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淡渍堂三种(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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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戏曲传统剧目教育意义的几个问题(2)

毛母要出门,把这样一个闺女独自留在家里她是不放心的。单门独户,又找不到一个人给女儿做伴。附近“调皮”的青年人很多,他们会来欺负她的不懂事的女儿的。而且她知道三毛箭在追求她的女儿,所以她必须在临走前把女儿叫出来好好嘱咐一番。可是她的话很不合女儿的心情:

毛母 后生家来了,就不要开门。

毛姑娘 (撒娇地)嗯!

毛母 喏,娘一讲后生家来不要开门,你就不耐烦。

毛姑娘 (看娘一眼,转身又撒娇)嗯!

毛母 娘不爱你了!

毛姑娘 啊,妈妈,后生家来了不开门是啵?

毛母 是哩!

毛姑娘 妈妈,我晓得了。

一个母亲担心年轻的女儿,完全是情理中的事情。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爱听妈妈这种话,本来也不足为奇。有趣的是这个已经在恋爱的女孩子,还不懂得因为自己爱了一个青年男子而感到害羞,所以不对母亲掩饰自己的感情。这也是对她那种稚气的夸张描写。接着母女二人演习叫门,就显得更加可笑。母亲再三告诉她:自己学年轻人来叫门,千万不要开门。可是这个老太太在门外装着男人的声音说“我是三毛箭”的时候,毛姑娘早已忘掉是在演习,以为真是三毛箭来了,连忙答应开门,把个老太太弄得又好气又好笑,真是啼笑皆非。

三毛箭来了,她真的不给开门。只是怕妈妈回来看见不愿意,并不是有什么严重的思想斗争,所以三毛箭用各种各样的话哄她开门。毛姑娘不给三毛箭开门的情节,都是在开玩笑似的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的。最后当三毛箭偷听到她的埋怨,希望他从后墙过去的时候,他真的跳墙进屋,两人唱起山歌,毛姑娘把她妈妈的话都忘了。

毛姑娘这个稚气的特点,剧本到最后也没有放松描写。毛母回来,三毛箭没处可躲,只好藏在毛姑娘背后。毛姑娘在慌乱当中,也流露着可笑的稚气:

毛母 (看)你禾解有两双脚?

毛姑娘 你一双,我一双,不是两双?

毛母 我的在咯边。

毛姑娘 你老人家影子照过来了。

毛母 没得么子影子。

毛姑娘 有影子。

毛母 讲鬼话。

毛姑娘 有。

毛母 你跟我打个转转。

毛姑娘 莫打啊!

从这些简单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子还很天真幼稚,对于现实人生的了解并不多。她是普通农家的一个女孩子,而不是像崔莺莺、杜丽娘那样的大家闺秀,她没有受过严重的封建礼教思想的熏染,也没有受到封建礼教的压力,所以也不会有“良辰美景奈何天”那样的悲叹。事实上剧本所描写的她与母亲间的关系,并不是一种封建对抗的关系。第二次修改者,却正是按着这种关系去修改的,结果把毛姑娘这个天真有趣的喜剧人物,突然变成忧郁沉思、矛盾重重、痛苦不堪的悲剧人物了!这种人物性格的混乱和分裂,在舞台演出时表现得更加突出明显,观众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天真稚气的姑娘忽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当演员在舞台上愁眉苦脸地表演“思想斗争”的时候,实在说,观众的心情比演员还要沉重得多。但这种沉重并不是因为同情剧中人受了什么封建压迫,而是希望这种令人难耐的“斗争”赶快结束!这个事实证明,使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分裂的“外加思想性”是不能加强教育意义的。

对人物性格的歪曲也必然会破坏戏剧风格的完整。上面所举的这些情节,看起来似乎有些荒唐:一个已经知道恋爱的女孩,能这样不懂事吗?但我们绝不能按日常生活的样子去要求她。很显然,毛姑娘性格中的稚气是被夸张了的,而且夸张到可笑的地步。这种对人物性格的夸张描写,又成了喜剧冲突的必要因素,使观众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假如人物性格变了,或者像二次改编者所要求的那样,把毛姑娘改成一个痛苦的被封建思想压迫的人,把毛母改成封建家长的典型人物,那么毛母出门时母女两人演习老年人来给开门、后生家来不给开门的情节就成为不可能了;三毛箭哄毛姑娘开门的情节,也不能在轻松有趣的气氛中进行了;而最后毛母发现三毛箭在自己家里,其结局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了。这样改,势必把剧本现在已经提供的喜剧情节全部破坏;而改出来的本子,自然也不会是现在的《打鸟》,也许更像《西厢记》了。

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规律和特点,艺术当然也不能例外。艺术作品要求通过典型形象反映生活,就是它的规律和特点。在作品中,人物应该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按照自己的思想性格去行动,绝不能强制人物按照作者的主观意图去行动,这就是作品的客观性。检查人物是否真实,这是一条很重要的标准。“外加思想性”却正是以作者的主观意图去强制人物的行动,人物好似一个傀儡,只是传达作者语言的工具。这样“创造”出来的人物,自然很难有感人的艺术力量。一个作品既然不能感动人,教育作用也就无从谈起了。中国有句老话,叫作“狗头上长羊角”。这个“长”字,不是长出来的意思,而是安上去的意思。因为狗头上是不会长出羊角来的;既然狗头上有了羊角,那一定是被人安上去的。但是把羊角安在狗头上,无论怎么安法,人们总是不会把狗当成羊的。这是值得深思的道理。如果脱离了具体剧情,生安上什么“思想”,那就和狗头上长羊角没有什么分别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任何剧本都无须进行修改和提高;在原剧的基础上进行丰富发展的正确修改,与“外加思想性”是完全不同的。我们也有不少原来不很好的剧目,经过修改成了很好的剧目。比如梅兰芳先生的《贵妃醉酒》,删去原来色情的成分(如“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和怀念安禄山的一些唱词和表演),突出杨贵妃在宫廷生活中的苦闷心情,把一个感情低级的人物,变成了一个值得同情的人物。这样一修改,人物的思想感情被更深刻、更真实地刻画出来,剧本的思想性也大大加强,因此也加强了对观众的教育作用。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宫廷生活的苦闷,是杨玉环这个人物本来就有的,暴露帝王宫廷生活不合理的倾向,也是原本所有的。但是原本从杨贵妃性的苦闷这一角度去描写,就歪曲了人物,蒙蔽了生活的真相。抹去了色情的灰尘,现实主义的光彩就放出来了。所以善于发现剧本原有的积极因素,顺着它的积极因素去发展,就能把剧本改好,根本不需要从外面加上思想性的。

三、把正面人物性格简单化,能提高教育意义吗?

生活中有剥削者和被剥削者,有好人与坏人,所以戏剧中有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歌颂正面人物,抨击反面人物,这是传统剧目现实主义精神的基本所在。但是所谓“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分类,也不是贴在人物身上的标签。在实际生活中,每一个人(不论好人与坏人)都有他自己的阶级出身、社会地位、家庭教育、环境影响、生活经历、兴趣爱憎……这种复杂的生活状况,形成了人们复杂的思想感情。戏剧要求真实地反映生活,因此在描写一个人物时,必须多方面去刻画他的精神状态、思想品质。

我们的古典戏曲和传统剧目,是最善于刻画人物的。能够把人物极细致而复杂的心理状态、思想感情真实地表现出来,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琵琶记》中“描容上路”一出,赵五娘背着琵琶,上京去找三年不归以致使公婆饿死的丈夫蔡伯喈。张广才送她到村外,她忽然踌躇起来:“媳妇旱路而去,怕伯喈水道而归;他不知我去,我不知他回,岂不是两下错过。”到这个时候,她还想着蔡伯喈回来,她的心情是多么复杂,她的性格是多么善良!又如在《情探》中,敫桂英对王魁负心的仇恨是十分强烈的:生前死后两次向海神控告,要海神帮助她复仇。海神让她带着鬼卒去捉拿王魁。可是到了丞相府外,鬼卒表示要把王魁“打入阴界索还命债”的时候,敫桂英却心软起来:“缓思裁,权相待,犹恐他从前恩爱依然在。好教奴,万转千回,触目伤怀。”她想起前时的恩爱,忽然觉得不忍下手,希望从这个负心人身上发现一点良心而原谅他。这种复杂心情的描写,把敫桂英的善良性格深刻表现出来,不由得不使人为这个被损害的善良灵魂流出同情的眼泪。就是王魁这样一个坏人,也不是简单的“坏”。在《情探》一出中,描写他一个人在深夜的相府之中想着过去的事情。他想着敫桂英过去对他的好处,也想着自己的坏,觉得有些自咎;他又尽量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开脱,使良心得到一点安慰:“敫桂英哪,莫痴呆,虽然是残花败柳,不愁没个狂蜂采。事到此,于我也无碍。这安排,好优哉!”他这么一想,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于是就心安理得。当敫桂英对他说:“奴想去年秋后,郎君深夜攻书,奴在一旁烹茶奉水,一霎时西风飒飒。奴说郎君安寝了吧,及入罗帐,郎君脚冷如冰,是奴偎脚而眠,终夜不暖,次日得下寒疾,医药罔效。奴家许下一愿,皇天呀菩萨,保佑郎君安好,愿减桂英六年之寿。后来奴在海神庙中,求得药签,郎君病体就脱然而愈。状元公,你还记得吗?不记得?”他也动心了:“不该不该大不该,王魁做事不成材,感得她千山万水一人来。”这样复杂心情的描写,不但没有替王魁减轻罪恶,反把他名利熏心、昧却天良的罪恶更深刻地暴露出来。

有的人却以为对人物性格多方面的描写会伤害人物的性格;他们把好人坏人不当作生活中的活人看,而是当作两种概念的化身看。一看到思想感情较复杂的人物,就斥之为不真实。对所谓“正面人物”,要求得尤其严格。有的人以为《辕门斩子》里的杨六郎,见了穆桂英害怕,有伤英雄人物性格,就把杨六郎的害怕改成为假的,他要斩杨宗保,拒绝佘太君、八贤王讲情,也都是为了团结穆桂英共同抗战而设下的计策。这么一改,怕虽然不怕了,可是杨六郎却变成一个愚蠢地玩弄手腕的人了。因为穆桂英本来就答应杨宗保“带着降龙木归附宋营,帮助将军破了天门阵,保定大宋江山”的。杨宗保回营的时候,杨六郎只要问一句,就可以平平安安把儿媳接进宋营,用不着故意弄这一场玄虚。这手腕不是玩得很愚蠢吗?本来,杨六郎要斩宗保的感情是真实的,一半是生气儿子违了将令,一半是由于吃了穆桂英的败仗而发怒。剧本也善意地嘲笑了这一点。难道经我们“封”他做了英雄人物以后,连生气、恼怒这些感情也不许他有了吗?《破洪州》中不愿居妻子之下、不服妻子将令的杨宗保,有的地方把不服将令的理由,改作穆桂英不派他出战他硬要出战,而并不是因为他看不起自己的妻子,以免伤害他英雄人物的性格。这种改动恐怕也是没有道理的。

梆子戏传统剧目中,有一个戏叫《调寇》,是一个很好的戏,全国好多剧种中都有。可是这个剧目已经很长一个时期在舞台上看不到了。原因是:寇准审问潘、杨一案,犹豫不决;八贤王称赞他有天官之才,即喜不自胜,叩头谢恩。这对寇准这个沉毅果敢、在北宋时期坚决抵抗外族侵略的爱国者的性格,有所损伤。这种说法,也是脱离具体剧情,把“正面人物”抽象成为一个简单的概念,然后再按照这个概念去要求剧本。如果把剧本研究一下,可以看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

首先我们来看一看,寇准是处在怎样一个环境中呢?剧本所描写的潘、杨两家的斗争,是一个很严重的斗争,因为:第一,潘家是掌朝太师,有正宫皇后做后台;杨家是驸马宗亲,有八贤王做后台,两家势均力敌,而皇帝的态度却是很暧昧的。第二,这个斗争带有决定宋朝对外政策性质的意义。杨家失败了,宋朝便无力抵抗辽邦的侵略。所以这两个家族的斗争,实际上是一场尖锐的政治斗争。寇准以官卑职小的七品县令,被调进京来审理这个案件,恰恰被推到矛盾的尖端,他所处的地位的为难是可想而知的。所以皇帝交代给他任务的时候,他就要打退堂鼓。封了他一个西台御史,他的地位也没有变好些。正像他自己的一段唱词里所说:“我要是夹打潘仁美,龙国母知晓岂肯容?我要是夹打杨延昭,呀呀呀!准备着凹面金锏打我丧残生。我好比小鬼接下阎王爷的状,我一步走错下油锃。”[1]假使我们不把寇准当作一个超人的英雄,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这种顾虑完全是合理的。可是寇准到底是一个具有正义感的人物,袒护潘家是他本心所不愿的;在这个案件上投机取巧,不了了之,客观情况也不允许。他一方面要维护被屈含冤的杨家,一方面又要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避免自己在这个斗争里被轧碎,成为无补于事的牺牲品。在这个情况下,他唯一可走的路,只能是取得八贤王的支持,他必须弄清楚八贤王在这个事件中采取什么态度?坚决不坚决?可是他与八贤王的地位如此悬殊,彼此又不大熟悉,这样的话开门见山是不好说的。而八贤王虽然主张把他调来审理此案,但究竟对他还了解得不够,怕他经不起这一场严重斗争的考验,所以也不好把自己的心思直接告诉他。于是两人之间就展开了细致而复杂的心理斗争。《调寇》这一出戏,是围绕着这一个矛盾而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