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淡渍堂三种(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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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从绍剧目连戏看人民性的曲折发展

趁着纪念鲁迅先生的机会,我看到了绍剧目连戏的演出。目连戏是一种很古老的戏,它的历史悠久,流传地区也很广泛,绍剧目连戏只是流行于浙东的一个支脉。在旧社会,人们借演目连戏来驱邪祈福,除了享鬼,自然还兼娱人,所以人情鬼态,穷描极绘,幽域通明,并陈一台。它的形式也很特殊,与一般戏曲不同,举凡科诨技艺,歌舞百戏,无不包罗其中。这种特点也是由来已久,宋人在《东京梦华录》中曾经说到,每年中元节,构肆乐人搬演《目连救母》杂剧,过了七夕开始,一直演到十五日为止。演出内容虽没有说明,但从连演七天看来,可知相当庞大;明人的记载比较具体一些,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谈到徽州旌阳艺人“搬演目连,凡三日三夜。四围女台百什座、戏子献技台上,如度索、舞絙、翻桌、翻梯、筋斗、蜻蜓、蹬坛、蹬臼、跳索、跳圈、窜火、窜剑……”现存明刊本《目连救母》戏文中,还有跳和合、跳钟馗、跳虎、舞鹤、哑背疯、跳八戒、白猿开路等民间歌舞小戏节目。它兼容并蓄得这样广泛,怪不得能演三日三夜或七日七夜了。清代宫廷改编民间目连戏,演出《劝善金科》,规模也很庞大。抗日战争以前,各地都还有目连戏的演出活动,演出情况也不尽相同。浙东绍兴一带农村演出绍剧目连戏,往往傍黑“开台”,演到无常出来骂狗,东方已经发白,戏演一个整夜,人们也看一个整夜。内容也无非科诨杂戏,因情敷演。比如:结合傅相做寿,敷演“十不亲”、“戏中串戏”、“哑背疯”等歌舞科诨节目;围绕刘氏焚庙,插入“叠罗汉”、“耍龙”、“窜刀”、“窜火”等杂技表演;赵氏寻死,就出女吊;刘氏病亡,就跳无常;等等。不过有时也不用目连救母故事作“轴”贯穿,但不论采用哪个剧目,总得有上吊、死人的情节,因而吊客、无常就必须出台。这种情况,反映着一种微妙、复杂的心理:观众喜爱这两个艺术形象,要求欣赏它们,可是到底对它们不能十分放心,于是又要让王灵官或狗防守着它们。

形成目连戏这种庞大复杂结构的原因,史家解释不同,但就内容来看,其与不同思想倾向的反映,当有重大的关系。《目连救母》原是一种劝“善”惩“恶”的宗教故事,通过对宗教的宣扬,反映地主阶级的生活理想和人生哲学——他们乐“善”好“施”,终于或佛升天,小民们不用说固然应该打入地狱,就是对自己阶级中的“怀疑分子”,也要严厉惩罚,绝不宽贷。可是在民间长期演出的过程中,老百姓却把自己的生活和看法,逐渐加进里面去了,于是在几个呆板、影子般、没有一丝生活实感的地主身边,出现了一群活活泼泼的下层人物:有风趣的乞丐、思凡的僧尼、相骂的村妇、市镇的浪子,甚至还有要求报复的厉鬼、铁面无私的无常……通过这些人物(或鬼物),把旧社会的人情世态、悲哀欢乐,按照人民自己的观点、趣味反映出来。

在绍剧目连戏里,当然反映着绍兴的乡土人情、风俗习惯。特别使人亲切地感受到的,是绍兴人民那种特有的幽默感。川戏也很有幽默感,但与绍兴戏的幽默感不同。看川戏好像吃辣椒,可以使你合不拢嘴;看绍兴戏则似吃橄榄,虽然有点苦涩,却又回味无穷。这种幽默感,流露着观察生活的深刻智慧,于轻松的闲言笑语之中,剥出了旧社会生活的世相。出场的人物,虽非了不得的英雄豪杰,却也天真可喜,毫无矫饰之态,不像那些虚伪的地主形象,一看即令人昏然生厌。就如鲁迅先生说过的那位无常,他疾恶如仇、铁面无私,不论皇亲国戚、铜墙铁壁,都绝不徇私容情。但他也不因自以为是“正面人物”而常常板着面孔。你看他在公余之暇,还有心情与那个“送鬼”的人开开玩笑;碰上那些无赖的“恶狗”,也不怕有失身份,干脆痛痛快快大骂一通;遇到人家有猪头之类比较丰盛的祭礼,除了自己享用,也不忘记无常老婆和小无常。他好发感慨,有时还带点牢骚,可又不像“知识分子”,稍微碰了一个钉子,就要超尘出俗,或者愤世嫉俗起来。总之,在无常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正直、淳朴、风趣的绍兴农民的影子。在一些科诨性的折子里,也不缺乏这种乐观的幽默。一老一少两个乞丐串演《武松打虎》,年轻的扮演武松,把“老虎”狠狠打了一顿,不说老虎咬人,只讲武松打虎;一等他反扮老虎,只讲老虎咬人,不讲武松打虎,又把“武松”狠狠地咬了一顿。这位年轻乞丐,持的是一种旧社会中强者的“哲学”;而那个年老乞丐,挨打受咬,竟不觉悟是由于自己的力乏,反而一味求助于“老虎”或“武松”的空头名义,以求取得上风,占得便宜,这就使人哭笑不得了!《王婆骂鸡》中因劝架而挨打的李妈妈,得了一点补偿,得意自己来劝相骂,实在做得很对……这些看起来都像笑话,甚至近于荒唐,但仔细回味一下,你不禁会哑然失笑,他们难道不是你在旧社会中常见的人物吗?只不过是在漫画的形式中被表现着罢了。还有些比较写实的歌舞小戏,也显示着揭示生活的能力,如莲花落《十不亲》里,唱完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亲戚、朋友都不亲以后,来了一个“铜钱银子最是亲”,这最后出其不意的一笔,把旧社会的人情世态勾勒无遗。

但是,绍兴农民这种隽永的幽默和深刻的讽刺,并不妨碍他们有大胆的激情和愤怒的呼号。在《女吊》等折子里,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嬉笑怒骂、旁敲侧击,而是横眉冷对、大声疾呼、要求复仇。这些被旧社会污辱与损害的人们,她们不相信傅相们那套成佛作祖的道理,也不愿与民间传说中那个溺死鬼一样,忍耐,忍耐,再忍耐,然后得道成仙、进庙封神。人民不喜欢“爬上去的哲学”。

目连戏里两种尖锐地对立的思想倾向和精华糟粕杂陈的现象,说明了文化史上一个有趣的事实:在封建社会地主阶级垄断文化的长期过程中,人民不甘心寂寞无闻,偏偏要挤进去、夺过来,说出自己心里的话。这种战斗道路虽然曲折,却表现着顽强而坚韧的力量。所以对于这份遗产,一定要有所区别。迷信、恐怖、地主阶级用来吓唬、麻醉人民的部分,必须坚决抛弃;对那些有人民性的折子和其中杂技性的部分,则应小心保护,不要让地主阶级的东西来鱼目混珠,这些部分经过必要的整理,是可以复活在舞台上的。目连戏中所反映的生活,已经离我们今天很远,而且一去不复返了,但是“不经高山,不显平地”,不了解旧社会的悲惨黑暗,哪懂得新社会的幸福光明。在这个意义上,今天的人看看,也有一种教育意义。记得三十年前看目连戏,那时年轻,对旧社会生活理解不深,也感觉不出怎样。来到革命队伍里以后,时间长了,对旧社会的印象也渐渐淡忘了。三十年后的今天,当舞台上一幕一幕地重现着旧社会暗无天日的生活的时候,我战栗了!愤怒了!在笑声中感到一种沉重的窒息。一直到走出剧场,走到街上呼吸了一阵自由的新鲜空气,一股与往日不同的异样的幸福感觉充满了全身。我默默地想着:鲁迅先生如果活到今天的话,他那苍老而严峻的面上,一定会流露出开朗的笑容。

(原载《光明日报》1961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