对侍臣说:“自古以来,朝政从草创之主传到子孙手中,大多成了乱政,这是什么原因?”司空房玄龄说:“这是由于太子从小生长在宫里,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不能识别人间的真假以及国家安危的道理,所以他们一旦坐上国君的位置,就容易发生祸患,甚至国破家亡。”太宗说:“你把亡国的过错归于幼主,我却把它怪罪于大臣。王公大臣的子弟大多数品行不端,没有才能,全凭借前辈的功劳做大官,不注意加强品德修养,一味放纵奢侈。国君年小懦弱,臣子又没有才德,国家危险而不去辅佐,国家焉能不乱?隋炀帝为表彰宇文述的功劳,提拔他的儿子宇文化及做高官,宇文化及不但不报恩,反而杀害了国君,这不是做臣子的过错吗?我这样说,是想让你们勉励告诫子弟,使他们不要重蹈覆辙,这就是国家值得庆贺的事呀。”太宗又说:“宇文化及和杨玄感,都是受隋朝恩惠最多的大臣子孙,可他们却都造反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岑文本回答说:“凡是品德高尚的君子都能永远记住别人的恩德并知恩图报,但玄感、化及都是小人。这是古人之所以尊敬君子而轻视小人的原因。”太宗说:“你说得对!”
【评析】
论君臣鉴戒,重点是以历史为镜子,引用历史上的经验教训,来说明“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来所重”的道理。唐太宗从多方面引用历史事件,提醒臣下尽为臣之道;魏徵等大臣也以历史鉴戒,要唐太宗做一位善始善终的有道明君,要他看清“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的道理。
联系实际来说,一个企业要发展,领导和下属就像“君”与“臣”的关系一样,必须群策群力,互相监督,互相借鉴,形成上下一心、互相促进、共同提高的企业风气。如果仅仅依靠一方面的力量,领导事必躬亲,下属懒散怠慢,得过且过;或下属兢兢业业,领导不闻不问,都不能使企业成为一个有凝聚力的整体。另外,不论是企业的领导还是下属员工,都应该具备丰富且广博的知识,能够从前人的经验教训中及时总结,“以史为镜”。
这一章节中对于“大臣大用”与“小臣小用”的论述非常精辟。所谓“大材小用”是指企业中一种将高级人才“小用”的现象。所谓“小材大用”则是指企业中一种将某些低水平、低能力的人员“大用”“重用”的现象。
有一句歇后语,“庞统当知县——大材小用”。周瑜病死后,鲁肃向孙权推荐庞统,孙权不用他。鲁肃就推荐庞统去投奔刘备,庞统没有交出鲁肃及诸葛亮的荐举信,以致刘备大材小用,误任他为耒阳县令。庞统不悦,他到了任上,“不理政事,终日饮酒为乐,一应钱粮词讼,并不理会。”刘备得知,特派张飞去荆南诸县巡视。庞统衣冠不整,扶酒而至。张飞见状大怒,“汝焉敢尽废县事?”庞统佯笑曰:“百里小县,些小公事,何难断决?”他当着张飞的面处理积压的公文,曲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不到半日,将百余日之事尽断了毕。张飞回去细说庞统之才,刘备顿悟,遂拜庞统为副军师中郎将。庞统出类拔萃,与诸葛亮并称“卧龙凤雏”。而刘备只让他做了个小小县令,对这种“大材小用”的任用,庞统自然心怀不满,实际上这是一种人才的浪费。
关于大材小用的危害,著名管理学家理查·柯乃洛曾说过:“将小问题交到‘解决大问题’的人的手里,比之将大问题交到‘解决小问题’的人的手里还要糟。将小问题交给‘解决大问题’的人物,他们必将厌烦乏味,不仅把兴趣转移到别的方面,而且还会离你而去,那就等于糟蹋人才。”
在我们的企业管理中,也经常有这样的现象:真正有能力的人怀才不遇,做着非常琐碎基础的工作,而那些才干平庸的人却被委以重任、呼风唤雨,论资排辈、任人唯亲等观念在一些人的头脑中作怪。对“大臣”求全责备,斤斤计较,对“小臣”则估量过高,最终一事无成,这就造成了“大材小用”与“小材无用”的结果。
因此,从用人者的角度看,企业管理者应善于把握一个人的能力大小和擅长领域,从而给他一个合适的职位。小材大用、大材小用,都不是理想的用人之策,唯有因才施用,才能发挥人的最大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