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民间目连文化(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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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目连救母故事缘起与衍化(2)

第二节 变文与目连救母故事衍化

目连救母故事缘起于佛教传说,唐代前后这一故事随波逐流、波涛起伏,进一步发展衍化。

中国文学艺术发展至唐,臻于昌盛,诗歌、散文、绘画、书法诸方面的造诣和成就,都是前所未有的。唐代文艺发展的一个显著趋向就是世俗化,文艺的题材内容、文字语言、视野对象大都转移到世俗社会,转移到日常生活。正如有人所论述的,唐诗之最要精神,在其完全以平民风格而出现,以平民的作家,而歌唱着平民日常生活之种种情调与种种境界。纵涉及政府与宫廷的,亦全以平民意态出之,那五万首的唐诗,便是三百年唐代平民社会之全部生活之写照。[6]

佛教自汉魏由印度传入,经两晋南北朝的发展和巩固,至隋唐得以繁盛。佛教在中国的发展过程也是佛教中国化、世俗化的过程,盛行于晚唐五代的中国佛教禅宗就是如此。四世纪末年月氏人昙龠等人输入“转读”之法,已使晦涩难解的佛教深入民间。至中晚唐,俗讲在寺庙里流行已广,唐赵璘《因话录》文淑僧者“聚众谭说”“听者填咽寺舍”的记载每每为论者所引。日本僧圆仁入唐,著《入唐求法巡礼行纪》,亦屡纪俗讲。俗讲不仅在长安,各地寺庙民间社邑亦频繁举行,流行极普遍。而变更了佛经的本文的俗讲,是为敦煌发现中之变文。[7]敦煌变文中有关目连救母故事的有:《目连缘起》、《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目连变文》和《盂兰盆经讲经文》[8]等。

目连故事随佛教进入中国后,其地位与影响在发展中愈益彰著。《洛阳伽蓝记》卷五“城北”记载:

至瞿罗罗鹿见佛影,入山窟十五步,四面向户,遥望则众相炳然,近看瞑然不见。以手摩之,唯有石壁,渐渐却行,始见其相。容颜挺特,世所希有。窟前有方石,石上有佛迹。窟西南百步,有佛浣衣处。窟北一里有目连窟。[9]

北朝佛教盛行的时候,佛十大弟子之一的目连在中原业已占有一窟。北朝如此,南朝更甚。南齐高祖萧道成,常于七月十五日送盂兰盆往诸寺中,供自恣僧。[10]梁武帝萧衍“溺于释教”在历史上是出名的,武帝于大同四年(公元538年)开设盂兰盆会,大开斋筵,广修盂兰盆供,供养十万众僧。[11]北齐颜之推以儒家传统思想作为立身治家之道,所撰《颜氏家训》被后人视为范示而遵依,该书卷七“终制弟二十”嘱言其儿辈:

四时祭祀,周礼所教,欲人勿死人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苦,有时斋供,及七月半盂兰盆,望于汝也。[12]

梁·宗懔《荆楚岁时记》:

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营盆,供诸佛。按《盂兰盆经》有“七叶功德,并蟠花、歌鼓、果实送之。”盖由此也。[13]

盂兰盆会因为提倡报恩孝亲,容易为中国人所接纳,至颜之推生活的时期,这项佛事活动已纳入中华民族民间祭祀、超荐祖先亲人的仪礼活动中,目连故事随之深入人心,为人熟知。

唐代,盂兰盆供更为奢丽。高宗时“国家大寺,如似长安西明、慈恩等寺……(皇室)每年送盆,献供种种杂物,及举盆、音乐人等,并有送盆官人,来者非一”[14]。“初唐四杰”之一杨炯作《盂兰盆赋》(《旧唐书·杨炯传》)铺排夸耀宫中出盂兰盆之盛,韩谔《岁华纪丽》称是“广为华饰”(卷三)。中晚唐时,目连故事在士夫文人中流传已广,致张祜将白居易《长恨歌》诗句譬喻为《目连经》。[15]并且,目连地位迅速上升。《父母恩重经讲经文》:

过去世中,有一罪人,顶上常被热铁轮旋绕。问目连言,只为前生不孝父母,出来形状堪惊恐,见者皆言业障重;热铁轮于顶上旋,不论时节常疼痛。……佛交浊世男兼女,成长了真须孝父母;暮省朝参莫但(惮)劳,温床枕扇无辞苦。莫道耶娘怨恨生,承旨侯(候)颜交得所;不但人皆赞叹君,兼交贤圣垂加护。恭承侍养返心安,孝顺名应世上传;书内曾参人尽说,经中罗卜广弘宣。[16]

俗讲中目连仿佛要成孝的化身,问言孝事,与孔子门徒、大孝子曾参参差并举。在汉化俗化过程中,目连地位扶摇而上,步辇儒家崇敬的孝子之后。

变文是佛经目连救母故事的进一步衍化,是目连故事唐代世俗化最具代表性、最完整的例证。从佛经到变文可以看到目连故事汉化俗化的衍化轨迹。

一、姓名的变化。姓名变化,正是两种文化交融衍化的一个显著标志。唐释元应《一切经音义》卷六“目连”云:

上莫鹿反,下巨焉反。或言“目伽略子”者,讹也,则正言“没特伽罗子”,或云“毛驮伽罗子”,此乃从母为名。“没特伽”,此云“绿豆”;“罗”,此云“执取”,或云“挽取”。本名“俱利伽”,或言“拘隶多”,此从父名也。旧云“俱律陀”,不正也。[17]

又宋释法云编《翻译名义集选》云:

“目犍连”,正云“没特伽罗”,此云“采菽氏”,姓也,字“拘律陀”,树名也,其父母祷树神得之,因以为名,神通第一。[18]

两书解释略有异同,但目犍连为采菽氏或执取绿豆之意不差。《佛说盂兰盆经疏》说:“此人姓大目犍连,唐言采菽氏。彼国上古有仙,常食绿豆,尊者是彼之种族也。”该书并引《法华疏》云:

梵语摩诃没特伽罗,大目犍连也,此云大采菽氏。上古有仙居山寂处,常采菉豆而食,因以为姓,尊者之母是彼种族,取母氏姓而合其名,从父本名俱利伽,亦云拘丽多。旧名俱律陀讹也。

据此来看,菽、菉豆是古印度人喜食之物,因以为种族之姓,目连母亲属这一种族,故以种族之姓为目连之姓。这种以一样喜食之物来命名具有浓郁的民间生活气息,给人以亲切、纯朴之感,正如“罗卜”之于中国人。

佛经中目连俗字拘律[19],或是拘律陀[20],至变文完全改变了。“在俗未出家时,名曰罗卜”(《救母变文》),“贫道少生,名字号曰罗卜”(《目连变文》),“唯有一儿,小名罗卜”。(《目连缘起》)。去掉了异族洋味,变成具有浓郁民间生活气息的中国的“罗卜”,“罗卜”的由来与古印度国菽豆、菉豆的由来一样,都是民间喜食之物,与民间劳动生活息息相关。[21]它不仅仅是名字符号的异地更替,在名字的后面往往还有民族文化的具体内涵。

目连父亲名字亦值得注意。在佛经里目连父母没有名讳,至变文“阿耶名辅相”(《救母变文》),目连“阿耶”始有辅相的名讳。按辅相一词,佛经中屡见不鲜[22],但辅相是官名,而非人名。《杂宝藏经》卷三《辅相诡媾缘》:“迦尸国中,有波罗城,有二辅相,一名斯那,二名恶意。”辅相即宰相。[23]《魏书·卫操传》:“桓帝嘉之,以为辅相,任以国事。”《杂宝藏经》译于南北朝时,与《魏书》所记时代正合。佛经中之辅相,往往聪明巨富,心乐佛法,而他们的妻子却“愚痴邪见,不信三宝”,这与目连父母情况相似,也可能目连父亲曾做辅相之官。《佛说盂兰经疏》称目连“是王舍城中辅相之子,时人贵其种所以称其氏。”总之,发展至变文,辅相成了目连“阿耶”的名字,目连父亲有了姓名。但中国似乎不大见有姓“辅”的,而“辅”与“傅”谐音,其进一步的衍化就是以后的傅相,“傅相”是在进入戏曲后完成的。员外姓傅,又有了一个中国姓氏,成了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从“傅相”一词的衍化,也可看出目连救母故事中国化、世俗化的轨迹。变文的衍化还是初步的,当然这不仅因为“辅”未变成“傅”。

目连之母称青提夫人或靖提夫人,无姓,进入戏曲后称刘青提、刘四真、刘氏四娘等。

二、救母报恩思想。目连救母与中国传统儒家孝亲思想是契合一致的,这也是目连故事在中国能够流传、受欢迎的原因所在。变文目连故事的思想已经发生变化,已纳入中国传统儒家思想之列,与孝子董永、郭巨、孟宗、王祥等相提并论,虽然识心见佛,强调布施,敬信三宝,而在根本上是立足于儒家文化土壤。不仅母亲身亡,目连“三年至孝”遵循儒家礼仪,更主要的,“思忆如何报其恩德,唯有出家最胜”,出家降为实现报恩孝亲目的的手段。上天入地,也不再是用以显示神通,而是为了表现其救母的意志和毅力。这在后来的目连戏表现得尤为突出,感人至深。报恩孝亲既可以救母脱离地狱,还可以“一往迎亲忉利天受快乐”。

三、佛经救母梦幻迷离。目连起落于天佛和地狱两个极至世界,目连一出现已经“得道”、“得六通”,能以道眼“观视世间”,往返佛与饿鬼之间,救脱母亲,完全离开了现实尘世。然而唐代的变文却将佛经描写的神话世界转换至人间,并以人世凡尘为故事起带,敷演人、神、鬼三人世界,将一个虚无缥缈的迷离故事改变成一个鬼神夹杂、奇异浪漫的传奇故事,从而贴近了人世生活,为众多的观众所喜爱。目连在变文中已不是释典上的神衹,而是一位回归人世,具有不畏艰险、百折不挠斗争意志的人物。

此外,目连变文情节奇特,气魄弘伟,想象力丰富。这一故事在佛经里比较简单,不很完整,至变文,才使这一故事自成起讫,首尾完整,敷演出洋洋长篇。如郑振铎所评价:“唐人的《大目犍连变文》在其间,虽显得幼稚、粗野,而其气魄的伟弘,却无多大的逊色。”[24]作为对民众传教的工具,变文语言是半白话,韵散相间,诗文结合,逐段铺叙,有说有唱,堪称口语说唱文学之祖,对后世影响甚大。

是变文真正启开目连故事走入世俗的那扇门,奠定了后世目连戏的基础。

第三节 目连与地藏源流关系

目连与地藏的关系问题,是目连文化研究深入的显现。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引起一些学人的关注和探讨。这种探讨,有的较为慎重和稳妥,如其标题所示:《论川剧目连受封地藏王之缘起》[25];有的则遵循这样一条“逻辑线”:“地藏的前身曾经是女性,目连的后身是地藏,目连于是是女性,婆罗门女、光目女就是女目连”。[26]“目连的法名就叫做地藏。”[27]将目连等同于地藏王,把一个原本不十分复杂的关系复杂化了,造成了不应有的混乱。其实,目连与地藏的关系,不仅在印度佛教典籍中昭昭然,东渐华夏后,在民间的作用和地位也自有别,二者不同的演绎发展所体现的文化内涵是不相同的。“合二而一”趋向是一种文化因果,而非“历史”真实,更非目连等于地藏的依据。

地藏,梵文Ksitigarbha,音译为“乞叉底蘗婆”。《地藏十轮经》谓其“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故得名“地藏”。地藏菩萨在过去很多世中,曾为长者子、婆罗门女、国王、光目圣女,多次发誓愿:“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28]“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成佛。”[29]在释迦既灭、弥勒未生之前,尽度六道众生,拯救诸苦,始愿成佛。有关地藏菩萨的经籍主要有:佚名译《大方广十轮经》(附《北凉录》)十卷,隋菩提登译《占察善恶业报经》(又名《地藏菩萨经》)二卷,唐玄奘译《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十卷,唐实叉难陀译《地藏菩萨本愿经》二卷,善无畏等译《地藏菩萨仪轨》等。在中国,地藏与观世音、文殊、普贤并称为中国佛教四大菩萨。

《地藏菩萨本愿经》有地藏在过去世时,为婆罗门女、光目圣女救母故事二则。“忉利天宫神通品第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