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传统剧目整理、改编工作的成绩是很大的,很多原来具有一定落后因素的剧目,经过整理、改编,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大大提高,受到人民的欢迎,《十五贯》的改编,就是推陈出新的一个很好的榜样。但是在衡量、整理、改编传统剧目中,还存在着很多问题、很多偏向,传统剧目的教育作用问题,即是其中的一个。这个问题的范围很大,内容很多,我想结合具体剧目来谈一谈,有不够全面和错误的地方,希望得到指正。
一、怎样认识生活小戏的教育意义?
在我国的戏曲遗产里面,生活小戏很多。这种小戏,在大小剧种中都有,它们是我国丰富多彩的戏曲遗产的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们的情节一般都比较简单,主题不很重大,没有复杂的矛盾和尖锐的斗争;但是它们却善于娓娓地描绘一个恋爱故事,或生活中的某一件小事,细致地刻画出善良、风趣、健康、乐观和充满生活气息的特色人物,一般都有载歌载舞的特点。这些剧目主要是表现劳动人民的生活,与现代生活比较相近,程式不那么凝固,所以在表现现代生活题材时,可以给我们更多的借鉴。我们应该重视它们,并尊重它们在艺术上的这种特点。但是有的人却往往因为主题不重大,觉得没有教育意义而不予重视,甚至否定它们。
不难看出,这种否定是很笼统的。艺术作品对人的教育作用是多方面的。有这方面的教育作用,也有那方面的教育作用。所谓“没有教育意义”,是说根本没有教育意义还是说没有某一方面的教育意义呢?这是一个需要首先弄清楚的问题。最近在北京上演的滇剧《打瓜招亲》,是一出很惹人喜爱的戏。滇剧团在整理这个戏的时候,关于它的教育意义问题,曾有过不同看法的争论。有的人认为:这出戏的主题思想不积极,表现不出历史的本质,没有教育意义。另一种意见认为,它反映了当时社会矛盾的一个方面,在野的一批人要起来与统治阶级斗争……像郑子明、陶三春这样的人物是可爱的,他们为他们的事业物色力量,而他们的力量是在成长中、壮大中,这些力量是当时前进中的力量,是值得喜爱而壮大着的力量。显然,后一种意见是在反对否定这个戏的情况下提出来的,重点在于解释这个戏的“历史的本质”意义。这两种意见距离之远,虽然令人惊异,但却使我们弄清了一个问题:原来这里争论的有或没有教育意义,是说那种所谓“表现历史矛盾的本质”的教育意义。
我们且不谈这两种意见对与不对,先来研究一下观众为什么喜欢这个戏。他们所以喜欢这个戏,是不是从里面看出了什么重大意义?如果没有这样的教育意义,这个戏是不是对观众还有别的意义呢?
《打瓜招亲》是一出小喜剧。它的故事很简单:郑子明跟赵匡胤外出游玩,路过一座瓜园,看见年轻姑娘陶三春正和她的丫鬟们在园中练武,他不顾同伴的阻拦,就跳进园去,因为吃瓜引起误会,与陶三春比武,最后招亲。在剧本中,郑子明是个鲁莽的青年人,他的鲁莽和张飞、李逵的鲁莽不同。张飞、李逵的鲁莽,与他们爽直、急躁、疾恶如仇的性格结合着;郑子明的鲁莽,却带着青年人单纯和冒失的特点。这个特点贯穿于他的每个行动,引起观众的笑声。比如,他看见几个女孩子在瓜园练武,一点不掩饰自己喜欢她们的感情,就跳进园去了;他从瓜秧丛里钻出来否认偷瓜,可是自己没有发觉手中还抱着一个西瓜;他也不管自己这样一条又粗又大的汉子与姑娘们打架好看不好看,就在瓜园里同她们干起来。这个人冒失得叫人可笑,也叫人觉得天真可爱。郑子明和赵匡胤追到陶三春家里,看到了陶弘,有下面一段话:
陶弘 (三春父)这位壮士何人?
赵匡胤 是小侄义弟郑恩。
陶弘 郑壮士的好拳头!
郑子明 老英雄的好指头!
陶弘 啊?
赵匡胤 啊?啊?
陶弘 哈,哈,哈!
赵匡胤 嘿,嘿,嘿!
郑子明 唏!
这段对话也很有趣地显露出郑子明的冒失。陶弘笑得很得意,赵匡胤却笑得很尴尬,因为他和郑子明都吃过陶家父女点穴法的亏,郑子明这句冒失话,刚刚揭了自己的短处,使他觉得尴尬。郑子明看见同伴尴尬,发觉了自己失言的时候,才不好意思起来。这三个人的心情一对照,更显出郑子明的单纯可爱!他的单纯,有时简直像孩子一样。在洞房一场里,他对三春和丫鬟们吹嘘自己的本领,想吓唬吓唬她们,好叫她们服他。可是他吹嘘也吹嘘得那么拙笨、那么可笑,好像一个说大话的小孩子,说着一件别人熟知的事,还自以为别人一定能相信他。
他对于爱情追求也是单纯、冒失而固执的。他第一次看到陶三春,就不顾阻拦跳进瓜园里去。这种突兀的举动,使赵匡胤也惊讶起来:这个从来不懂“琴瑟之道”的莽夫,为什么今天忽然对女孩子这么热烈起来?打败陶三春之后,他故意激怒赵匡胤,追到陶家去,一半是还想打架,一半是舍不得这个同他打架的姑娘。可是他完全不考虑追到她家以后会怎样。郑子明表示爱情的方式也很特别、有趣,他不会用甜言蜜语来表示对女孩子的倾心,却在打架的时候突然对陶三春说:“打不赢就嫁俺老郑吧!”这种看起来很可笑的、单纯的恋爱方式,却使我们感觉到比甜言蜜语要热烈、执拗得多。他的每一个行为都赤裸裸把整个灵魂摆在我们面前,使我们感到愉快和喜爱。
陶三春这个直率爽朗而纯洁的姑娘,也描写得很可爱。她惯纵,却没有一般姑娘所有的那种矫情、小性。她对爱情也很爽朗大胆,一面与郑子明打架,一面却早已暗暗对自己的对手倾心了,并且主动向父亲提出要嫁给郑子明。不仅如此,这个姑娘的不平凡处,却在于她能够透过郑子明的粗鲁、冒失,看到他灵魂里面美的东西。这种英雄惜英雄的心情,在她向父亲提出自己的婚姻的时候,表现得最明显:
陶三春 这个黑汉脸倒生得黑。
陶弘 又不要在他脸上绣花,你管他黑不黑。
陶三春 本领不错。
陶弘 是不错,看样子有点分量。
陶三春 人也直爽。
陶弘 直爽又怎样?
陶三春 年纪也不大。
陶弘 管他这些做什么?
陶三春 (撒娇)啊呀!
陶弘 太噜苏!
陶三春 爹!(附耳,羞拉飞鸿下)
爱情是普遍存在的生活现象,但它却像一面镜子,最能照出人的灵魂:是妍是丑,是虚伪还是真诚,是勇敢还是怯懦。陶三春爱郑子明,是爱他的本领人品,没有一点世俗利害的打算,没有卑污的感情。通过这种爱情,不仅使我们看到陶三春的大胆和直率,也使我们看出她心灵的纯洁和美丽。这个形象与郑子明的形象一样,也是美丽的、迷人的、惹人喜爱的。
通过对剧本的具体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观众喜欢这个戏,是因为看戏的时候,被郑子明、陶三春两个美丽的人物形象所感染,得到了美感的享受,并不是因为它有什么了不起的“教育意义”。要想在《打瓜招亲》这个戏里找出“反映当时社会矛盾的一个方面,在野的一批人要起义与统治阶级斗争”等重大的意义,望文生义徒劳无益,因为不是审美评判。赵匡胤、郑子明们,在历史上的确是有一定的功绩的,他们结束了唐末纷乱和战争的局面,统一了中国,这对安定人民的生活、推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有好处。可是这个戏只描写了一个爱情故事,并没有涉及他们在历史上的作用的问题。用历史事实代替艺术作品,用人物考据代替艺术分析,这种对待艺术作品的办法,是一种书呆子的办法。许多观众虽然不懂历史仍然喜欢这个戏,这个事实就有力地驳斥了把历史和艺术混淆不分的看法。
提到美感的享受,有的人就要害怕起来,以为这是单纯的娱乐作用。其实艺术作品的美,并不是一种纯粹形式的东西。美必须以真实地反映生活和以高尚的感情对待生活为基础,歪曲生活、感情卑劣的作品,人们是不会感到美的。比如老本《醉酒》和现在舞台上演出的《醉酒》,老本《拾玉镯》和现在舞台上演出的《拾玉镯》,比较起来哪个使人感到更美呢?不用说,现在舞台上演出的使人感到更美。从人物外部的造型来看,原来和现在是没有多大差别的,但现在的本子删掉了色情的成分,端正了人物的性格,更正确、更深刻地反映了生活,使我们感觉到比原来的更美。所以美感的享受,实际上也包括启发人们认识生活和用高尚的感情对待生活的作用。不用说反映复杂生活的戏剧,小而言之,一草一木,一虫一兽,一山一水,画家观察了它们,把它们画出来,或者是最富有生命力的一个动作、一个姿态,或者是最富有美感的部分加以集中突出,这样,我们便会感觉到比它们的自然形态更美,更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和喜爱,同时也增进了我们认识自然的能力。看了《打瓜招亲》,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实际生活中的人们,也可以改变自己的气质,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陶冶性情、潜移默化的作用。如果一定要在这类生活小戏中要求教育意义,也未尝不可以说这就是教育意义。认为没有重大的教育意义就简单地对其加以否定,是不对的。
有的人也许会说:生活小戏可以给我们美感的享受,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总没有那些主题思想重大的戏教育意义大。这个道理很对,也很明白,但不能由此引申开去,得出不要生活小戏的结论。山珍海味固然鲜美可口、营养丰富,值得我们宝贵,但也不必因此就特别去鄙视青菜豆腐,更不必把它们倒在路上。看了《白蛇传》,使我们仇恨野蛮残酷的封建统治,这自然很好;看了《小放牛》,使我们向往充满劳动友爱的和平的乡村生活,这也不错。总而言之,既不能简单地否定生活小戏,也用不着强拉硬扯地给它们找“伟大的教育意义”。还是让它们按照自己的特点,去发挥它们各自的作用吧!
二、外加思想性能不能提高剧本的教育意义?
上面已经谈到,戏剧必须要用典型形象来感染人,才能显示出自己的力量,发挥教育观众的作用。比如,我们常说,农民是善良的,他们十分珍惜自己用辛勤的劳动换来的果实。这句话的道理很对。如果再问一句,农民到底怎样善良,怎样爱惜自己用劳动换来的果实呢?那么从这句话的本身,就很难给我们有什么解答,因为它只说明了一般性的道理,却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摆在我们眼前。看了《借髢髢》的演出,情形刚好相反,整个戏里没有提到一句农民怎样善良之类的话,可是通过王嫂这个农村妇女形象的刻画:她热烈地梦想着、追求着,细致入微地爱护着她所心爱的髢髢,但终于还是借给了自己的邻居,使我们具体地感受到这个农民妇女的勤劳、坚韧和善良的性格。
这个例子说明,艺术作品的特点,是要通过形象的刻画来反映生活,来说明生活中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道理。所以一件艺术作品中,思想性与艺术性密切结合着,谁也少不了谁,不能截然分开。外加思想性却正违反了艺术的这个特点,把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生硬地割裂开来。抱有这种观点的人,往往不相信艺术形象的力量,以为只有那些“反封建”、“爱国主义”之类的概念才有教育意义,硬把这些概念塞到剧本里面,去“加强”它的教育意义。被这样修改坏了的剧本,不止一个两个,可惜这种情况,还没有引起应有的注意。我想用《打鸟》第二次修改所走的弯路作一个例子,来研究“外加思想性”的害处。
《打鸟》是一个花鼓戏剧目,原剧是有些色情成分的。经过花鼓戏剧团第一次修改,去掉了色情的地方,基本上成为一出优美的小喜剧。它描写了一对青年人的恋爱,嘲笑了不了解青年人心情和要求的妈妈——她费尽心机不让这两个青年人在一块,结果一对爱人在屋里尽情歌唱,却把她关在门外着急。这是一个十分有趣而善意的嘲笑。
本来,这样的嘲笑是有教育意义的。不要说旧社会有毛母这样沾染封建意识的人,就说今天,在我们的生活中,不是也有那种对青年男女的正当恋爱怒目而视的人吗?轻轻地刺他们一下,并不是没有好处的。可是有人觉得这样的意义还不够,想用毛姑娘的思想斗争来突出“反封建”的教育意义。于是在第二次修改本上,三毛箭去跳墙之后,修改者给毛姑娘加上这样一些表达思想斗争的唱词和表演:
心中喜欢会郎面,
他爱我,我想他,
二人当面实难言。
我妈妈出外去要我紧关门两扇,叫我好为难。
〔愁闷坐下,把鞋底放在桌上,看到门,起身欲开,至门边怕开,愁闷退身坐凳。
从这里加进去的东西看,毛姑娘的思想斗争是有了,可是“反封建”的“教育意义”加强没有呢?恐怕大大出于修改者的意料之外。这一段在舞台上表演起来非常别扭,与整个戏格格不入,观众看着难受,演员演着也不自然。原来,这种思想斗争为毛姑娘这个人物所不能有,是修改的人硬加在她头上的。
在原剧中,毛姑娘是一个天真稚气的小姑娘,整个戏都贯穿着她这一性格上的特点。戏一开头,就给我们一个鲜明的印象:
毛母 你在里头做么子啊?
毛姑娘 (在内)我在和老鼠子打架咧!
毛母 (自语)该死的,咯大个人了,还和老鼠子打架呵!(向内)你禾是(“怎样”之意)搞起的呵?
毛姑娘 它把我的梳头油都绊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