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淡渍堂三种(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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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蒲剧《薛刚反朝》的民族美学风格(3)

现在,我们来谈一谈这个戏中的另一人物——薛刚,他是一个正面人物,也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喜剧人物。在这个剧本中,如果说喜剧是悲剧的反衬,那么薛刚也可以说是薛猛的反衬。薛刚是薛猛的三兄弟,性情鲁莽,好酒贪杯,常在长安城里闯祸,外号叫作“通城虎”。他原是住在长安的,因为吃酒闹事,被送到长兄处(阳河)去拘管。京中父母寿日,薛猛职务在身不便远离,便派他回长安与父母祝寿,临行怕他闯祸,还在他手心里写上“禁酒”二字。薛刚虽然粗鲁,却非常尊敬兄长,他回到家中,果然没有喝酒。偏偏事有凑巧,拜寿完毕,老娘赐他一杯酒吃,他上前要接,发现手上有禁酒令,就推杯不接,一下把酒杯闪落在地。老母问明原因,知道他懂得遵从兄长之命,心中十分欢喜,就把酒戒给他开了。这一开不要紧,他吩咐丫鬟,端来净脸水,洗去“禁酒”二字,一下吃了几桶。这个开法非常有戏剧性,也十分符合薛刚的性格。吃醉之后,他坐在府门外上马石上乘凉。这一夜正是元宵佳节,看灯的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张台的儿子、新科探花张登云打马过市,踩伤游人竟扬长而去。薛刚见事不平,上去拉住缰绳,不想张登云迎面一鞭,打起他的火性,一拳就把张登云打死了。张台带兵前来捉拿,他打散兵丁,打进御园,看见厅上挂着先王影像,一旁还有张士贵的影像,他去扯张士贵的影像,不料把老皇帝的影像扯掉了。最后他折了一条桑棍,打出长安,跑到阳河来。路上遇到哥嫂,听到父母被害的消息,他像牛叫一样闷闷地号哭;看见侄儿三月蛟,又疼又爱又恨,一口咬在孩子的胳膊上。观众完全想不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现这种又疼又爱又恨的感情,但是在咬了以后,又觉得不咬就不是薛刚了。总之,在这个人物的性格中,我们感到一种粗野不羁的反抗的力量,与薛猛拘谨的被动的性格完全不同。但在他的粗鲁中带有真挚的成分,“浑气”里面,又有合情合理的东西。误扯先王影像按他看来“没有什么意思”,听着仿佛有些浑气,细想起来难道不是如此吗?薛猛责问他的时候,他撇开父母被害的事实不说,说自己什么都有理,吃酒有理,打死张登云有理,扯毁先王影像也有理。但当薛猛以“难道咱爹娘被你害死,你也有理吗”来责备他的时候,他马上悲痛地低下头去。这些地方,都很使人觉得可爱,也许正因为他是个粗鲁人,所以特别使人感动。作者着墨不多,只是在回叙中随手点来,却浑然成趣,反而更显有力。

薛刚的戏,主要是《弟兄路遇》、《寒山相聚》两场;在《阳河摘印》中我们看到了气势磅礴、震撼人心的悲剧情景,那么在《弟兄路遇》、《寒山相聚》中,却又变成了轻松愉快的喜剧气氛。作者不仅有描写强烈的悲剧冲突的才能,而且又具备细微地提出生活中的矛盾、让我们哈哈大笑的本领,有些看起来似乎应该很严肃的地方,经作者几笔一点,马上巧妙地转换为喜剧气氛。《阳河摘印》以后,弟兄在途中相遇,好像要有一场严肃的斗争。薛猛上场时唱“薛猛马上泪如梭,扭回头儿望阳河。望不见阳河一块土,望不见五营小哥哥。打马我从柳林过,见薛刚气得我战唆唆”,也完全带着严肃沉重的心情。可是他与薛刚一照面,情形完全变了:

薛猛 是你离阳河的时节,我怎样嘱咐于你,叫你沿路以上莫要饮酒,谁叫你饮酒?

薛刚 进京与二老拜寿,沿路以上并未饮酒!

薛猛 你没有饮酒?

薛刚 无有!

薛猛 你无有饮酒,如何得醉?

薛刚 嗳嗨,哥!大哥哥!今春二老爹娘寿诞之期,你命弟进京拜寿。拜寿已毕,咱娘赐我一杯酒吃,我上前接杯……咿!观见手掌有兄长写下的“禁酒”二字,我就推杯不接。咱!不料闪杯在地。咱娘一见冲冲大怒,言说是:薛刚,不省事的奴才!为娘赐你一杯素酒,你吃也罢,不吃也罢,你为何倾杯在地?是我急忙上前去,言说是:母亲,老娘!儿离阳河的时节,我家兄长于儿手掌写下“禁酒”二字。因此推杯不接,不料闪杯在地。你老人家为何讲下倾杯二字?咱娘闻听,满心欢喜,就是这么样巴巴结结离了座位,言说是:佬佬,王爷!你看三子如今也长成了,也晓得尊重他兄长之命了。言说是儿呀,你往日不吃倒也罢了,今天是我二老寿诞之期,哪有不吃之理。儿呀不妨,你就少吃上几杯。兄长你说,兄禁母开,该吃也不该吃?

薛猛 你该吃!

薛刚 该吃者好!我就吩咐丫鬟,端过净脸水,净了手掌“禁酒”二字,打开酒桶,就吃了他娘的几桶。

这种问答是非常富有喜剧性的。它的喜剧性在于薛刚的“浑气”和薛猛的严肃对照。吃酒闯祸,本来是铁一般的事实,不但薛猛认为如此,观众也认为如此,偏偏喝酒者本人认为他没有喝酒。如果这是喝酒者的狡赖,那也就没有什么可笑,可笑之处是这个喝酒的人真的认为没有喝,别人说他喝酒,反而使他大吃一惊!其次,前面说没有喝酒,后面又说“吃了他娘几桶”,如果后面这句话是无奈何被逼说出,那也就没有什么可笑,可笑之处是说的人自己并不以为矛盾。这种喜剧性,完全是“性格的”,是最上乘的。薛猛此时的情景,则好像一个生气的大人,对着一个不可理喻的浑孩子,越是真的生气,就越是尴尬,越显得可笑,其道理就像照哈哈镜一样。有时候一种极严肃的感情,或一件极严肃的事情,只要用一个小小的牛头不对马嘴的“打岔”就可以使严肃的变成可笑的,这种例子很多。《牡丹亭》“闺塾”中有这么一个情节,春香得罪了先生,杜丽娘心里过意不去,责打春香给先生消气。杜丽娘说:“再不许你的脚往花园里跑。”春香打岔似地说:“用眼睛看行吗?”杜丽娘说:“把眼睛刺瞎了!”春香说:“瞎了就没有用喽!”春香的孩子气对照杜丽娘的善良、懂事,和薛刚的浑气对照薛猛的严肃一样。

在“夫妻父子相会”一场里,我们又看到另一种喜剧的对照。薛刚反出长安十三年后,他在青龙山落草,招兵买马准备报仇。听说寒山有一女将武艺高强,手下有喽兵数千,便亲自到寒山联络。他完全不知道,这员女将就是十三年前抄家时从长安逃出来的妻子纪鸾英,更不知道她已经生下一子——薛葵。至于这个儿子的长相、性格、声音笑貌,特别是那股浑劲,完全和自己一模一样,那当然更是无从料到。他走到山口,偏偏与这位小太岁相遇。薛刚这时已是中年,“黑一字”换上了“黑髡髡”,经历些风霜波折,长了一点心眼。他要试探对方是不是就是寒山中人,故意说自己是长安来的。不料薛葵认为“长安来的没有好人”,愣头愣脑拿刀就砍,父子就在山前打了起来。纪鸾英赶到,夫妻失散十几年,不由抱头痛哭。薛葵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忽然过去用力在薛刚脊梁上一拍,大喝一声:“呔,你是个干什么的?”纪鸾英要他上前认父,他不相信这人是他的老子,用刀照着自己的影子,看看薛刚的样子。看准以后才得意地说:“大(爹)也黑,妈也黑,养下娃子一锭墨。对着哩!没错。”薛刚右手向上一扬(这是他惯用的手势),喊一声“起来”,他也右手向上一扬,喊一声“嗬”。这些对比显然是作者有意安排的,特别是薛葵的“浑劲”,较之乃父,简直毫无逊色。这种安排的喜剧性,是他把薛葵当作薛刚的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面,可以照出薛刚青年时候的影子。这种情景,好像一个人在阅历人生以后,有一天忽然想起年轻时候的荒唐,发出纵情的带着自嘲心情的大笑。

然而作者把生活中这些矛盾的幽默的东西揭出来,并不是简单地供观众笑一笑而已,他有鲜明的倾向,用真挚的同情甚至是溺爱的态度倾注在薛刚身上。这种笑不是嘲笑,是父母宠爱自己淘气孩子的笑。通过笑声,塑造了一个可爱的、火一样透明的、具有强烈反抗性的人物形象。上面已经说过,薛刚那种可笑的浑气和莽撞是真挚的、合情合理的,所以在“路遇”一场里,他报告大闹长安的经过,极有说服的力量,观众的同情完全在他一边,薛猛的责备反而显得无力了。谁能说他的酒戒不应该开呢!谁能说那场抱不平不应该打呢!他的“直道而行”与薛猛的前怕狼后怕虎,构成了强烈的对照,是非曲直一望而知。通过这种对照,作者仿佛告诉我们:“你们看,那个忧郁苍白得多么令人难受啊!这里还有一个,他是有力的、顽强的、使生活欢腾起来的!”从这种对比的意义上说,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作者除了薛刚之外,又塑造一个薛葵的形象的意义了。那些想做封建统治者忠顺奴才的人,连同他们的幻想一齐消灭了,死亡了;而敢于叛逆封建统治者的人,却在生活的土壤里扎下根子,发芽滋长,不仅有一个薛刚,而且又添出一个薛葵、一个薛蛟,怪不得薛刚兵临城下的时候,徐策喜欢得激动地说:“薛家的威风又来了!”

薛猛和薛刚两个人物,代表着两条不同的道路、两种不同的命运。一条是对封建统治者幻想屈辱的路,向前走去,结果是日暮途穷,害己害人;一条是对封建统治者反抗斗争的路,向前走去,结果是正义得伸,坏人消灭。这两个形象都各有自己独立的意义,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剧本中那种对比的地位和关系,只有在对比中形象的全部价值才得到完整的表现,才赋予深刻的思想意义。一只绵羊等于两把斧子,绵羊的价值要在斧子上才能表现出来,斧子的价值,也必须在绵羊身上得到反映。任何一件艺术作品中的不同形象,都包含这种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作用,在《薛刚反朝》中,只是把他们摆得更明显、更突出、更有意识罢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就不难了解这个剧本结构上悲剧与喜剧交叉发展的特点了。从整个剧情上看,悲和喜好像两条并行发展的线,两种并行发展的趋势,《阳河摘印》、《法场换子》、《举狮观画》到《叔侄相会》,这是一条悲剧的线;从《弟兄路遇》、《寒山相聚》到《跑城除奸》,这是一条喜剧的线。两者相互推动,相互影响,从整体上构成了对比。从剧情发展的各个阶段上看,悲剧和喜剧交替进展:《阳河摘印》之后是《弟兄路遇》;《法场换子》之后是《寒山相聚》;《举狮观画》、《叔侄相会》之后是《跑城除奸》,场与场之间又构成了对比。所以不论从思想上、技巧上说,这个戏最大的特色是对比,是从对比中显映出来的色彩缤纷而又和谐统一的美。而悲喜对比之中,又寓于着现实与理想的对比。有的人不大喜欢这种悲喜剧的结构,觉得喜的部分太理想,太缺乏现实主义精神。我倒觉得这正是戏曲剧目的特色和优点。其实,悲剧也是有理想的,它的理想寓于人们对那些被毁灭的好人的赞叹、同情和向往之中。好人虽然失败了、死亡了,但在人们感受中他们却是胜利了、复活了。悲喜剧和悲剧不同的地方,在于观众在悲剧中感受上所应得到的积极的东西,直接在剧本里具象化了。它必须创造出比那些悲剧主人公们更有力、更理想的人物,带有更多的结合现实主义的浪漫主义成分。所以我们应该肯定,悲喜剧是一个独特的风格、独特的形式,表现着人们的独特的美学理想。我想生活中的事情原来就不是绝对的,好坏、凶吉、祸福、悲喜都可以转化,福中有祸,祸中有福,悲中有喜,喜中有悲。悲剧中透露出喜剧的因素,喜剧中透露出悲剧的萌芽,悲剧和喜剧也可以相互转化,《梁祝》由喜转悲,从喜剧到悲剧;《薛刚反朝》由悲转喜,从悲剧到喜剧,生活写真了,人物写深了,悲喜这种审美观念内在的、辩证的联系,也就显示出来了。

有的同志觉得这个剧本还有一个缺陷,就是正面描写奸臣陷害薛家的活动方面太少,相对减弱了薛家的正义,因而也削弱了剧本的思想性。我倒以为少写奸臣的活动正是这个剧本的优点,是作者取舍得宜、剪裁得当的地方。理由如下:第一,增写奸臣的活动,必然失去剧本结构上对比的鲜明和匀称,破坏艺术结构的完整,因而也真正减弱了它的思想性。第二,奸臣的活动虽然写得少,但并不是没有。这个剧本中奸臣出场的地方总共只有三次:第一次是马文渊到阳河摘印;第二次是张台法场监斩;第三次是薛刚兵围长安,皇帝将张台当罪犯献出,这场戏里根本不能有张台的作为,只是推上推下而已。前面两次出场,马文渊和张台也是配角,主角是薛猛和徐策。但他们的戏少,不等于他们阴险狠毒的性格没有被刻画出来。写得少而有性格,这正是戏曲剧本描写次要人物的优点。场场有戏而场场没有性格,这即使在主要人物也是犯忌的。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马文渊是一个被刻画得很好的笑里藏刀、阴沉可怕的家伙。张台是奸臣的首领,杀害了薛家三百余口,其狠毒可想而知;但作者并没有为了表现他的残暴,去铺张杀人的情节,让观众面前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只是选择最能表现张台残忍性格的某些细节,把他灵魂中的黑暗向观众揭开。比如杀了薛猛夫妇以后,他吩咐将婴儿腰斩三节,以免斩草不除根,萌芽又再生。观众看到他只杀了一个婴儿,但马上相信他已经杀过三百个了。杀一而知百,这是形象内在的力量、性格的力量。艺术需要概括和提炼,凡是真正的艺术,总在不全中求全、于不足中取足。锱铢必求,巨细务尽,反而不成其艺术了。因此,认为奸臣活动少,就会降低作品思想性,只是一般性的理由,偏从情节上着眼来说罢了。

(原载《戏剧研究》1959年第5期)

注释:

[1]《我的艺术生活》,平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