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曾国藩家书(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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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养心之道(4)

即余昔年亦失之高亢,近日稍就平实。周之翰、吴退庵,其弊亦在高亢,然品行究不卑污。如此次南坡禀中胡镛、彭汝琮等,则更有难言者。余虽不愿,而不能不给札,以此衡之,亦未宜待彼太宽而待此太褊也。大抵天下无完全无间之人才,亦无完全无隙之交情。大者得正,而小者包荒,斯可耳。

一、浙江之贼之退,一至平望,一至石门,当不足虑,余得专心治皖南之事。春霆尚未到,殊可怪也。

咸丰十年八月十二日

【译文】

沅、季两弟左右:

我于十一日接到沅弟于本月初六寄来的一封信,晚上又接到两弟于本月初八的来信,知道自己当了爷爷,真是天大的喜事。本月初七的家信还没有收到。现将应答复的事情,逐条排列如下:

一、关于进驻徽州之事,等打了胜仗再另行商谈,这个建议很对。如今池州的敌军正准备进攻东、建等地,普营的事也还没办好,我在祁门不宜轻举妄动,已经派次青赶赴徽州接管印信。

二、僧王的失败,说明沅弟去年在抚州的预言得到了应验,可见沅弟的见解确实很有道理。我现在身居要位,常蹈危机,如今又看到陆、何与僧相继战败的厄运,心中更是恐惧,怎样才能够让我免除大难呢?请你深思熟虑之后,详细地告知于我。我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安危考虑,而是害怕自己的过失会使先人蒙受羞辱。

三、对癸冬我摒绝得很严格,你大可放心。对周之翰也不再亲密,有时隔三四天才会与他约见一次,如果过于疏远他,就无法使他安心了。目前绝不可让吴退庵返汉,暂且等到以后再说。文人大多自认为很了不起,不免言辞狂傲,这几乎成了文人的通病。我曾批评他口气强硬、文笔刚劲,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天赋高的人,若适当引导,也可变成得道之士。如罗山、璞山、希庵原本都是非常高傲的人,后来才慢慢磨炼得归于平实。

我过去也是如此,错在高傲,直到近些年来才逐渐变得平淡朴实。周之翰、吴退庵的缺点也是太过高傲,但是他们的品行终究不卑污。像这次南坡信中说的胡镛、彭汝琮等人,就更不可枉下断论了。虽然我心中也不愿如此,但却不得不下公文,用这个来平衡一下,才不至于厚此薄彼。总的来看,天下没有一点缺陷都没有的完美之人,也没有完全没有摩擦和矛盾的友谊。只要在大的方面能够做得正直,一些小瑕疵也可以包容,这样也就过得去了。

四、浙江的敌军已逐渐败退,一部分到了平望,一部分去了石门,都已经不足为虑了。这样我就可以静心治理皖南的军务了。春霆现在竟然还没有到,真有些奇怪,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咸丰十年八月十二日

切忌骄矜之气、悖谬之语

不忘君,谓之忠;不失信于友,谓之义。

【原文】

沅弟左右:

初九夜接初五日一缄,初十早又接初八日巳、午刻二缄,具悉一切。

初九夜所接弟信,满纸骄矜之气,且多悖谬之语。天下之事变多矣,义理亦深矣,人情难知,天道亦难测,而吾弟为此一手遮天之辞、狂妄无稽之语,不知果何所本?恭亲王之贤,吾亦屡见之而熟闻之,然其举止轻浮,聪明太露,多谋多改。若驻京太久,圣驾远离,恐日久亦难尽惬人心。僧王所带蒙古诸部在天津、通州各仗,盖已挟全力与逆夷死战,岂尚留其有余而不肯尽力耶?皇上又岂禁制之而故令其不尽力耶?力已尽而不胜,皇上与僧邸皆浩叹而莫可如何。而弟屡次信来,皆言宜重用僧邸,不知弟接何处消息,谓僧邸见疏见轻,敝处并未闻此耗也。

分兵北援以应诏,此乃臣子必尽之分。吾辈所以忝窃虚名,为众所附者,全凭忠义二字。不忘君,谓之忠;不失信于友,谓之义。令銮舆播迁,而臣子付之不闻不问,可谓忠乎?万一京城或有疏失,热河本无银米,从驾之兵难保其不哗溃。根本倘拔,则南服如江西、两湖三省又岂能支持不败?庶民岂肯完粮?商旅岂肯抽厘?州县将士岂肯听号令?与其不入援而同归于尽,先后不过数月之间,孰若入援而以正纲常以笃忠义?纵使百无一成,而死后不自悔于九泉,不诒讥于百世。弟谓切不可听书生议论,兄所见即书生迂腐之见也。

至安庆之围不可撤,兄与希庵之意皆是如此。弟只管安庆战守事宜,外间之事不可放言高论毫无忌惮。孔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弟之闻本不多,而疑则全不阙,言则尤不慎。捕风捉影,扣(般木)扪烛,遂欲硬断天下之事。天下事果如是之易了乎?

大抵欲言兵事者,须默揣本军之人才,能坚守者几人,能陷阵者几人;欲言经济,须默揣天下之人才,可保为督抚者几人,可保为将帅者几人。试令弟开一保单,未必不窘也。弟如此骄矜,深恐援贼来扑或有疏失。此次复信,责弟甚切。嗣后弟若再有荒唐之信如初五者,兄即不复信耳。

咸丰十年九月初十日

【译文】

沅弟左右:

初九晚上接到初五寄来的一封信,初十早上又接到初八巳时、午时的两封信,从信中得悉一切。

初九晚接到的信中,字里行间满是骄矜之气,还有诸多荒谬的话。世间万事变幻莫测,义理玄奥,人情难以通晓,天道也难以预测,而你写出这样一手遮天、狂妄无稽的言辞,不知究竟是凭借什么?恭亲王的贤明,我曾多次亲眼目睹,但他平常的行为举止太过轻浮、聪明太露,虽然多谋,但却多变。如果让他在京城过久,而远离圣上,恐怕时间长了也难以让人满意。僧王所带领的蒙古诸军在天津、通州各地的战斗中,竭尽全力与洋夷拼死作战,又怎么会留有余力而不肯尽力呢?皇上又怎么会下令禁止他们死拼而有意命令他们不尽全力作战呢?只要将士们不遗余力地奋勇杀敌,即使不能取得胜利,皇上与僧王都只有仰天长叹而毫无办法。以前你多次来信都说应该重用僧王,现在不知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说僧王被皇上疏远,可我这里并没听说关于这方面的消息。

做臣子的应该积极地响应皇上的诏令,分兵北上救援,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现在我们之所以拥有虚名,为众人推崇,都要归因于我们对皇上和朝廷的忠义。不忘朝廷和皇上叫作忠,不失信于朋友叫作义。任凭圣驾远离京城,身为臣子,若不闻不问,难道还能称为忠吗?万一京城重地有什么闪失,热河本来就没有充足的银两和粮食,一旦情势危急,护驾军兵难保不会出现哗变溃散的动乱。如果大清的京师重地丧失,那么即使收复了南方的江西、两湖三省,又岂能保大清不败呢?若果真如此,百姓怎么会主动完粮纳税?商旅怎么会情愿缴纳厘金?各州县的将士又怎么肯听从命令呢?与其不北援京师,而在数月之内同归于尽,还不如挥军北上救援京师,以匡正纲常、弘扬忠义。即使最终百无一成,死后也不至于悔恨于九泉,不至于被后世非议。弟弟曾说千万不可听从书生的议论,我的见解恐怕就是书生的迂腐之见。

安庆城的围兵绝不可撤,关于此事,我与希庵的意见是一致的。你只要负责处理好安庆的战守事务,其余的事无须你肆无忌惮地乱发议论。孔圣人说过:“多闻阙疑,慎言其余。”你阅历尚浅,平生的听闻本来就不够丰富,心中的疑问却是一个接着一个,以致言谈疏漏狂妄,不够谨慎。仅靠捕风捉影,扣(般木)扪烛,便主观武断地议论天下之事。你以为天下之事当真如此容易了解吗?

大体上讲,若要领兵打仗,对本军的人才必须心中有数,擅长坚守的是哪些人,善于冲锋陷阵的是哪些人;若要治国安邦,必须对天下的人才做到心中有数,可以保举做督抚的是哪些人,可以保举做将帅的是哪些人。现在若让你立即列出一个保举的奏单,恐怕你会感到很为难吧。像你现在这样恃才骄狂,我担心援敌前来进攻,你会有疏失。这次的回信,对你的批评和指责都很恳切。今后你若再有像类似初五那天所寄的荒唐的信来,我便不会再给你回信了。

咸丰十年九月初十日

满招损,谦受益

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原文】

沅弟、季弟左右:

恒营专人来,接弟各一信,并季所寄干鱼,喜慰之至。久不见此物,两弟各寄一次,从此山人足鱼矣。

沅弟以我切责之缄,痛自引咎,惧蹈危机而思自进于谨言慎行之路,能如是,是弟终身载福之道,而吾家之幸也。季弟信亦平和温雅,远胜往年傲岸气象。

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散馆,十月二十八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今吾谨述此语告诫两弟,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唐虞之恶人曰丹朱,傲;曰象,傲;桀纣之无道,曰“强足以拒谏,辩足以饰非”,曰“谓已有天命,谓敬不足行”,皆傲也。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儆无恒之弊,近来又力戒傲字。昨日徽州未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之见,既败之后,余益加猛省。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余于初六日所发之折,十月初可奉谕旨。余若奉旨派出,十日即须成行。兄弟远别,未知相见何日。惟愿两弟戒此二字,并戒各后辈当守家规,则余心大慰耳。

咸丰十年九月二十四日

【译文】

沅弟、季弟左右:

恒营派专人送来两弟各一封信,还有季弟寄来的干鱼,很是高兴。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了,现在两位弟弟各寄一次,从此我这山人也有足够的鱼可以吃了。

沅弟接到我寄去的劝勉之信,便自我反省,引咎自责,害怕陷入危机,进而走向谨言慎行之路,沅弟能这样做,乃是终生受益之道,也是家门的幸事。季弟的信也是平和温雅,比往年的傲慢之气好多了。

道光十九年十一月二日,我当时就要进京散馆供职,十月二十八日早上,在台阶前侍陪祖父星冈公,垂首请示说:“此次进京,恳求您给予教导训示。”星冈公说:“你的官途无尽,才能也是好的,但不可骄傲自满。要记住‘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你如果能做到不骄傲,那什么都好了。”祖父虽已去世,但遗训至今仍如耳提面命,回响不断。今天我谨以此语来告诫两位弟弟,无论何时要以戒除傲字为第一要务。唐虞有个叫丹朱的恶人,傲慢;有个叫象的,也是傲慢;桀纣无道,自以为是,说“能力强足以拒绝别人的劝谏,能言善辩,足以掩饰过错”,说“已拥有天命,敬则没必要实行”,这些都是傲的体现。自从咸丰八年六月复出以来,我一直在尽力戒惰字,以戒除自己没有恒心的毛病,近来又力戒傲字。徽州战役没有战败以前,次青心中不免有点自以为是;失败之后,我更加深入地反省。军事上的失败,傲或惰二者必居其一;大家族的衰败,也是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我初六所发的奏折,估计十月初可接到圣旨的批复,我如果奉圣旨调往外地,十日内就必须起程。此次兄弟远别,不知何日可以相见。只愿二弟戒除这两个字,并训诫各后辈子孙应遵守家规,那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咸丰十年九月二十四日

切忌骄傲之气

后辈子弟,全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入于膏肓而不自觉。

【原文】

沅弟、季弟左右:

朱祖贵来,接沅弟信,强中营勇回,接沅、季二信,皆二十五六日所发。自二十七日以后,弟处发信,想皆因中途有警折回矣。日内不知北岸贼情何如,至为系念。此间鲍、张初二三并未开仗,唐桂生赴祁、建交界之区,亦未见贼也。

季弟赐纪泽途费太多。余给以二百金,实不为少。余在京十四年,从未得人二百金之赠,余亦未尝以此数赠人,虽由余交游太寡,而物力艰难亦可概见。

余家后辈子弟,全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入于膏肓而不自觉,吾深以为虑。前函以傲字箴规两弟,两弟不深信,犹能自省自惕;若以傲字告诫子侄,则全然不解。盖自出世以来,只做过大,并未做过小,故一切茫然,不似两弟做过小,吃过苦也。

咸丰十年十月初四夜

【译文】

沅弟、季弟左右:

朱祖贵抵达营中,带回了沅弟的来信。强中营的士兵回来,又接到了沅弟、季弟所写的两封信,都是二十五六日发出的。自从二十七日以后,你们寄来的信都可能因路上有警又折回去了。近日不知北岸上的敌情如何,特别挂念。这里鲍春霆、张运兰军初二、初三并未开战,唐桂生去祁县、建州交界的地方,也未遭遇敌人。

季弟赐给纪泽的路费太多,事先我已经给了他二百两银子,已经不少了。我在京城为官十四年,从未得到别人二百两银子相赠,我也从没有赠送别人如此大的数目。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由于我交往太少,但物力财力的艰难,也由此可见一斑。

我家的后辈子弟,全都没有经历过艰苦贫困的生活,以致自视甚高,口气过硬,整日呼奴喝婢,最终形成习惯。最让人忧虑的是他们的骄傲之气,已经病入膏肓还未觉察到。上次我写信以“傲”字告诫你们两位兄弟,虽然你们不深信,但能反省警惕;而以“傲”字告诫子侄,他们则无动于衷。大概是他们自出生以来,只做过颐指气使的“娇儿”,从未做过低贱的事务,所以一切艰苦没有经过亲身的体会,显得很茫然,不像两位弟弟做过低贱的事务,吃过一些苦。

咸丰十年十月初四夜

骄则满,满则倾

天地间惟谦谨是载福之道,骄则满,满则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