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王充认为,人天生就有善恶不同,这是由于所禀的气不同。“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多少,故性有贤愚。”(《论衡·率性》)不过,这种天生的状况,通过后天的教育是可以改变的:“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论衡·率性》)尤其是中人:“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论衡·本性》)而人的寿命和富贵,也是由人所禀的星象决定的。“天施气而众星布精,天所施气,众星之气在其中矣。人禀气而生,含气而长,得贵则贵,得贱则贱。贵或秩有高下,富或资有多少,皆星位尊卑小大之所授也。”(《论衡·命义》)
王充学术的重心,是批评当时的谶纬之说,这主要是在认识论方面展开的。《论衡》的很多篇目都是鲜明的标志。
在王充看来,理论的成立,一是需要经过大脑的分析、判断等理性整理,二是需要经过经验的验证,否则,是不可靠的。就是说,知识得以成立,一是内在逻辑,二是与经验相符合。他作《论衡》的准则就是:
论则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虚之事,辄立证验。(《论衡·对作》)
“考之以心”,就是理论的内在逻辑;“效之以事”,就是用经验验证。他认为道家有逻辑而缺经验验证:“道家论自然,不知引物事以验其言行,故自然之说未见信也。”(《论衡·自然》)而墨家有经验而缺少逻辑:“夫论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闻见于外,不诠订于内,是用耳目论,不以心意议也。夫以耳目论,则以虚象为言,虚象效,则以事实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开心意。墨议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则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论衡·薄葬》)这样都不能获得真正的知识。
另外,王充认为,掌握知识的目的在于运用。如果仅从书本获得一知半解,不能在实际生活中运用,这也不算是有真知。“入山见木,长短无所不知;入野见草,大小无所不识。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室屋,采草以和方药者,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夫通人览见广博,不能掇以论说,此为匿书主人,孔子所谓‘颂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者也,与彼草木不能伐采,一实也。”(《论衡·超奇》)
当然,只有从坚实的真知出发,才能作出正确的推断。一切预测和安排,都是根据所出现事情的蛛丝马迹,进行分析、判断来得出结论。“先知之见方来之事,无达视洞听之聪明,皆案兆察迹,推原事类”,这样才能从当前推论出未来,作出预测,“明福处祸,远图未然,无神怪之知,皆由兆类”。圣人也是如此:“如无闻见,则无所状。凡圣人见祸福也,亦揆端推类,原始见终,从闾巷论朝堂,由昭昭察冥冥。”(《论衡·实知》)“由昭昭察冥冥”,就是由确定可靠的事实,来推论还没有明确出现的、潜在的事物和事件。王充进一步说明认知的一般规律:
故夫可知之事者,思虑所能见也;不可知之事,不学不问不能知也。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夫可知之事,惟精思之,虽大无难;不可知之事,厉心学问,虽小无易。故智能之士,不学不成,不问不知。(《论衡·实知》)
天地之间,含血之类,无性(生)知者。(《论衡·实知》)
故夫难知之事,学问所能及也;不可知之事,问之学之,不能晓也。(《论衡·实知》)
这里的意思是,第一,有可知与不可知的事物。可知的,都能够被思维把握,被经验验证;不可知的,是思维和经验所达不到的。第二,所有的人,都是学而知之,而非生而知之。对于很多人们不可能知道的事,圣人也不例外。“事可知者,圣贤所共知也;不可知者,圣人亦不能知也。”“非圣人不能知,事有不可知。”“事有不可知,圣人不能知。”(《论衡·实知》)
然而,面对他的主要批判对象谶纬之说,王充更强调经验对于知识的验证。在这个知识的尺度下,王充对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以及谶纬之说,做了一一批驳。他说:“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论衡·薄葬》)所以,王充反复强调经验对于理论观点的验证。
比如,他反对把打雷看做是天发怒的表现,认为:“雷者,火也。”而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从五个方面来验证:“以人中雷而死,即询其身,中头则须发烧焦,中身则皮肤灼焚,临其尸上闻火气,一验也。道术之家以为雷,烧石色赤,投于井中,石焦井寒,激声大鸣,若雷之状,二验也。人伤于寒,寒气入腹,腹中素温,温寒分争,激气雷鸣,三验也。当雷之时,电光时见,大若火之耀,四验也。当雷之击,时或燔人室屋及地草木,五验也。夫论雷之为火有五验,言雷为天怒无一效。然则雷为天怒,虚妄之言。”(《论衡·雷虚》)从而以解除人们对于天的恐惧心理。
对于把灾异看做是天对人的惩罚,王充也论证其荒谬。比如,关于“雨谷”之事,他认为这完全是一种自然现象,与人类社会的生活无关,只是这种现象在中原地区比较罕见。他说:“建武三十一年中,陈留雨谷,谷下蔽地。案视谷形,若茨而黑,有似于稗实也。此或时夷狄之地,生出此谷。夷狄不粒食,此谷生于草野之中,成熟垂萎于地。遭疾风暴起,吹扬与之俱飞,风衰谷集,坠于中国,中国见之,谓之雨谷。”(《论衡·感虚》)这完全是少见多怪。
王充还不同意把神鬼神秘化的说法。他说:“鬼者,归也;神者,荒忽无形者也。或说: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伸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其死复归神气。阴阳称鬼神,人死亦称鬼神。”(《论衡·论死》)鬼神就是阴阳之气,生者为神,死者为鬼。这没有什么神秘的。
从这一朴素自然观出发,王充对于一些神话传说和民间鬼神传说,都采取批判态度。他批评《淮南子·天文训》“共工怒触不周山”:“儒书之言,殆有所见。然其言触不周山而折天柱,绝地维,消炼五石补苍天,断鳌之足以立四极,犹为虚也。”(《论衡·谈天》)从经验事实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正确的。
王充在批判董仲舒“天人感应”和谶纬之说的基础上建立的哲学自然观,提出了一些可贵的思想和观念,尤其是强调知识成立的内在逻辑和外在经验验证。然而,虽然王充不信“虚妄”,但他的阴阳之气和神鬼之说,仍然是不能用经验验证的。他把自然万物的生成完全看成是偶然,自然即是偶然。这不仅在本体论上陷入了盲目的境地,也造成认识论上的一种悖论。而他的整个哲学理论还没有上升到思辨的水平。所以,从总体上说,这还是一种带有直观特征的素朴的自然观。这也内在地决定了王充的所有批判都是经验的、肤浅的,甚至还没有成为一种真正的哲学批判。
冯友兰先生说:“汉朝人是伟大的,但是他们的抽象思维的能力是比较低的,汉朝哲学家们的根本观念都还是具体思维的。例如,董仲舒所说的‘天’好像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玉皇大帝,坐在凌霄宝殿上发号施令,赏善罚恶。王充批判董仲舒所说的‘天’的时候,也是用具体思维的话。刘歆、扬雄所说的气,是一种有形有象的东西,是可以感觉的,只要人们有足够灵敏的感觉和工具。王充、张衡所说的气也是如此。至于董仲舒所说的气,那就更是如此了。这些观念都是图画式的,都是属于具体思维的。”[36]
汉人的这种哲学思维方式,在魏晋玄学中发生了质的改变。楼宇烈先生说:“从内容上讲,两汉神学目的论实际上是一种用阴阳五行、谶纬迷信神秘化了的儒家思想。而玄学则是一种把自然无为绝对化、抽象化,以道家思想为主,调和儒道的思想。从形式上讲,两汉神学目的论表现为宗教式的教条,而玄学则表现为思辨性的理论。”[37]我们在下文的考察中,将具体论述魏晋哲学自然观的深刻转变。