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哲学自然观非常丰富,亦非常复杂。大略地说,有汉初的黄老之学,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淮南子》的阴阳元气说,《太玄》的象数说,《白虎通》和纬书的谶纬之说,王充《论衡》的自然观,以及张衡的思想、王符的《潜夫论》等。但我认为内在线索有二,一为以阴阳五行为核心的神秘主义,一为以老庄、荀子为主的自然主义。故本章主要从考察董仲舒和王充两个哲学家的个案入手,对汉代哲学自然观作一概述。
一
顾颉刚先生说:“汉代人的思想的骨干,是阴阳五行。无论在宗教上,在政治上,在学术上,没有不用这套方式的。”[24]这一说法可以说是抓住了汉代学术的一个根本。汉代人把阴阳五行运用在哲学上,董仲舒则是最典型的代表。
董仲舒,约生于公元前179年,即汉文帝元年,死于公元前104年,即汉武帝太初元年。《汉书·董仲舒传》言其“治国,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阴阳五行说在战国时期即颇为流行。[25]按照刘向的说法:“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序》)就是说,他们既从事天文历象和关于耕种农时一类的科学活动,也与祭祀鬼神活动有关。在今天所见的材料中,用五行之理来解释人类活动和自然现象的,影响较大的最早应是《管子》。《管子》中的《四时》、《五行》、《幼官》等篇章,将一切天文地象和人事活动,都纳入五行相生的系统中,要求统治者的行为要与五行相生之理相应。此外还有邹衍的五德说,即每个朝代都与五行中的一行相应,并按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都有兴盛和衰落。董仲舒则是集阴阳五行之大成者,提出系统的“天人感应”理论。他的《春秋繁露》仅“五行”一词见于篇目者,就有《五行对》、《五行之义》、《五行相生》、《五行相胜》、《五行顺逆》、《治水五行》、《治乱五行》、《五行变救》、《五行五事》等九篇之多。
冯友兰先生说:“董仲舒吸取了战国以来的阴阳五行的思想,虚构了一个世界图式,以说明他所认为是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秩序及其变化的规律。照这个图式,宇宙是一个有机的结构;天与地是这个结构的轮廓;五行是这个结构的间架;阴阳是运行于这个间架中的两种势力。从空间方面想象,木居东方,火居南方,金居西方,水居北方,土居中央。这五种势力,好像是一种‘天柱地维’,支持着整个的宇宙。从时间方面想象,五行中的四行,各主一年四时中的一时之气:木主春气,火主夏气,金主秋气,水主冬气。‘土者,天地之股肱也。其德茂美,不可名之以一时之事。故五行而四时者,土兼之也’(《五行之义》)。”[26]我基本上赞同冯先生的描述。
董仲舒认为:“天有十端,十端而止已。天为一端,地为一端,阴为一端,阳为一端,火为一端,金为一端,木为一端,水为一端,土为一端,人为一端。凡十端而毕,天之数也。”[27](《春秋繁露·官制象天》)这里的“十端”,既不能看做是元素,又不能看做是范畴,应该是宇宙的基本构成,或者叫基质。合起来之“天”不但是宇宙,而且还是万物的创造者和主宰:
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春秋繁露·顺命》)
天执其道为万物主……(《春秋繁露·天地之行》)
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建日月风雨以和之,经阴阳寒暑以成之。(《汉书·董仲舒传》)
天是有意志的,这个意志首先体现在阴阳和五行之气上。董仲舒说:“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春秋繁露·五行相生》)这种阴阳之气,充满宇宙。“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若水常渐鱼也。所以异于水者,可见与不可见耳。”(《春秋繁露·天地阴阳》)从阴阳与万物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到基本的天意:“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汉书·董仲舒传》)而我们也能从阴阳五行来了解天的意志:“天意难见也,其道难理。是故明阴阳、入出,实虚之处,所以观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顺逆、小大广狭,所以观天道也。”(《春秋繁露·天地阴阳》)
然而,实际上,董仲舒所关注的中心是人。他说:“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者,天之数毕也。……起于天,至于人而毕。毕之外谓之物,物者,投所贵之端,而不在其中。以此见人之超然万物之上,而最为天下贵也。”(《春秋繁露·天地阴阳》)“莫精于气,莫富于地,莫神于天。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春秋繁露·人副天数》)“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春秋繁露·立元神》)“人,下长万物,上参天地。故其治乱之故,动静顺逆之气,乃损益阴阳之化,而摇荡四海之内。”[28](《春秋繁露·天地阴阳》)天是万物的主宰,人是万物中居特殊地位之最贵重者。天与人的关系构成了高于其他关系之上的一种关系。他的全部学说,都在试图论述、证明这种关系。
在董仲舒看来,天与人的内在结构是相同的:
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阴阳义》)
天地之符,阴阳之副,常设于身,身犹天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数》)
人身就是天的副本。比如说:“天以终岁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数》)一年是三百六十六日,因此人体就有三百六十六个骨节;每年十二个月,人体就有十二个大的骨节。另外,天有五行,人有五脏;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昼夜,人有醒眠。这种对于人的看法,基本上是不符合今天对于人的科学认识的。不仅如此,董仲舒还认为,人的内在情感、意志,也与天相符:
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夏秋冬之类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性情有由天者矣。(《春秋繁露·为人者天》)
身之有性情也,若天地之有阴阳也。言人之质而无其情,犹言天之阳而无其阴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
就是说,人的一切,从物质的肉体到精神的存在,都是天的副本。这就更加牵强附会了。自然的春夏秋冬,与人之喜怒哀乐之间,本质上不会存在严格的对应关系。所以,在这个比附下,人对自身的认识,则基本上是一种近乎天真的妄断。不仅如此,董仲舒还给关于人的一些伦理规范找到了一个宇宙论的根源和基础。像仁、义这些人的道德品质,都是与天相关的:
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春秋繁露·深察名号》)
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又)养而成之,事功无已,终而复始,凡举归之以奉人。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春秋繁露·王道通三》)
同时,人类的社会制度、结构、伦理关系、秩序,都是与天同构的:“是故仁义制度之数,尽取之天。天为君而覆露之,地为臣而持载之;阳为夫而生之,阴为妇而助之……”(《春秋繁露·基义》)“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春秋繁露·基义》)“不当阳者臣子是也,当阳者君父是也。故主人南面,以阳为位也。阳贵而阴贱,天之制也。”(《春秋繁露·天辨在人》)“春主生,夏主长,季夏主养,秋主收,冬主藏。藏,冬之所成也。是故父之所生,其子长之;父之所长,其子养之;父之所养,其子成之。诸父所为,其子皆奉承而续行之,不敢不致如父之意,尽为人之道也。故五行者,五行也。由此观之,父授之,子受之,乃天之道也。故曰:夫孝者,天之经也。此之谓也。”(《春秋繁露·五行对》)“是故木已生而火养之,金已死而水藏之,火乐木而养以阳,水克金而丧以阴,土之事火竭其忠。故五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春秋繁露·五行之义》)就是说,五行相生的顺序,体现了君臣、父子、夫妇等所有的社会关系。
在这个严密的天人结构中,顺命者昌,逆命者凶。因此,董仲舒提出,必须依照天理对人欲进行调整:“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制度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汉书·董仲舒传》)人的情感和欲望必须与天理相合,才能顺命安生。
在董仲舒竭力论证“人副天数”(天按照天自己的结构来创造人)和“仁义制度之数,尽取之天”(天按照自己的结构来安排人类社会)的时候,我们发现,这一观念亦可以反过来说,即天的结构,或者说整个自然界,都具有人的本质特征。这里实质上存在着一个循环圈:人比附自然(天),自然(天)也比附人。所以,冯友兰先生说:“在董仲舒看来,人是宇宙的缩影,是一个小宇宙。反过来也可以说,宇宙是人的放大,是一个‘大人’。他实际上是把自然拟人化了,把人的各种属性,特别是精神方面的属性,强加于自然界,倒转过来再把人说成是自然的摹本。”[29]这个论断是十分准确的。譬如,董仲舒说:
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喜气也,故生;秋,怒气也,故杀;夏,乐气也,故养;冬,衰气也,故藏。(《春秋繁露·阴阳义》)
阳气暖而阴气寒,阳气予而阴气夺,阳气仁而阴气戾,阳气宽而阴气急,阳气爱而阴气恶,阳气生而阴气杀。(《春秋繁露·阳尊阴卑》)
这里的自然,完全是以人对自身的比照来想象的。天也“与人相副”,是一个放大的“大人”。在这个意义上,自然成了人的对应物。故自然界的一些现象,变成是人类行为的一种感应,也就非常自然,非常合理了。
物类相感是一种自然的感应,这是早期阴阳五行家的思想。战国时代的阴阳五行家认为,凡同类的东西,是可以互相感应的。董仲舒亦继承了这一思想。他说:“五音比而自鸣,非有神,其数然也。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类之相应而起也。如马鸣则马应之,牛鸣则牛应之。……物故以类相召也。”(《春秋繁露·同类相动》)那么,既然天人同类,所以天和人可以互相感应,故“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其道一也”(《春秋繁露·同类相动》)。
董仲舒认为,天人感应,主要是天对人君、王者所作所为的反应。这一思想早在《尚书·洪范》中就有明确表述:“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宋代蔡沈注曰:“在天惟五行,在人惟五事,以五事参五行,天人合矣。”[30]“五事”即人君的貌、言、视、听、思五种行动。这五种行动,如有不当,就会引起五行的变化,表现为四季的失常。而董仲舒则更详细地讲“五事”和五行相感应的关系。他说:“人主以好恶喜怒变俗习,而天以暖清寒暑化草木。喜怒时而当,则岁美;不时而妄,则岁恶。天地人主一也。”(《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他认为四时运行不当则岁凶;人君喜怒赏罚不当则世乱。“庆赏罚刑,与春夏秋冬,以类相应也,如合符。故曰王者配天……庆赏罚刑,当其处不可不发,若暖暑清寒,当其时不可不出也。”(《春秋繁露·四时之副》)尤其是赏罚,所以,大自然的太平与社会生活的盛世,自然灾害与社会动乱都是一致的:“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世乱而民乖,志僻而气逆,则天地之化伤,气生灾害起。”(《春秋繁露·天地阴阳》)董仲舒还把这一观点联系到孔子,认为这也是“春秋笔法”。他说:“《春秋》之法,以人随君,以君随天。”(《春秋繁露·玉杯》)比如,地震、山崩、彗星等现象,“《春秋》异之。以此见悖乱之徵”(《春秋繁露·王道》)。[31]
在董仲舒看来,天与人的感应,从表面看是自然无痕迹的,但却有一种内在的互动,就像弹琴一样:“故琴瑟报弹其宫,他宫自鸣而应之,此物之以类动者也。其动以声而无形,人不见其动之形,则谓之自鸣也。又相动无形,则谓之自然,其实非自然也,有使之然者矣。”(《春秋繁露·同类相动》)像历史上出现的一些祥瑞,是社会昌盛兴旺所造成的感应。比如:“周将兴之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诸大夫皆喜。周公曰:‘茂哉!茂哉!天之见此以劝之也。’”(《春秋繁露·同类相动》)[32]所以,一些自然的特殊现象,就成了对人君的褒奖或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