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淡渍堂三种(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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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蒲剧《薛刚反朝》的民族美学风格(1)

蒲剧《薛刚反朝》(原名《归宗图》)是《徐策跑城》的本戏,由山西省晋南专区蒲剧团改编演出,蒲剧名演员阎逢春、杨虎山、张庆奎、王秀兰等分饰徐策、薛刚、薛猛、纪鸾英等主要角色。他们表演得都很好,阎逢春的“跑城”,既有周信芳那样优美丰富的身段,又看得出蒲剧朴质坚实的特色,“苍劲中姿媚跃出”,倒是最恰当不过的比喻。这个剧目好些剧种都有,故事情节也大致上相同。我看到的本子,如京剧的《九焰山》、川剧的《阳河堂》、温州乱弹的《阳河摘印》,都是叙述薛刚酒醉大闹花灯,被奸臣张台(一作张泰)陷害满门抄斩,徐策用自己的儿子在法场上换下了薛猛的儿子三月蛟,抚养长大,观图归宗,搬来薛刚的人马,兵围长安,大报冤仇的故事。不过各个剧种的本子,又各有自己不同的路子,京剧《九焰山》,删去了阳河摘印的重要情节(据有的同志说,京剧中另有《阳河摘印》单折子戏),川剧和温州乱弹都以“阳河摘印”为主戏,这一点与蒲剧相同;但它们只到“法场换子”为止,其中“女反”一折戏也很重要,又与蒲剧改编本不同。我不知道川剧和温州乱弹是否还有下面的戏?也许失传了,也许根本没有,也许因某种原因,没有让下面的戏发展下去?当然这都是臆测,也许正因为如此,倒足以见前人改编剧目的创造性了。

蒲剧的这个戏,对我说来是闻名已久了。在没有看到演出的时候,心里先有两种印象,或者确切地说是有两个疑问。一种印象是从《铁丘坟》之类的连台本戏里来的;一种印象是从《八义图》里来的。看了演出之后,才惊讶于自己的眼界狭窄和主观臆断!这个戏有鲜明的人物、完整的结构和独特的风格,完全与我的想象不同,故事情节有的部分与《八义图》相似,可千万不要以为它是简单的抄袭或模仿。正如《琵琶记》和《秦香莲》在某些情节上相似,却并不妨碍它们成为各自不同的剧目。写戏讲究“避熟就生”,避免刻板落套,这十分重要;也不回避“运熟入生”,吸取某些熟知的情节,运用到另一个戏中,把它融化了,赋予新的意义。这虽不足以取为定法,比起能把任何题材都写成千篇一律的作者,似乎还高明一等。《薛刚反朝》在故事梗概上可能受过《八义图》的影响,但戏的主题思想、人物性格确乎与《八义图》不同,其中最主要的差异还在于结构和风格方面。中国传统戏曲剧目中,悲剧和喜剧融合在一道的优秀剧目很多,悲剧中有喜剧人物、喜剧纠葛的穿插;喜剧中有某些悲剧性的情节,自不必说。比如《梁祝》前半场是抒情喜剧,后半场是悲剧,喜和悲之间构成了对比和反衬,前面的喜给后面的悲渲染了气氛;《薛刚反朝》则是一悲一喜交替发展,像两根缠绞在一起的藤子,迂回曲折却又各自向自己的方向伸展,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比:有悲剧的悲壮激烈,又有喜剧的轻松愉快,两者起着交相辉映的作用。

戏是从“阳河摘印”开始的,我们也不妨从这里谈起,这折悲剧的主人公是薛猛,他是薛刚的大兄长,当奸臣张台杀了薛家在京一门三百余口的时候,他还以两辽王薛丁山之子、世袭金锁侯的身份,统领十三万人马,与夫人马氏镇守在阳河。他的夫人号称双刀马氏,也是一个十分了不得的人物,对于这样一对夫妇,奸臣十分害怕,当然也不肯轻易放过。他们采取两个步骤来对付薛猛:第一步,要骗薛猛进京,好拿下问罪。为了麻痹薛猛,派薛猛的心腹部将宋廉,到阳河来提调他进京,要他回朝子代父职,又把宋廉的老母押在监中,以防发生变化。宋廉的母亲临行嘱咐儿子,要他劝薛猛造反,“劝不反薛老爷休来见我”。这却是奸臣们没有料到的。第二步,以皇命为挟持,派同党马文渊大胆到阳河来摘薛猛的印信,解除他的兵权。这场斗争是很尖锐的,因为奸臣虽然阴险毒辣,但薛猛此时还有还击的力量,他身边的宋廉、马氏和中军张龙,都是激烈地主张举兵复仇的人,只要号令一出,哀兵一动,唐室江山是会震动的,正如后来薛刚兵临长安、逼皇帝订城下之盟一样。问题完全在于薛猛的态度。当他听到全家被杀的消息时,他会采取什么态度呢?要反,是一种态度;不反,是一种态度。在这紧要的关头,他到底要怎样做,这是必须回答的问题,也是关键性的问题。可是薛猛既不是前一种态度,也不是后一种态度,而是两者兼而有之,戏也恰恰出在这个地方。对薛猛这个人物,不同剧种有不同的处理,情节上也都有所出入。温州乱弹似乎着重刻画薛猛愚忠的一面,宋林(蒲剧的宋廉)劝他反上长安为薛家申冤报仇,他不反的态度十分坚决,骂宋林是“逆臣之辈”,撤了其座位,将其赶出营帐,逼得宋林拔剑自刎而死;马氏夫人要反,他又用自杀相要挟,不让她反;最后马龙(蒲剧作马文渊)前来摘印,交出了印信。蒲剧薛猛的性格要复杂些,他又想为父母报仇,又想替皇帝尽忠。他不同意宋廉等人的劝反,但心里又真心感激他们对自己的好意。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有两重性的人物。根据人物的这种性格与关系,剧情发展大概可分下面几个层次:(1)宋廉到来,到薛猛明白了事实的真相;(2)马文渊到来摘印,至薛猛交出了印信;(3)中军出走,宋廉自刎,薛猛同夫人马氏进京领罪。而每一个层次都是紧紧围绕着薛猛性格的两重性展开的。作者运用了欲扬先抑、欲擒故纵的笔法,使剧情曲折起伏,渲染出强烈的悲剧气势。

好的戏曲剧目,好像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一样,说起来从容不迫,娓娓动听。即使是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也不匆促从事,以便在事件的背后,形成一股“潜流”,给观众更多的想象。在这个剧目里,这样的“潜流”我们也感觉到了。宋廉来到阳河,作者没有让他直接上场。在他上场之前,先安排了报子接连的三报,把剧中人物和观众都带进焦急不安的心情之中。第一次报子报告王命到来,薛猛还不以为意;第二次来报,他有些恼火报子报事不明,在恼火的后面已经模糊地透出不吉的暗影;第三次来报,他真吃惊了,王命为何来得这样紧急?等他问明了宣旨官是宋廉,才又松了一口气。宋廉上场,似乎事情立即就要爆发,因为他是怀着强烈的复仇情绪,性急如火地到阳河来的。一个疏忽或者粗心大意的作者,在这种情势下,完全可以让宋廉来个“哎呀大事不好”或诸如此类的办法,马上把底揭开,以后就顺流直下,一泻而尽。但是在这个剧本中,宋廉上场以后,我们却看见了这样一段寒暄:

薛猛 你今前来,你母可安?

宋廉 我母……我母她好。捎言问候薛老爷你好!

薛猛 托蒙挂念。今春我二老爹娘寿诞之日,你可曾过府拜寿?

宋廉 倒也拜过。

薛猛 酒席筵前,可曾见过你家三爷?

宋廉 倒也见过。

薛猛 他的酒性如何?

宋廉 他的酒性……噢,已大大地改过了!

薛猛 嗯,改过了者好。

这一段对白,看起来十分平淡,却包含着非常丰富的潜台词在里面。我们可以看出,在薛猛的心里,三报所引起的不安情绪,显然没有平静下去,他急于想知道究竟,却又不便直问,所以只好转弯抹角,但句句都带试探的性质。宋廉则处在一种相反的心情中,他想说又不忍说,问到他的母亲,本来可以说了,他吞吞吐吐岔了过去。问到薛刚,本来更可以说了,又没有说。直到他看见薛猛因听说薛刚酒性改变而大为高兴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他可怜他,可怜他欢喜得那个样子;他又恨他,恨他不该派薛刚进京拜寿,闯下了灭门大祸。这种紊乱复杂的心情,逼得他忍不住反问薛猛进京不进京,才揭开了事情的真相。花了这许多周折,才把事情说穿,好像作者故意在对我们卖弄关子似的。我们常说戏曲剧本描写矛盾要“开门见山”,这是不是过于絮烦琐碎了呢?有些人对戏曲剧本“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戏剧冲突的描写矛盾的方法,有一种简单的理解,以为“开门见山”,就是把事件交代明白,不必通过必要的细节描写去刻画人物的性格。有的剧本,仿佛故意在避开细节描写似的,直接把结果写在纸上,忘掉了达到这个结果的过程;带过了应该一笔带过的地方,却把需要着重描写的地方也一笔带过了。于是剧本没有变化,没有曲折,枯燥无味,一目了然,还误以为是集中简练。戏曲剧本要求简练,并不排斥细节描写,相反,没有细节,就没有形象,没有性格,等于取消文艺的基本特征,所谓集中简练是要求紧紧围绕着戏剧冲突展开细节描写,而不是去描写那些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细节,这是戏曲剧本刻画人物方法的特点之一。报子的三报和薛猛、宋廉的寒暄,看起来似乎平淡琐碎,但这些细节对戏剧冲突却是十分重要的。如果没有这些细节的烘托,观众就无法真实地感受薛猛性格中那种惴惴不安的无力的忧虑心理,正好比你要画月而不去烘云,在无数崇山峻岭间,只画了一个圈圈当作月亮,可是在人们心目中,并不把它看成月亮,因为它不能给人以那种欲隐欲现的真实的感觉。要知道这种无力的忧虑,是与薛猛的悲剧命运密切地联系着的。薛猛并不是一个糊涂人,对于薛家的灾祸早有一种预感。他知道薛家处在危机四伏之中,所以处处小心,但求无事,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灾祸的到来,保全薛家的忠孝,他的处境和态度,好像一只被赶进荆棘丛中的柔软可怜的小兽,吓得浑身发抖,不敢走动一步。可是对于存在侥幸心理的人,现实总是残酷无情的。宋廉的到来,使他的幻想破灭了,他在强烈的震动中发出了复仇的令箭。辕门外士兵的呐喊,使他仿佛从一场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这不是造反吗?最后看到那块悬在头上的忠孝牌,坚决把发出的命令收了回来,原来它终究不是一只敢于猛闯和反噬的野兽!马文渊来摘印,情形也是如此,他仿佛要发作了,形势又剑拔弩张了,但是敌人拿出了圣旨,他终于交出了兵权。这一系列矛盾的行为,正是他软弱无力的性格的具体表现。把他与他的对手比较起来,马文渊倒是一个有力的人物。他是张台的同党兼女婿,净扮,时时不自觉地微微偏着头,流露出自信和骄傲的神情,说起话来先是一脸奸笑,他不动声色地跑到阳河来解除薛猛的兵权,把圣旨藏在袖筒里,窥视着,警惕着……他的狡黠果断,必然战胜薛猛的犹疑无力。这是深寓在人物性格中的悲剧的原因,也是那股真正的“潜流”。这股潜流,正是从上述那些围绕着戏剧冲突的细节中开始透露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