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准争取八贤王对他的支持,是采取积极主动的态度的。当他刚从金殿下来,遇见八贤王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描写:
寇准 (唱)八王千岁容我见,
只吓得寇准胆战惊。
见千岁比不得见万岁,
一步走错罪不轻。
见千岁施了个骆驼跪。
太监 寇老西儿上跪。
寇准 来了。
太监 再往上跪。
寇准 来了。
太监 说是你再往上……【三锣】跪!
寇准 (唱)头不抬来眼不敢睁。
寇准的胆小害怕,往往被人认为有损正面人物的性格。但不能孤立来看他的胆小。他怕八贤王,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装出来给八贤王看的。他要八贤王知道他所处地位的困难,没有人支持是不行的;他要窥测对方的态度,争取让八贤王先向自己开口。聪明的八贤王也一眼就看出了寇准滑头的地方,也看出了他的机智和聪明。所以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人人来说,个个来讲,言说赵家的官儿好做。一个七品知县,进得朝来,一案未曾审清,先封一个西台御史。看将起来,赵家的官儿真乃好做。”接着,又把自己用凹面金锏打死偏护潘洪的前任西台御史的事告诉寇准,意思是说:你这个西台御史是不好做的,你可得小心呀!你要耍什么花枪,有什么偏心眼,我可是不依的!他还不敢把自己的意思直接告诉他。
寇准第一次坐堂,就碰上了正宫国母贿赂他的礼单。他只好带着礼单到南清宫去见八贤王:“他教我收下,我便收下。他说不收,我便不收。正宫国母怪罪,推在八王爷的身旁。八王爷怪罪,推在正宫国母身旁。……与我寇准一字无干。”八贤王又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看了礼单说:“我把你个谗妃,明知我寇爱卿,新上任的寒官,差人下来一封礼单,再说收下,本御我性体不好。再说不收,你是正宫国母,暗里加害,教我寇爱卿怎样的提防。(看寇)观见寇准,倒有个天官的度才。”这一段话,用体贴口气,把寇准的心思揭露得一丝不遗。同时也把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对寇准表示得更明白,因为寇准拿来礼单的举动,使他对寇准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聪明的寇准,一点也不放松这个时机,马上上前谢恩。
八贤王 啊,你谢的何恩哪?
寇准 千岁封臣天官在朝。
八贤王 那是本御一句戏言。
寇准 君无戏言。
八贤王 也罢,我封你个天官在朝。
寇准 臣谢恩。
八贤王 保你个天官在朝。
寇准 臣谢恩。
八贤王 你站起来吧,这个天官,又被你赖的去了。
寇准 臣我谢了恩了。
八贤王 你站起来吧,你是个赖天官。
〔同笑。[2]
不少人往往在这个地方非难寇准的“升官思想”。有的改编本,为了削弱这一点,把它改成不是寇准自动谢恩,而是太监叫他谢恩,他就莫名其妙地谢了恩。这样的改法,也很值得商榷。寇准的谢恩,不能说他绝没有想升官的意思,但是他还有更深的用意。他用接受八贤王的封官,来表明自己是站在杨家这一方面的,以求得八贤王对他的了解和支持。八贤王自然懂得这个意思。这两个人的真实心情,谁也没有说出来,可是互相都看得明明白白。又用揶揄和玩笑,互相暗示着这种有趣的“心照不宣”。到这时候,八贤王才给寇准说出真心话:“一不为潘家,二不为杨家,为只为六郎他是王的御妹夫呀!”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寇准才敢夹打潘洪,假设阴曹。而假设阴曹则是寇准聪明机智的又一表现。
寇准这个人物的性格,的确是很复杂的。他有正义感,也有过动摇;他聪明机智,也有些世故油滑。他不是一下子就坚决地站在正义的一面,但仍然不失为一个好人、一个正面人物。他是个真实的在剧情中性格有发展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简单的“好人”的概念,这个人物描写成功之处也正在这里。
我们再看一下,认为这样描写伤害了正面人物性格的人,怎样来修改呢?有的把他改成一开始就非常坚定,比如寇准刚从金殿下来,就给他唱出这样的句子:“有寇准打从东华门过,又听得文武发笑声。笑我寇准官职小,笑我怎审这事情,他言说我若公断潘仁美,得罪下正宫主母了不成。此事儿还须细察省,哟唉!无须犹豫无须惊。我今公断潘仁美,纵然一死落贤名……”很明显,从“此事儿须细察省”到“纵然一死落贤名”一段是后加上去的。但是他既然从来就这样坚决、这样镇定,甚至有一死的决心,那么,就不会顾虑自己在这个斗争中的利害关系了;剧本《调寇》一折中,当作主要内容来描写的他与八贤王那种微妙的心理矛盾,也成为多余和不可理解的。怪不得有的改本,干脆把寇准下金殿遇见八贤王、拿着正宫娘娘的礼单到南清宫去这些主要的情节删掉了。试问:去了这些情节,剧本还剩下什么呢?除了想象中浑身无疵、“教育作用很强”的正面人物的概念以外,什么也没有了。这个例子说明了,把正面人物性格简单化,是不能提高剧本的教育意义的。不论剧本创作或演员的表演,都应该向真实的多方面刻画人物性格的路子努力。当然,这里所说的多方面刻画人物的性格,并不是说可以脱离戏剧发展的主要情节,脱离人物的基本倾向,而漫无边际、不加选择地做细节的铺叙。
在传统剧目中,也有这样一些剧目:由于歪曲了人物的性格,降低了整个戏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对于这样的剧目,就不能以人物性格应该多方面地刻画为理由来反对修改。目前《连环套》已恢复上演,这个戏有一定的积极因素,它写出了黄天霸的奸诈虚伪和窦尔敦的淳朴豪爽。在表演艺术上也有相当高的成就。但这个戏也有它消极的一面——窦尔敦这样一个绿林好汉,在“拜山”一场中,却会把专门剿杀绿林的清朝统治阶级的鹰犬彭鹏,夸奖为“大大的忠臣”,使自己狼狈不堪,陷于非正义的地位。这样的描写是不真实的,由于歪曲了窦尔敦的性格,也模糊了作品的倾向,降低了这个戏的思想水平。对这样的描写,我们不能拿人物性格的复杂刻画或历史人物的思想局限来解释,因为衡量一个作品是否真实,除了细节描写的真实性外,还要求思想倾向上的进步性,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没有这个标准,就会弄得是非不分,只好做剧本的“尾巴”。有的地方在讨论中认为“窦尔敦和黄天霸两个都是英雄”,甚至“黄天霸比窦尔敦更英雄些”。这种看法,正是不要剧本思想倾向这个标准,就戏论戏的错误。所以像《连环套》这样的剧目,是没有理由反对做必要而慎重的修改的。
四、“大团圆”与“不团圆”,哪个有教育意义?
目前这个问题的争论很多,这些争论产生于《琵琶记》、《荆钗记》、《碧玉簪》这一类剧目的改编工作中:让赵五娘与蔡伯喈团圆呢,还是让她被蔡伯喈的马踩死呢?让钱玉莲投水而死呢,还是投水后再遇救呢?让李秀英(京剧作“张玉贞”)抑郁而死呢,还是接受王玉林(京剧作“赵启贤”)的凤冠呢?……“团圆”与“不团圆”哪个有教育意义,哪个没有教育意义呢?有的人认为:悲剧的意义,在于通过好人或好人的善良愿望的毁灭,来暴露社会制度的罪恶。团圆则起了粉饰现实的作用,是不真实的。
的确,外国古典戏剧中,不团圆的悲剧很多。在我们中国的古典戏曲中也不少,如《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秦香莲》、《窦娥冤》等便是,这些剧目对人民具有重大的教育意义是毋庸置疑的。但能不能得出一条结论:凡是悲剧都不能团圆;或者说,悲剧而团圆者,其结局必定是虚伪的光明尾巴,应一律改成不团圆的结局。我想这是一种简单化的想法。比如《秦香莲》和《琵琶记》,同样是悲剧结局,却不能都是不团圆的结局,因为这两个剧本,某些情节虽然相似,主题思想和人物性格是各不相同的。
从主题思想讲,《秦香莲》主要是通过一个爬上统治阶级地位的读书人对劳动人民的叛变,揭露出统治阶级剥削人民得来的荣华富贵,正是制造犯罪和破坏人民生活的原因。陈世美由招赘驸马到逐步走上杀妻灭子的灭绝人性的罪恶道路,和秦香莲由争取、宽容到完全和负心的丈夫决裂,是这个戏的主要发展线索。《琵琶记》却不同,它主要通过蔡伯喈被迫招赘相府而招致蔡家的毁灭,暴露出统治阶级自私虚伪和与人民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蔡伯喈在牛丞相威势下动摇、屈服、痛苦、挣扎,直到反抗,是剧本发展的主线。
从人物看,陈世美与蔡伯喈也不一样。陈世美不仅抛弃前妻,而且为了讨取皇家的欢心和保住自己的富贵,忍心谋杀妻子和儿女。王延龄、包公好言相劝,并愿纠合满朝文武在皇帝面前替他斡旋,保他无罪,他也悍然不顾。他死心塌地要做皇帝忠实的奴才,真像山西梆子《琵琶词》中王延龄骂他一样,是一个“墙头上走马,死不回头的畜生”。蔡伯喈招赘牛府,并不是自己情愿,他曾经辞官辞婚,只是迫于牛相的权势和皇帝的命令,才不得已而为之的。入赘牛府以后,他虽处在荣华富贵的环境中,却过着空虚、无聊和“美酒芳樽懒去斟,幽恨苦相寻”的生活。他难忘家乡、父母、前妻,而相府里的一切,到处都使他触景生情,使他愤慨,使他痛苦,引起他的自咎。湘剧《琵琶记》——“伯喈观图”一出中,这样描写他的心情:“我想天下人巧,巧不过于画工;天下人毒,毒不过于岳丈大人。久闻下官早有思乡之意,故意将我河南一带地方,具已画在烟雾丛中,树木一概隐隐浓浓,这就是下官家乡?……昨宵一梦到家乡,梦见爹亲梦见娘,新婚两月赵五娘,我与她情难割别话难分首两下里恩情难舍。(白)行来行去乃是一所镜台,待下官照照容颜。(唱)将身站在镜台边,照见容颜不似前。(白)曾记在家之时,我一旁攻书,五娘一旁抚琴,正是夫妻好合,如鼓琴瑟。自从上了牛府三载,有心来弹此琴,手抚着琴声自绝。”一想起父母和五娘,便惭愧得无地自容:“家乡地,赵氏五娘,她骂道亏心汉负心郎,一去京华三载不还乡,你不害羞来也害羞!我想昔日老莱子……也曾斑衣行孝,喂呀!二爹娘若得见斑衣归来,怕只怕赶不上披麻执杖。”[3]他的新妻牛小姐也没有使他幸福,他爱她的善良贤淑,但想起赵五娘的时候,又觉得自己与牛氏的距离很远,甚至有些恨她。他与牛氏的关系,正如在“琴诉荷池”中所说,处在新弦弹不惯又撇不下的矛盾心情中。这样的生活,一直继续到“书馆悲逢”,当他明白一家悲惨遭遇的时候,他的悲痛愤怒达于极点:“取下官诰,脱下紫罗袍,待来朝急修一本辞官表,到如今还要什么表章呀,手执二亲仪容,权当一本辞官表……圣上放我归去,全得忠来全得孝;若不放我归家里,碰死金阶做一个不忠不孝。”[4]这是对统治者悲痛的抗议,是从灵魂里呼喊出来的愤怒和反抗。生活的现实,给了他勇气,把他推上与统治者分离的道路。有的人看到了蔡伯喈的动摇懦弱,看不见他性格上的这一层发展,这是不公允的。
蔡伯喈的懦弱动摇和优柔寡断,对这个悲剧也要负一定的责任。他一错于答应牛府招亲,再错于招亲之后,自己已置身在矛盾的尖端,而采取回避矛盾、等待侥幸摆脱的态度。一方面他害怕牛相,不敢要求回去,不敢把家眷接来;另一方面他在牛府招亲,也觉得无法对赵五娘交代,接她来京也有顾虑,所以在被拐子骗走的那封家书里面,没有提到招亲一节。他唯一的办法,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幻想上:父母在家乡平安,自己在牛府中“姑且隐忍,改日求一乡郡除授,那时却回去见双亲”[5]。这种由于他软弱产生的企图侥幸避开矛盾的幻想,也是构成这个悲剧的一个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