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这一年,我发现了奢侈品业的部队。
他们列队整齐,充任着神殿的守卫。
他们在同一些街区生活,在同一个圈子周围工作,集中于巴黎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从星形广场(l' Etoile)到协和广场(la Concorde)之间。他们人以类聚,彼此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似乎是奢侈品业存在着的一种血亲关系,令他们得以成功。他们说着同样的话,他们所认识的客户也同样如此。
武士们拥有自己的公司,他们都是继承人。
他们的父辈、祖父辈,也曾坐在同样的位置,在同一张写字台后面。
他们时常一起狩猎,抽同一种雪茄,组织同样的晚宴。
夏天,三三两两地约好,他们移居到比亚里茨(Biarritz)[27],蒙特卡罗或是多维尔(Deauville)[28]。
他们事事称心,生意顺风顺水。这里是平静的港湾,大家呼吸着令人放心的常规气息。
真可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口袋里的钱足够保障优越的生活。安全的心情主导着一切,仿佛未来已经打了保票,不会出现任何意外了。
在他位于圣佛罗伦坦大街风格别致的豪华府邸,让·德·穆易(Jean de Mouy),又名巴杜(Patou),穿着苏格兰高尔夫球服,抽着粗大的雪茄,坐在二楼。
巴杜,是自1920年代唯一存留下来的品牌。
保罗·波烈(Paul Poiret)[29]、杰奎斯·菲斯(Jacques Fath)[30]、巴黎世家(Balenciaga)[31]、玛德琳·维奥内特(Madeleine Vionnet)[32]、卢西恩·勒隆(Lucien Lelong)[33]、莫利纳斯(Molyneus)[34]、夏帕瑞丽(Schiaparelli)[35],从他们黯然离去的那天起,他们就被排除在优雅竞争之外了。只剩下了巴杜。
为了进入那巨大的房间,我踏着涂有一层薄薄的透明防滑蜡的梯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我想起了让·巴杜(Jean Patou)[36]的那辆希斯巴诺——苏莎(Hispano-Suiza)[37]。我看到的是这个人在他比亚里茨的奢华别墅会客时的照片,穿着条白裤子!
在让的办公室,墙壁轻微颤抖,上面挂的画在晃动,地铁正从底下经过。我看到巴杜的一张照片,他正对女人们爱慕不已,而他的香水是那么有名。我想起“永别了,端庄”、“爱啊爱”和“快乐”[38],都是些世界上最昂贵的香水!
我再次感觉到令我们晃动的微震,仿佛一条声明在预示,这地方建得不是那么好,业主对这栋建筑也没那么上心。这是我的反讽感在向我发出警告。
我自己并没有太多问题要问。我只想知道,为何曾为巴杜工作的克利斯汀·拉克鲁瓦会跑到竞争对手那里?而其他人,如马克·博昂(Marc Bohan)[39]或卡尔·拉格菲,为何最终也离他而去?……但我犹豫着,等待着。日后,我会渐渐明白的。
莫里斯·罗杰(Maurice Roger)曾在上千个小玻璃瓶中间接待我。一位化学家。
很快,我就被这位头回见面说话就那么直白的人所吸引。我喜欢这种直截了当,它把我带回到我的老本行——重工业。
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很自在:他反感上流交际、举止唐突冒失、为人直率且学识渊博,他在这间迪奥香水总裁的小小办公室里,终日游弋于这些不知其名的小瓶子间。
莫里斯·罗杰提起巴什拉(Bachelard)[40],对这人我一无所知;还有波德莱尔(Baudelaire)[41],他我还知道一些。
令他感兴趣的只有《恶之花》,其他都不行。然后他继续介绍他将如何在爱尔兰的一堆“间歇喷泉”正中间推出他的“华氏”(Fahrenheit)[42]香水。
他给我解释露华浓(Revlon)[43]乃是死于其对利润的痴迷:“愚蠢的利润率、整体上的失误、错误的优先顺序。蜜丝佛陀(Max Factor)[44]也是死于同一种疾病,那就是为了业绩不惜一切代价……”“能让我瞧得上眼的,只有雅诗兰黛(Estée Lauder)[45],因为它是一份家族生意。”他补充道。
“您去问问他们如何生产一支口红,如何推出一款香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当奢侈品业被当成螺栓生意一样经营时,就要大祸临头了。”
“唯有自由,”莫里斯·罗杰继续对我说,“才能造就创意。一款香水构成的是一个整体,要审慎挑选名字和瓶子的样式。奢侈品是一门完整而全面的科学,什么东西都不应逃避对于最小细节的检验。它需要兼收并蓄、品味、优雅,以及完美。”
莫里斯·罗杰是自负的。当他与伯纳德·阿诺特(Bernard Arnault)[46]——他在巴黎综合工科学院(Polytechnique)[47]的同学意见相左时,他径直离开,憔悴而受伤,静静地消失在旷野中。
阿兰·伯琼(Alain Boucheron)好像一位英国贵族,有点“呆板”,总是衣着笔挺,坐在他旺多姆广场(place Vendome)[48]那张极其时髦的办公桌后面。
其人看上去既不怎么灵活,也不太和蔼。
其店窝在角落里,在卡地亚对面,只有真正的富豪才会往这里走。
需要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一位着灰色西装的先生会为您把门打开,打量您的面孔,这种做法会使陌生访客浑身觉得不自在,以至于扫兴地抽身离去。
要先登一层楼,才能穿行在这位贵族的办公室里。而要想获邀进入那里,须要有极好的理由才行。阿兰·伯琼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其冰冷而疏远的斗士面具后面,浮现的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幽默,一种十分现实的对话能力,以及一种毋庸置疑的勇气。
此人是清醒而果敢的。而他给人的印象与他的真性情相去甚远。他忠诚可靠,能够面对批评,支持朋友,立场坚定,慷慨宽厚。
他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节奏。
他的职业使得他每个晚上都要外出,对张三李四都要友好,任何庆典、任何舞会、任何晚宴都不能推掉。在这些永无休止的社交活动中他都显出喜悦的神情。夏天,他把办公地设在巴黎市政厅(l'Hotel de Paris)、蒙特卡罗,毫不犹豫地在拉巴特(Rabat)[49]、卡萨布兰卡或是马拉喀什(Marrakech)[50]翘首以待,也许几小时,也许几天等着哈桑二世[51]召见,耐心地拎着小皮箱,以便成为王公们的销售员,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权贵们的奢侈品奴仆。
伯琼是个销售员,但他首先是这个时代奢侈品业的一个人物,挥舞着各种镶着宝石、钻石的新式武器横扫对手。
罗伯特·里奇(Robert Ricci)[52]在蒙田大街一间关得严严实实的办公室里,跟我聊莲娜丽姿(Nina Ricci)[53]。他已是老态龙钟了,但仍站得笔直。他不慌不忙地讲述这个以其母名字命名的品牌。
以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冰清优雅,他惜墨如金地描绘着他的里奇帝国。作为保护者和持有人,他独自一人支撑着整个品牌。
无一丝微笑,无一句过分的话,他不动声色、毫无犹疑地表述着Nina Ricci。
这种淡定令我不安,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所知,他则什么都没讲,只是在对我照本宣科,好为了更轻易地把我打发掉。“没啥可看的,走吧。”
我看出来了。
帝希特(Tilsitt)路的拐角,星形广场的一座元帅宫内。
一所巨大的府邸,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我观看着。
大理石楼梯好似凡尔赛宫。
我进到部长级的办公室,如此之深阔,我得走半天才能到达我的座椅。
像这样的办公室我只见识过一间,那是在艾丽舍宫,去见密特朗总统。
在我对面,是伯纳德·朗万(Bernard Lanvin)[54]。
在这个奢华到接近浪费程度的空间里,坐姿慵懒、身着蓝西服套装的这位著名公司总裁为我从头道来:“好好听着,年轻人。”他开始整段整段唱起了朗万的老调子,就是他公司那些事,缺乏热情,语调疲惫。他的毋庸置疑反令我疑窦丛生。我听着听着想起了让娜·朗万(Jeanne Lanvin)[55],1930年代全巴黎的女王……我想到了博多里煦(Porto Riche)[56],想到了《恋爱的妇人》……
连他自己都不太当真,他还给我解释朗万的战略,只能越听越糊涂。我搞不懂这类大事。这位武士在我看来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总之,令人担忧。
而我感觉到了在办公室的面积、场所的庄严壮观与谈话内容的脆弱性之间存在的裂隙。
这家公司的营业额在我看来也是微薄得可怜,我对其万丈雄心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充满了疑问。
离开此地时,我自言自语道:“不幸之始。”
这还说轻了。
贾斯通·雷诺特(Gaston Lenotre)[57]在他的普莱西尔(Plaisir)工作室接待了我,戴着他的厨师帽,他那雪白的直筒无边高帽,芭蕾般的工作到处都伴随着他。
他到处拍着别人的肩膀,管他们叫“小子”,称呼别人都是“你”啊“你”的,对他那群毕恭毕敬的崇拜者们嚷着“走开”。
他是奢侈品大师,牢牢掌握着这个以他名字命名的品牌。人们待的是“贾斯通·雷诺特”,而不是什么别的地方。
他一盘一盘地品尝他那些餐品,然后变化、修改、增添、补充;他时而咆哮,时而称赞,嘟嘟囔囔,叽里呱啦,一会发作,一会平静,自得其乐,乐此不疲……总之,这位演员在带动观众方面可算是无出其右。
贾斯通真正是闻名遐迩。
他大胆、鲁莽地出发投入战斗。而他的狩猎场,这次是美国。贾斯通大声而有力地告诉我,他将在休斯敦[58]大获全胜,一切都将从休斯敦开始。
而在休斯敦,他输掉了他的公司。
美国自有其财富和其成功之道。
玛丽·克劳德·莱俪(Marie-Claude Lalique)[59]跟我定了一次在莱俪的会面。由于对其过去充满自豪,她一上来便把她成功的秘密通通透露给了我。
“莱俪,就是水晶,水晶,完全就是水晶。”我听她给我解释,“莱俪,就是那些杯子、花瓶、物件。它是一段历史,一种文化。莱俪很小,而且应该一直很小……莱俪,就是莱俪,有它不可逾越的界限,有它历史的追溯,是它的历史定下了它的法则,启发着我的现代性。莱俪,那是我的家,我的父亲。但对于单纯延续,我是既无兴趣也无欲望。我所爱的是创造……”
她将会离开,而莱俪再也不会像其从前一样。
丹尼尔·特里布亚(Daniel Tribouillard)[60]是个又矮又胖的男人。他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像。必须好好观察这位约翰尼·哈里戴(Johnny Hallyday)[61]的朋友,才能看透他成功的秘密。
他没有英国贵族的派头。他不是从一个法国奢侈品家族的漫长谱系世袭下来的。他纯属自己为自己赢得的一切,从老板手里一点一点买进公司的股份,然后成为李奥纳德(Leonard)[62]的领导人。
他小心谨慎,懂得瞄准亚洲,首先是日本,然后是东南亚。他觉察到了美国的危险,远远地躲开了那儿。他嗅觉极其灵敏。
在以其大花图案一举成名后,他又设计了一款新式和服,再次名扬世界。
应该去曼谷看李奥纳德的时装秀,看丹尼尔穿着深色套装,向如醉如痴的客户们致意,这时才能理解一切!
在巴黎,他近乎藉藉无名;而在亚洲,他却大名鼎鼎。
特里布亚不显山不露水,他很少谈论自己,他只是工作。
他与他那装饰花卉纹样的美丽织物的小精品店一起度日,以他极其特别的名气树立起自己的风格。他规划着,非常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并且获得了成功。
丹尼尔·特里布亚狡猾、机智、谦逊,广受认同。他从不为轰动效应出现在媒体面前,而他的生意是货真价实的。这些他都一清二楚,却三缄其口。他的成功的确是实至名归。
作为父亲的继承人,帕特里克·弗雷(Patrick Frey)接过了一份艰难事业的火炬——皮埃尔·弗雷(Pierre Frey)[63]的面料生意。
他勇气十足,虽有时略显鲁莽,但仍是这个尸横遍野的奢侈品圈中少数几个幸免于难者之一。他毫不犹豫地收购了布拉克尼(Braquenie)和布萨克(Boussac)[64],并倾情投入。
桌艺、面料、彩色壁纸这类东西都唯有通过暗示才能算得上奢侈品。想靠贩卖这些产品来实现盈利其实是很纠结的。而弗雷却不为所动,坚持着自己的航向……
今天的客户都去了别处买杯子、餐具、纸张。曼努埃尔·卡诺瓦斯(Manuel Canovas)[65]的面料在1990年时是很棒的,但在一个正在演变的市场上还去生产这种不合时宜的东西,那就只好被淘汰了。设计师尽管才华横溢,也只有失去他的生意,卖掉他的品牌。他既不懂得坚持抵抗,也不懂得让人信服。
苏蕾亚多(Souleiado)[66]倒下了,被冒牌货和经营失误所击倒。
而弗雷坚持得还不错。
不断更新产品,天生精力充沛,他前进着,仿佛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他这种超越一切、轻描淡写地化解最大的困难、对所有问题都能找到解决办法的能力令人震惊,虽不免有些盲目,但仍弥足珍贵。帕特里克·弗雷四处旅行,为其品牌布道。他构思设计、捕捉色彩和创意,永远处于警觉状态。所有的杂乱无章都只是在表面上。他确信该把自己的支点放在何处,他一劳永逸地下定了一个决心——即使是在如此艰难的市场上,他也总能找到一条阳关大道。
一次困窘,令大家以为他已濒临绝境。已昭示的噩梦,令他夜不成寐。然而醒来后他又决然地向前猛冲,重新出发,令人惊讶。也许是下意识的,但肯定是心意已决。在帕特里克·弗雷身上有种意志,一定要把他这份遗产保护好,传下去,正是这份遗产给了他移山填海的信念。和巴塔巴斯一样,帕特里克·弗雷气宇轩昂地端坐在他的彩色骏马上,凝望着地平线,注视着即将接替他的儿子们,在他们的团团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把他的道路继续走下去。他的乐观就是他的盔甲。他的热情即是他的刀剑。
而明天的武士们又身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