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阅读电影(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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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欲哭不能,欲笑不得

——影片《包氏父子》的艺术追求

有人说,影片《包氏父子》是悲剧,老包望子成龙,最后希望成灰的悲剧结局,使天下父母一掬同情之泪;有人说,《包氏父子》是喜剧,老包的愚昧、无知,小包的呆滑,倾注了讽刺作家张天翼高超的幽默艺术,将使你忍俊不禁。而我看《包氏父子》,却有一种欲哭不能、欲笑不得的压抑感。有时,我忍不住笑了,但发现眼角流下来的却是苦涩的泪水。

我以为,把《包氏父子》看作一出悲喜剧,似乎更妥当些。在影片中的两个人物——老包和他的儿子包国维身上,编导者倾注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沉痛感情。创作者描写这两个人物的立场颇有点像鲁迅对待他笔下的人物阿Q,一边在鞭挞他、嘲讽他,一边寄予深深的同情与叹息。这突出体现在老包身上。老包是一个豪富家的门房,他善良、能吃苦,把家庭的希望完全地彻底地寄托在儿子包国维身上。为此,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节约下来的钱,一股脑儿给包国维上学。钱不够,又去借债,还甘受凌辱,苦苦地向学校哀求免交制服费。他甚至为了哄儿子高兴,三十年来第一次去偷主人家的东西(儿子要的头发油)。然而,这个儿子却是如此不争气,不仅不好好读书,一再留级,还跟随纨绔子弟一道胡作非为,调戏女同学,最后,又因球场上逞霸,打伤无辜者,而遭到了学校的开除。编导者同情老包的是他苦难的日子、坎坷的遭遇,以及他作为下层劳动人民克勤克俭、安分守己的品质;编导者鞭挞、嘲讽的是他那种挣扎着往上爬,企图通过儿子跃上他向往的上层社会的美梦。编导者对包国维这个人物,批判的成分更多一些。这个不肖子孙,可鄙的一面不在于他成绩差,几门功课得的都是“丁”,不在于他天资笨拙,而在于他那种趋炎附势,为了赢得富贵者的青睐而小心翼翼的奴才相,在于他一心想挤进花花公子的行列以至视亲生父亲的穷困为耻的丑恶心理。《包氏父子》拍摄中,曾有人提出,在银幕上再现这对父子有何现实意义?我以为,把文艺作品中人物的意义仅仅理解为“榜样作用”这是不对的。文艺作品的功能是多方面的。《包氏父子》所勾画的社会对我们认识旧社会很有好处。老包像阿Q一样,作为一个艺术典型,从中我们可以领略许多生活的哲理;他性格的美好的一面和丑恶的一面,都将引起我们对人生的思索。至于包国维这个人物,无疑是一面镜子。当今青年中似包国维者,不乏其人,如果这些人能从这个形象中照见自己的丑恶,从而警惕起来,这岂不是一件好事。

《包氏父子》是老作家张天翼写于1934年的小说。张天翼在现代文学史上是继鲁迅之后,与老舍可以相提并论的在讽刺文学中有卓越建树的文学家。张天翼的讽刺有着与众不同的锋利、泼辣、夸张的特点。从张天翼的整个创作生涯考察,他的讽刺艺术自《包氏父子》开始,才日渐成熟。《包氏父子》和他的《华威先生》一样,是他的讽刺文学的杰作。看了影片《包氏父子》后,我钦佩导演谢铁骊对于张天翼质朴的尊重和对于张天翼刻画人物的特有讽刺的手段的理解。

《包氏父子》作为讽刺小说最大的特点,是冷峻的笑,是作家采用喜剧手法体现的浓郁的悲剧色彩。对此,谢铁骊是有较深的体会的。影片在刻画老包这个人物时,着意于他的愚。一边描写小包的堕落——他在学校的胡作非为,一边描写老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而对小包还抱着美好的想象。甚至连小包在看淫书,他也视若神圣不可侵犯,以为小包是在“用功”,竟异常地激动了起来。一次,老包当着同学的面,在马路上叫了声儿子,竟遭到儿子的斥责。对此,老包毫不怀疑儿子发火是因为自己穷,丢了他的脸,反而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不能让他过阔少爷一样的日子。谢铁骊在改编时,加了一场“包国维叫爸爸”的戏。包国维由于在松鹤楼吃了一顿郭纯请的饭,兴奋极了,回家例外地叫了声“爸爸”,老包便呈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这场戏是原小说中没有的。这场戏更加生动地刻画出了老包的可怜相。什么叫可悲?这就是他的可悲之处:不仅不觉悟,反而莫名其妙地为自己的可怜地位兴奋不已。这自然是一种辛辣的讽刺。这种讽刺除了给人带来笑声,更带来泪水,带来一种“欲哭不能、欲笑不得”的压抑感,这正是编导者准确把握原小说讽刺格调带给观众的艺术上的影响力。

应该说,张天翼的原小说在刻画人物性格时所采用的手法颇有“电影性”。比如,原小说写人采用漫画家的笔法,抓住人的最刺目的特征和最能体现人物性格、心理的某种行动,加以勾勒。这就是说,作家很讲究视觉镜头。谢铁骊在改编时,对这一特征作了加强与发挥。比如,包国维在小说中有两个动作极有特点,作家是再三再四描写的。一个是用脚踢门——他回自己家从不用手推门,而是用脚“嘭”的一声踢开门,板着脸孔,目不斜视走到自己桌子前;二是用手抹头发——小说中包国维用手抹头发这个细节反复出现了许多次。而对老包则反复描写他的历时十年的破旧棉袍。改编成的影片把这些极有概括意义的细节、特征都采用了。包国维踢门似乎已成习惯,只有一次例外——刚伸脚要踢,一下意识到自己穿的是新皮鞋,就收回脚来用手推开,这实在更富讽刺意味。原小说中的抹头发,在影片中改成了揉鼻子,无论是得意时,受人嘲笑时,或者是受罚挨批懊丧时,包国维都要揉一下鼻子,这比抹头发更生动!不要小看了这些动作细节(大作家狄更斯正是依靠对人物特殊的动作、细节反复描写,而被人称为狄更斯式的人物描写的),它们在影片中对刻画人物性格、心理,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作为一部改编之作,影片《包氏父子》在体现时代特色、原作的文学性,及悲喜剧的风格、样式上有许多成功之处,值得创作者和观众细细玩味。

(原载《银幕内外》198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