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淡渍堂三种(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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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蒲剧《薛刚反朝》的民族美学风格(2)

中国戏曲剧目中,有的故事情节简单,有的故事情节复杂。但从每一场看,总是情节集中、重点突出的。围绕着戏剧冲突,着重地、反复地刻画人物性格,和情节的简单明了、头绪清楚相结合,构成了戏曲剧本繁中有简、简中有繁的特点。《阳河摘印》一场戏,从薛猛坐场、宋廉报信,到马文渊前来夺印,整个情节的确简单明了,头绪清楚。但作者就从简单之中,写出了无穷反复、无穷气势。头绪清楚,又不使人感到单调冷落。一个剧本做到这一步是十分重要的,但也不是很容易的,需要善于度情察理,尤其需要作者善于掌握控制感情、不为某种预想的效果诱惑的技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谈演员的控制力时,有这样一段话:“所好的是我们看到你如何一步步约束自己,直到最后,有一种东西在你内心爆发了,你便不能再约束自己了。这就叫作发展增强一种从弱音的过程,情绪从最低点升到最高点,从平静递升到疯狂。……在你有能力约束自己的时候,约束你自己愈持久愈好。”[1]这与我们传统戏曲剧本讲究“勒得住,放得开”的道理,很有相通之处。所谓“勒得住”,就是不要急于去表现你想达到的结果,要有曲折,要有迂回,要有松弛,要有反复,在一反一复之中,逐渐把感情垫起,达到饱和,然后迸裂。在这迸裂点上,你可尽情抒发,尽情描写,这又需要“放得开”了。《阳河摘印》里面,很多地方都十分巧妙地运用这种技巧。关于宋廉到来的描写,前面已经说过。又如薛猛收回发兵的令箭,宋廉与他发生了争论,看起来这种矛盾似乎可以发展到逼使宋廉自杀的结果,可是作者紧紧“勒住”了,没有让它发展,也没有让它拖长(根据蒲剧薛猛的性格和他与部下的关系,部将们的劝说不会改变薛猛要尽忠的意志;薛猛的固执,也不会招致部将们与他的决裂。所以拖长这种矛盾,必然会落到缺乏戏剧性的“语言之争”里面,使戏温了),却把马文渊推上场来,这是一个反复。马的到来,仿佛薛、宋之间的矛盾得到缓和,转移到了马的身上,敌对双方形成了剑拔弩张的形势。但是忽然又一个反复,马文渊摊出最后的王牌——圣旨,薛猛又软了下来。你看,围绕着反不反的简单的问题,写出了多少波折、多少起伏:好像要反了,但是没有反;好像不反了,忽然又要反。最后在交印的问题上,会合了内外各种矛盾,达到冲突的焦点,出现了一个爆发式的惊心动魄的场面:薛猛要交,交又不舍;马文渊要接,接又不敢;中军张龙要杀(马),杀又不得(被薛猛阻拦),他拿着那颗眼看就要被敌人夺去的大印,几次用拖长的呻吟似的声音“啊……噢嘘……”喊着,我们听到的简直不是声音,而是灵魂里被压抑的怒火。交印之后,败局已定,张龙出走,宋廉自杀,薛猛夫妇带着幼儿三月蛟上京领罪。这些人物各自在这场曲折复杂的冲突中,完成了自己的性格,走上悲剧的命运。

生活里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小心谨慎平平静静地生活着,什么也不敢触犯,什么也不想损害,看起来似乎对谁也没有害处,他们主观上也确乎没有害人之意。但是风浪一起,这种人的真正害处就显露出来了,为了他们错误的生活态度,有些真正的好人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许仙正是这样一种人,他未尝没有“善良”的个性,由于他小市民的狭隘的精神世界,把白蛇当作异端毁坏了。白蛇是一个妖,但不是普通的妖,是具有美丽性格的妖。这种性格的美,是与一切封建礼法制度、一切小市民所梦想的温暖幸福所不相容的。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真正的异端。许仙不能理解她,所以毁坏她。严格地说,许仙的哀伤,也只是为随着白蛇的毁灭而毁灭了自己的温暖幸福。毁坏了别人,也毁坏了自己,而又至死不悟,这就是小市民的悲哀之处。在毁坏美这点上,薛猛与许仙有相同之处。宋廉、马氏这些具有正义和血性的人,正是被薛猛活生生拖进了坟墓的;甚至远在京城的徐策,在白发苍苍的暮年,还要献出独生儿子的鲜血,来偿付薛猛的错误。当然许仙和薛猛的悲剧也有不同的地方:一个由于庸俗的小市民气,一个由于冰冷的封建道德观念;一个是至死不觉,一个总算到死方知。至于白蛇、宋廉、马氏们,他们也有自己的悲剧,他们所从的人,总还不失为“天性淳厚”,他们热烈地真心地爱着,纠缠在自己的感情中而不能自拔,好像作茧的蚕儿,自己吐出了丝,紧紧捆住了自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他们的悲剧命运的最好的写照。

有的人说,悲剧人物一定是被同情的,不被同情其就不成为悲剧人物。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却也不尽然。悲剧人物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白蛇、祝英台式的悲剧人物,她们是完全被同情的,只有狂妄无知的人,才会去笑历史赋予她们的局限;也有蔡伯喈、薛猛式的悲剧人物,他们的情况就复杂得多了。他们是受害者,但也有害人的成分。所以作者既同情他们又批判了他们。技巧高明的作者往往把两种成分融合进每一个细微的情节里。我们来研究一下下面描写薛猛性格矛盾的两个地方,就可以说明这种情况。

第一个地方是在交印以前:

张龙 啊……大人!阳河兵权在手,就该杀奔京地,除却奸贼,以正朝纲。

薛猛 (睨视马文渊):嘚……休得多言,抱印来,待爷交代吧!

张龙 噢嘘……(抱印欲打马文渊)大人,想你薛家南征北战,东挡西杀才保得这颗元戎大印,今天一旦让与马文渊……依小将看来,开刀先杀马……

薛猛 大胆!马大人在此,你胡讲什么!(背)中军哥哥……

张龙 大人!

薛猛 你的好心,爷我尽知,不必多言,抱印来吧!

另一个地方是大印被摘,张龙负气出走以前:

薛猛 堂口站的你是何人?

张龙 无用的中军!

薛猛 众将已走,你为何不走?

张龙 我还要侍奉你这有才的大人!

薛猛 中军哥哥啦,(哭)事到如今,再莫埋怨爷我,方才你那般样儿,马文渊定然心生不悦,他若查兵点将,于你不当稳便,你还是自保前程,说是你速快前去吧!

张龙 哎呀老爷,我张龙堂堂之躯,岂能侍奉奸贼,大人在上,受我一拜。(拜,唢呐)

薛猛 中军哥哥,你回头再将爷望上一眼吧!

看得出来,作者没有把薛猛处理成一个感情浅薄、心地虚伪的角色,他的矛盾的感情是真实的,因而也是感动人的。这种矛盾,不仅苦恼着别人,也深深痛苦着自己,很显然,这些描写里面包含着作者的同情。但是,当我们受到舞台上强烈的情绪的感染之后,平静下来,仔细回味一下,就可以体味出一种滑稽的感觉:一面大声地斥责、一面悄声地恳求;一面无情地逼走,一面可怜地唤回。而这些斥责、恳求、逼走、唤回,又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就难免不协调甚至是可笑的了。不过当时被某种心灵受难的巨大力量震撼着,无暇去体察作者用对比的手法,隐隐包含在里面的讽喻罢了。在“路遇”一场里,这种讽喻的意义,我们可以看得更明显些:薛刚要求把侄儿三月蛟带走,薛猛怕皇帝见疑,拒绝了薛刚的要求。马氏夫人问他不让带走的理由,他答:“圣上爷若念咱薛门忠义,那时节留蛟儿再报冤屈。”可是刚刚唱完这两句,紧接着奉皇命来捉拿他夫妇进京枭首服罪的提牌官上场,他已成了束手就死的阶下囚了。两个情节前后对照,形成了幻想与现实的对比,带有滑稽的意味。这个对比十分重要,因为在薛猛身上,幻想是造成自己悲剧命运的重要因素。没有对皇帝的幻想,他不会向敌人解除兵权;没有对皇帝的幻想(将三月蛟交给薛刚),这个悲剧的趋势也不会发展下去,祸及徐策一家。现实是残酷无情的,强烈地讽刺着他的可笑的幻想。当然,这里我们说的讽刺,并不是要把薛猛丑化、漫画化,相反,你越严肃地去表现他,讽刺的意义也就越深刻。这似乎是一种矛盾的现象,但事实却确实如此。

薛猛人物性格中的讽刺因素,川剧以自己独有的诙谐风格,表现得似乎更尖刻一些。川剧《阳河堂》一折,戏路子大致与蒲剧《阳河摘印》差不多。从表面上看,好像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仔细体味起来,却有些很微妙的地方。比如蒲剧薛猛埋怨薛刚:“细思量休把别人怪,自己的兄弟惹祸灾”,作为不反的理由。可是宋廉、赵凯问他该怪哪个,他却说:“这还是二爹娘教子不严罪有应该。”宋廉在自刎之前,跪在月台上,拉着他的衣服,苦苦劝他反,他也以“二爹娘教子不严罪有应得”的理由拒绝,并一脚把宋廉踢下了月台;后来马氏发兵要替二老爹娘报仇,他又说:“这是他过于溺爱才受委屈。”前后三个地方都埋怨着父母,当然不是偶出之言,而是流露着他的内心的怨愤了。薛猛刚刚在父母屈死悲痛欲绝之后,就再三批评父母生前的过失,这太冷静了!这个人的灵魂里简直有一种冷酷可怕的东西!我们可以反问一句:为什么薛家遇到如此大祸,他不责备皇帝,不责备仇人张台,而一味责备蒙冤被害的父母呢?很明显,还是他头脑中的封建道德观念作祟。与此相关,在交印的问题上,川剧薛猛也没有像蒲剧薛猛一样经历感情上的风暴。对于蒲剧薛猛来说,这颗印,代表着整个薛家的命运,代表着薛家祖先的血汗,来得不易,岂可轻抛。川剧薛猛却比较平静地把印交给钦差马龙,似乎还与马龙(马氏的哥哥)达成了一种默契:

薛猛 只是一件。

马龙 哪一件?

薛猛 异日原任阳河。

马龙 原印交还。

薛猛 上。

马龙 忠孝堂。

薛猛 眼前。

马龙 你我兄弟。

薛猛 后堂。

马龙 吾妹。

薛猛 说好了,送客。

多么轻松!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谈成了一桩愉快的交易,在他的心灵上我们几乎感觉不出有什么伤痕!这是刻骨的讽刺,灵魂的谴责!

类似的地方川剧中还有不少。当然,川剧和蒲剧中的薛猛,是两种不同的处理,是两个不同的形象,一个讽刺的因素多一些,一个有讽刺的因素,却隐蔽一些,也更深刻一些。它们不能互相代替,也不必求其一致,我们拿来比较,只是说明薛猛的身上的确存在讽刺的因素罢了。对于这类人物的讽刺,不宜表面化、简单化,更不宜用漫画化的手法。特别是蒲剧中的薛猛,他是一个矛盾的人物,几乎每一个细节中,都包含着矛盾的两面,交融着同情和讽喻,都有内在的意境和丰富的“潜台词”,若用简单表面的手法,必然会破坏形象的完整性和含蓄性。艺术是需要含蓄的,含蓄的形象才是广大的形象。中国悲剧里面,像薛猛这样两面的、中间性的形象很多,很难以同情或讽刺作为他们是否是悲剧人物的分界线。但界线又的确是存在的,即他们不是那种讽刺喜剧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