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淡渍堂三种(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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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从绍剧《斩经堂》看历史人物的民间形态与历史真实(2)

评介某一个作品的价值,不仅要看作者的主观意图,还要看它的客观效果。两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不可偏废,也不可混同。对于《斩经堂》的否定,我想是与着重了前者而忽略了后者有关的。仔细分析一下,《斩经堂》的作者不仅描写了这些人物,并且对他们的行为进行着评判。其中涉及时代背景,包括王莽篡汉与刘秀反莽的一段历史。从作品整体上看,作者是继袭了《后汉书》和《东汉演义》中的封建正统观点的。但它的具体描写给观众的感受,又与作者的意图不尽相符。这种情况的产生,可能与它长期在群众中流传而发生的衍变有关。我记得小时看这个戏,群众总是骂吴母,认为她刁恶,多管闲事。浙东老百姓管她叫“潼关老太婆”,是个恶婆婆的典型。有的戏班演这个戏,吴母项挂佛珠,口里一面念佛,一面逼着儿子去杀儿媳。而把同情给予王氏和吴汉。过去的观众不懂历史,直观地加以评价;今天的观众也还有这种看法,这就不是偶然的了。

《斩经堂》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吴汉、王玉英、吴母,都是封建道德的笃信者,他们或死或“伤”,也是殉教式的,即克服思想上的矛盾和精神上的痛苦,去实现这一行为。请看吴母振振而言的逼令吴汉杀妻的一段话:

那年闰腊月初八日,平帝大寿,可恨王莽这厮,连夜造就鸳鸯壶一把,内藏毒酒,将平帝药死,谋了汉室江山,登基大宝。要你父斗金斗银助饷,你父乃是保国忠良,岂肯助贼,上殿辱骂王莽,或者有之。那王莽恼羞成怒,将你父斩首午门。如今刘小主有了着落,你父仇不报,何为孝哉?

概括这一篇道理,无非是“忠”、“孝”二字。在吴母看来,杀了王氏,一面报了家仇,一面截断了与王莽的联系,促使吴汉弃莽归汉,实现了丈夫的素志,这是忠孝两全的行为;吴汉则唯母命是从,以孝道为天经地义,夫妻间的私爱在他看来是不足与之抗衡的。所以按照封建伦理道德的标准看来,王氏尽可以死而无怨了。的确,王氏最后也是以自我牺牲的精神,成全了丈夫做一个忠臣孝子。

有的同志说,作者所以要花很大的笔墨去描写他们的矛盾、痛苦,正是为了反衬出实践封建道德精神的伟大,是歌颂他们而不是批判他们,这是对的;但我们也应看到,作者如果不是抽象说教,而是具体生活的真实描写,他所提供的形象,会产生一种与他的主观意图不同的客观效果。以对王氏描写来说,第一,王氏并不曾参与过父亲的阴谋,直到这场飞来横祸临头前一刻,做梦也从未想到过有这样的事!第二,她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妇女,虽然是王莽的女儿,却并不同情王莽的作为。她仿佛还预感到父亲的恶行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后果,自己便在经堂中过清淡生活,以求平安地过完一生。她与丈夫、婆婆的关系也是好的,对婆婆的孝敬,对丈夫的顺从,几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丈夫说拿住了刘秀,她说“拿得好!拿得好!”丈夫说婆婆命他把刘秀放出潼关,她又说“放得好!放得好!”按封建道德的标准,她是一个贤惠的好媳妇。对于这样一个无辜的女人,有什么理由要求她死呢?仅仅因为她是王莽的女儿,是完全不足以服人的。观众在这些形象的感受中,不能不提出这样的问题。请看她和吴汉的对唱(节略):

吴汉 只为你父斩了我的父,

我不报父仇难违命。

王氏 驸马呀,既然我父斩了你的父,

妻子年幼不知情。

吴汉 你婆婆言语如山重,

本藩哪有不遵命。

王氏 望空哭一声我的父,

冤仇之家结什么亲!

驸马呀,你钢刀虽快妻无罪,

你叫妻子怎投生!

她的话多么合乎情理,她的悲痛多么真实,完全打动了我们的心,我们不能不为她的受难而流出同情之泪。可是问题还不止于此,王氏提出的问题,吴汉会怎样反应呢?是坚持封建道德观念而漠然无动于衷,还是产生了别的什么?作品告诉我们,即它着重地、反复地描写的,是王氏悲惨的、不公平的遭遇,在吴汉身上引起强烈的震动和矛盾。

吴汉拿住刘秀,本来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大喜,想不到竟会引起这样严重的后果,反而掉在万丈愁井之中。他奉了母亲不明不白的命令,到经堂去杀妻子,心里本来存着矛盾,偏偏听到王氏正在经堂烧香祝祷,保佑婆婆长寿,与丈夫同偕到老,便门也不敢敲,走了回来。他心里还产生了一种侥幸的想法:刚才在母亲盛怒之下,慌得什么也没有说清,只要对母亲说明王氏的孝行,一定可以挽回成命。他觉得也是王氏命中有救,恰巧让他听到了王氏的祝告……可是母亲在等着他的,是“宠妻灭母”的罪名和那段残酷无情的仇恨的历史。这次他再不等母亲的催逼,狂怒地奔回经堂,事情似乎已经发展到以手戮仇人为快的地步了,可是事实又给他当头一盆冷水。他面对的,不是可恶的王莽,而是心爱的妻子。她温柔善良,百依百从,做梦也不会想到丈夫是来杀她的:

王氏 驸马,你往日放关回来,欢形悦色,今日回来愁闷不乐,却是为何?

吴汉 公主有所不知,今日本藩坐关日期,来了义弟马成,暗保妖人刘秀,想混出潼关,被本藩瞧破机关,本藩将刘秀拿下了!

王氏 拿得好呀,是拿得好!啊!驸马,你将刘秀拿下。献于父王,封官非小,何不在婆婆跟前报喜?

吴汉 我也曾禀过你婆婆,你婆婆不加欢喜,反加愁闷。

王氏 你可曾问过婆婆?

吴汉 早已问过,你婆婆言道,若要她说明此事,要依你婆婆三件大事……

王氏 请问驸马头一件?

吴汉 若说头一件,将刘秀放出潼关。

王氏 驸马,你可曾放出?

吴汉 早已放出。

王氏 放得好呀,放得好!请问驸马第二件?

吴汉 吓,你要本藩讲?二次奉你婆婆之命,来到经堂取……

王氏 取什么?待奴去取来!

在这些细微末节的应对举止之中,都流露着王氏的善良,都扩大着吴汉心理上的痛苦与矛盾——封建道德信仰与夫妻正常感情的矛盾。当然,吴汉是一个封建阶级的人物、封建伦理道德的信徒,他不能不执行母命,不能不违反自己的感情,拒绝王氏的哀恳和申诉。可是当他把宝剑掷在妻子面前的时候,他的痛苦和矛盾也达到最剧烈的程度。请看,他把宝剑掷给王氏,自己就背过脸去,掩饰自己的感情,王氏拖他的衣袖,他只把手向后一摇,表示无可挽回,而始终未肯回顾。他怕一回头,这决心就动摇了。所以王氏死亡的悲剧,也是吴汉正当感情毁灭的悲剧。吴母看到媳妇的人头,接着自己碰死,以解除吴汉弃莽归汉的后顾之忧,最后完成了“忠”、“孝”的夙愿,也最后完成了这幕家庭的惨变。这三个人物,都是封建教义的笃信者,笃信的结果,却是这样的一幕大悲剧。这些具体的形象的描写,就不能不使人在被封建统治阶级粉饰得庞大、沉重、庄严的封建制度上,投下怀疑的暗影。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这是吴汉在与妻子生离死别时无可奈何的悲叹,也是封建社会中无数受害者的心声。但是害人者是谁?这些被逼分飞的“鸟儿”,只感到“大难”给予他们的痛苦和难以抗拒的压力,却并不懂得它的根源就是罪恶的封建伦理制度和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封建思想。这一点,连《斩经堂》的作者也可以包括在内。或问,既然如此,岂不与你的分析自相矛盾了吗?是的。这是因为作者本身也是矛盾的。他有封建思想,所以他只能承袭而不可能改变原作《东汉演义》的封建正统观念,但从作品的整体上看,对王氏、吴汉这两个人物的形象描写,还是尊重事物客观面貌的,因而产生了思想与形象之间的某种矛盾,这也就是不同观众不同评价的基础。我想,对于这样的剧目,简单予以否定,那是很容易的,但仔细地、慎重而又实事求是地分析,区别其精华和糟粕,却是与作品的实际相符合的。在传统剧目中,类似《斩经堂》这种情况的绝非一个,弄清这个问题,对于评价和改编传统剧目是有好处的。

(原载《戏剧报》1961年第21、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