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誉世界的《大河之舞》作为首届北京国际戏剧演出季闭幕式的演出,无论从市场还是剧场效果检验,都反映出观众近年来少有的狂热。凡有幸观赏它的人,都会从这文化盛宴中品尝到特有的美味。作为“职业观众”,得到审美享受的同时,也引起我们理性的思考:以泱泱中国舞蹈文化遗产之丰厚,华夏各民族原生形态舞蹈之多彩,专业舞蹈队伍之庞大,我们本应创作出更多无愧于时代的、具有雄浑民族魂魄和面向世界的精湛之作,但是,我们却不免感到不足和遗憾。当夜,我抑制不住地打开电脑,敲击键盘,记下难平的思绪……
牢牢把握住本民族舞蹈固有的“优质基因”
英国哲学家赫夫洛克·埃里斯曾经说过:“如果我们漠视舞蹈艺术,我们不仅对肉体生命的最高表现未能理解,而且对精神生命的最高象征也一样无知。”(转引自沃特·泰勒所著《美国舞蹈》)当我面对看不起舞蹈的“人物”时,常以此反唇相讥。但同时也常扪心自问:现时,我们又有多少号称为“精品”的舞蹈,呈现出肉体生命和精神生命的最高象征呢?《大河之舞》却使我认识了不屈的爱尔兰民族,并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民族肉体与精神生命的跃动、搏击!
《大河之舞》的震撼力首先源自其舞蹈本体的强大——牢牢把握住本民族舞蹈固有的“优质基因”(与之相伴的歌、乐也都如此)。像各国民间舞一样,爱尔兰踢踏舞也是与土地相伴的村民创造的,最初只是以木屐踏地,比较拙朴。显然,《大河之舞》那令人叫绝的踢踏舞步,是经过艺术家加工、创造的。与他们精湛的舞台技艺相比,我以为,他们的高明之处更在于对“祖传”舞蹈基因的提炼与把握——万变不离其宗。那与爱尔兰民族音乐紧密对应的节奏;那挺直的身躯和相互拉紧的手臂;那快速而独特的踢踏舞步(小腿的后踢十分显要)……我相信,即使是普通观众也会对这一切过目难忘——不会与其他民族的舞蹈混同。
民族舞蹈的形态特征,绝不仅仅是表象形式,其中蕴积着深厚的民族文化内涵,即每个民族表达感情的特有方式。窃以为,与《大河之舞》相比较,当前我们的民族舞蹈加工、创作,存在着明显的民族属性淡化倾向,主要原因是态度不郑重,研究不透彻,信手拈来,肆意嫁接,致使“主脉”扭曲、变异。
《大河之舞》的震撼力还因其汲取了多元文化的精髓。恰如其舞蹈的标题——《大河之舞》,爱尔兰艺术家视传统为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他们以当代艺术家的使命感和创造性智慧为这条“大河”注入了新鲜水脉。是的,一个自信的民族应该以宽广的胸怀汲取世界上一切文化精华,在多元文化的滋育下,不断丰富、优化自己的民族文化。但汲取不是生吞活剥,首先需要有一副好筋骨(不缺钙)、好牙口(善咀嚼),也需要对他民族文化的深入学习、理解和审慎的选择,犹如“骨髓再植”必须相互适应。在《大河之舞》的演出中,我们看到了俄罗斯舞蹈的助力和西班牙舞蹈的添彩,但却丝毫没有吞噬爱尔兰舞蹈的个性与光芒。尤其值得关注的是,两位黑人舞蹈家的踢踏与科诺·海斯(爱尔兰舞王)的竞技,双方那精彩绝伦、令人目眩的表演,实在是难分伯仲。意味深长的是,踢踏舞在生成、发展中,确实经历了传入美国,提高技艺,又返回家乡的历程。但是双方的相互学习、吸收,都愈发凸显出各自的独特个性和高超技艺,而不是轻易“交媾”,催生出“劣质混血儿”。这一点似乎更值得我们认真反思。现时,中国民族舞蹈的“创新”太多地依靠“假奶油”的涂抹,不仅阉割了自己民族舞蹈的独立品格,也可以看出对他民族舞蹈精髓的不甚了了。文化艺术的融合绝非往水里搅和糖那样轻易,而需一定时日的规律性进程。
单纯、亲切、流畅而非“玩儿深沉”、“大制作”
《大河之舞》的震撼力,凸显出一个“真”字——真实激情的迸发,精湛绝伦的真功夫,堪称极致!无须矫饰与煽情,观众自会为其疯狂。尤其可贵的是群体水平的高超——需要极其“残酷”的训练并坚持不懈。如果没有民族的自尊、自爱作为原动力,很难想象有如此完美的实现。
最值得钦佩的当然是作曲、导演、制作人的艺术品位与创造才华,是他们实现了“村民舞蹈”的当代化演绎并注入了一个民族的哲学思考。这种思考不是“玩儿深沉”,不是用舞蹈“翻译”文学主旨,而是真正以舞蹈语言呈现蕴积内心的思想与挚爱。它很单纯,很亲切,很流畅……天籁之声的歌、乐与舞蹈浑然一体,在“随意”中闪烁着耀眼的光焰。考究而适度的舞台装饰,反映出表演主体的从容与自信——就像“蒙娜丽莎”无须镶嵌在镀金的镜框里一样。这与眼下我们的各种“大制作”(不仅是舞蹈)普遍存在的堆砌无度的华丽包装,更是形成鲜明对比。
《大河之舞》自1995年首演以来,在世界各洲都显示出强大的艺术征服力,至今久演不衰,“成为一个民族自强的象征”(引自孙家正《不息的河流》题诗)。它的成功经验,对于身负建设先进文化重任的当代中国文艺家,在探索传统文化面向时代,民族艺术面向国际,经典艺术面向市场以及艺术团体体制改革等方面,具有全面的启迪。
谢谢《大河之舞》带给我们的启示。
(原载《光明日报》2003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