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经堂》是绍兴乱弹的一个传统剧目,原名《散潼关》,搬演吴汉杀妻的故事。这个剧目,其他剧种也有,京剧叫《斩经堂》,川剧叫《经堂杀妻》,豫剧叫《收吴汉》,秦腔、湘剧直名为《吴汉杀妻》,情节大致相同。戏的内容是王莽命驸马吴汉镇守潼关,防备刘秀逃出关外;马成(这一人物,各剧种姓名各有不同)带刘秀来到关上,被吴汉识破擒获。吴母为使吴汉弃莽投汉,说出吴父当年反对王莽篡汉被杀之事,逼令吴汉放走刘秀,杀死妻子,遣散将卒,反出潼关。绍剧这个剧目,过去在浙江农村中非常流行,吴汉那“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的唱词,也像《龙虎斗》中赵匡胤悲叹老了的那段唱词一样,被广泛地传习流唱,成为群众所喜爱的名段。最近绍剧在京演出这个剧目,观众有不同的认识,有人认为它违反历史真实,宣扬忠孝思想,不是一个好戏。我以为这种看法,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吴汉杀妻的故事,的确不见于史书的记载。吴汉是东汉时期的大将、刘秀的功臣,官至大司马。史家论到他的为人,认为他由于“刚毅木讷”,因而得到了光武的“始终倚爱之亲”。《后汉书·吴汉传》中某些记述,有涉及他的思想性格的地方,如:
汉性强力,每从征伐,帝未安,恒侧足而立。诸将见战阵不利,或多惶惧,失其常度。汉意气自若,方整厉器械,激扬士吏。帝时遣人观大司马何为,还言方修战攻之具,乃叹曰:“吴公差强人意,隐若一敌国矣!”
……汉即兵骑,收(苗)曾斩之,而夺其军。……遂悉发其兵,引而南,与光武会清阳。诸将望见汉还,士马甚盛,皆曰:“是宁肯分兵与人耶?”及汉至莫府,上兵簿,诸将人人多请之。光武曰:“属者恐不与人,今所请又何多也?”诸将皆惭。
汉尝出征,妻子在后买田业。汉还,让之曰:“军师在外,吏士不足,何多买田宅乎!”遂尽以分与昆弟外家。
从这些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历史记载中的吴汉,与戏曲中的吴汉没有直接的关系。两者间纵有可供附会敷衍之处,如《吴汉传》载吴汉主动归心刘秀,戏中则为被逼,主动与被逼虽有不同,归顺的结果则一;又如传载吴汉“王莽末,以宾客犯法,乃亡命至渔阳。资用乏,以贩马自业,往来燕蓟间,所至皆交结豪杰”,戏中暗保刘秀混出潼关的马成,正是以借出关贩马为名,又恰恰是吴汉的义弟等,也仅仅提供附会的可能,两个吴汉毕竟还是不同的。论者所以要断定戏中的吴汉不符合历史真实,正是以史书记载作为历史真实的标准。可是这个标准本身就有研究的必要。第一,史书记载是否符合历史真实,自身还要加以鉴别,不能简单地把两者等同起来;第二,民间戏剧文学作品的形成,有其自己独特的具体的历史过程,撇开这种历史特点,只按一朝一代的史实去衡量它,往往方枘圆凿、格格不入了。
在我国民间戏曲中,存在大批民间传说性的剧目。这些剧目塑造了无数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如诸葛亮、包拯、杨继业、王昭君、曹操、潘仁美、张士贵等等。他们大都依托历史人物的姓名而实非其人,有的有较大的出入,有的甚至相反。这些历史人物的事迹,或直接存在于民间,或由史书进入民间,在一代一代流传的过程中,每一代的人民,总是要把自己的生活、愿望、思想感情以及当时最使他们关心的社会政治问题,在前代创造的基础上丰富融合进去。文艺作品的形象创造,是一个合乎规律的有机的过程,既有增益,就必然有所舍弃,久而久之,这些历史人物原来的事迹,反而渐渐不显,甚至完全湮没。这种情形,在我国民间文学、民间戏曲中,可以说俯拾皆是。比如王昭君故事的演变,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从《汉书》简单的记载,经后汉、魏晋南北朝,到唐代的变文,宋元的杂剧,明代的弋阳腔传奇,几乎完全改变了王眧君的面貌。这种改变,可以清楚地看出人民的作用和时代生活的痕迹。吴汉杀妻的故事,怎样流传民间,演变过程如何,目前还难以弄清,但在民间评话中可以看到这个故事(如连阔如的评书《东汉》),说明它的确经过民间流传的事实。把评话与戏曲比较一下,也可以看出它们之间的联系。在评话中,吴汉怕三齐王苏献陷害,想投顺刘秀,母子商议不决,被公主窃听,遂自刎以全夫之志。戏曲则增入吴、王两家杀父的仇恨,改变了公主主动自刎的情节,但也还残存着评话中封建正统思想的观点。从这些异同之中,我们约略可以看到其流变的渊源,人民的思想并非那种拙劣的凭空结撰可比。由此可知,吴汉杀妻的故事,也与昭君故事、三国故事、杨家将故事一样,已经摆脱了一朝一代的局限,而建筑在更广泛的封建社会生活真实的基础上了。它们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成为更有普遍意义的典型,如诸葛亮是智慧的军事家的典型,王昭君是爱国妇女的典型,曹操是奸雄的典型,张士贵是冒功者的典型,而吴汉则是封建伦理道德思想牺牲品的典型。对于这些人物形象,人民只是从艺术典型的意义上去欣赏并接受教育,并不去考察他们的历史真实性,因此我们也只能从典型所反映的社会意义上去看待他们的真实,不能完全按一朝一代的史实为标准去衡量他们,这是很明显的道理。
对于这类戏,也有人并不因其与历史记载有所不符而否定它们,但为了避免混淆史实,主张把它们叫作历史故事戏,用以与历史剧区别。可是这种区划,在实际中执行起来,恐怕有很大的困难。传统剧目固不用说,就是现代人创作的历史题材的剧目,除了观点方法与古人不同外,也还看不出历史剧与历史故事戏严格的区别。从创造典型的方法上讲,没有一种历史剧不带有历史故事的性质,也没有一种好的历史故事可以脱离历史生活的真实。把两者对立起来,容易造成斤斤拘泥于史实的错觉,使人束手束脚,对创作是不利的。这种情况,也可以从前人创作的得失中得到借鉴。《三国演义》及三国戏中的许多人物,是据史而不泥于史的,如《后汉书·吕布传》写董、吕交恶是因吕布“尝小失卓意,卓拔手戟掷之”,“卓又使布守中阁,而私与傅婢情通,益自不安,因往见司徒王允,自陈卓几见杀之状”。到《凤仪亭》中,变成了“王司徒巧使连环计”,在董、吕之间拴进了一个貂蝉。这种改变,使戏剧冲突集中了,故事性加强了,符合创造艺术形象的需要。而《东汉演义》则是《后汉书》的翻版,作者是因“恶可捏不经之说,颠倒史实”,因而趋附史书,不敢迈越一步。但是结果如何呢?平衍漫散,刻画不出像《三国演义》中那种须眉皆肖、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东汉演义》中的吴汉所以不及《斩经堂》中的吴汉具有感人的力量,也与这一点有一定的关系。
那么《斩经堂》的思想意义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